《岸邊之旅》:類型的離岸與上岸
去年坎城影展在老總監吉爾賈各布(Gilles Jacob)退休後,引發坊間揣測各種權力移轉,但三位穩定創作的日本作者仍然獲得了影展青睞。不過一趟坎城行,三位坎城常客的收穫卻可能有些不同。是枝裕和繼前作得獎後第四度殺入主競賽單元,河瀨直美卻被下放至次一等的單元「一種注目」(Un Certain Regard)。但相比起皆在主競賽得過獎的二位坎城嫡系,這次反倒是黑澤清在評論上更勝一籌,最終不但拿下了「一種注目」單元的導演獎(Prix de la mise en scène),且繼《東京奏鳴曲》後再度入選了法國影評權威雜誌《電影筆記》(Cahiers du Cinéma)的年度十大,成為日片的唯一代表。
有趣的是,這三位最受國際影壇矚目的當代日本導演,分別在不同的創作階段,皆對於生死之主題進行過多番探討。當然三者的敘事、筆觸與切入點可能大相逕庭,但皆可見其不斷透過影像創作,思索人如何面對死亡,及如何走出逝之悲痛。甚至在是枝裕和的首部劇情長片《幻之光》(1995)中,也同由淺野忠信飾演如本片男主角一樣突然離去的丈夫,留下妻子面對失去的煎熬。但在這個前人(當然不只是日本人)已踩爛了的路上,《岸邊之旅》沒有《幻之光》結尾寫實主義長鏡頭的宏偉寬大,也沒有《殯之森》(2007) 神秘主義的人與自然之觀照,黑澤清對恐怖片類型的策略性顛覆與挪用,雖是製作精良,通片卻可惜只讓我們習得通俗幼稚的生死觀。
從《岸邊之旅》的片名我們即可依稀猜到,本片同樣為生者安排了一段移動/旅程,療癒性的、儀式性的,如同《殯之森》中喪子後的尾野真千子先是來到療養院,再與院中老人踏上森林之行;又如同《幻之光》中丈夫離家後的江角真紀子,再嫁至依山傍海的遙遠村莊。但在觀影過程中,我們尚無法得知「岸邊」是沿途風景,還是旅程結束之終。岸邊是何處,何處是岸邊?雖可想此一地景的存在本身就是陸海邊界交融之處,但當海浪一波波拍打上岸時,站在岸邊的人們究竟是腳踩著地抑或是浸淫於海呢?
最後我們終於隨著主角到了岸邊,優介(淺野忠信飾)在一個鏡頭切換後(臉部特寫轉成遠景),終究在這樣的邊界中消失了。然後我們再回想他於片頭的現形,黑澤清仍是簡單的運用景深與燈光製造了一個室內的「邊界」:前景是瑞希(深津繪理飾)站在光亮的廚房,後景黑暗處則是優介從前的房間。眼前走不出過去的妻子是現在與真實,身後看不見的是過往深淵。優介亦是如此從邊界中現身。
正如巴代伊(Georges Bataille)所言,不連貫的生命雖因死亡而被摧毀,但「死亡彰顯存在的接續」(賴守正,2012)。單從開頭與結尾,我們即可一窺黑澤清如何運用鏡頭與剪輯,創造虛實交錯的世界,既奇異卻又是如此平實的日本街角巷弄,在看似不得相容的反差之間同時創造了類型的融合。而貫穿全片的,多半是黑澤清在其過往的恐怖片中,擅長且慣用的手法。最常見的比如主觀、旁觀視角或正反鏡頭切換後,人物的突然出現與消失;又比如景深鏡頭中,前景實焦的生者與後景虛焦的逝者(或為鬼魂,或為幽靈,難以定義)之寧靜對望。
在頭尾如是的重返與告別之間,則包夾了三個故事,分別發生於優介人生不同時期所處之處。黑澤清給予了每段之中為逝者所困之角色各自的懺情獨白。除了第三段的重頭戲是發生於其後的樹林之外(這裡有趣的是將獨白留給了父親,而非實際備受纏擾卻幾近無語的媳婦),前兩段獨白皆非常表現主義的運用充滿戲劇性的鏡頭。不管是第一段島影叔(小松政夫飾)打斷瑞希下廚的推軌及其帶動的畫內外人物移轉,或第二段女老闆(村岡希美飾)打斷(同樣是打斷)瑞希彈鋼琴後劇場式的走位與燈暗燈亮,或島影叔真正離去後主角們望著剪紙花海的類似處理,皆創造了某種如夢般虛實難辨的情景。
除了熟稔的善用影像來混淆虛實外,黑澤清也不乏聰明小伎倆讓生死界限更顯模糊。最明顯的莫過於其在工整的結構上所製造的變奏了。在第二段末,我們看到主角邊為婚外情拌嘴邊下了公車,瑞希一個奔跑穿越馬路後,鏡頭切換至優介的凝視,霎時間聲音被抽空,瑞希就突然在一陣明亮與鬧鈴聲中驚醒過來。旅程中斷,剛剛的一切都是在作夢嗎?黑澤清沒有多做解釋,反倒是看似有些突兀的穿插一段瑞希與疑似第三者間(蒼井優飾)的對話,做為全片唯一遵守寫實,只發生於生者與生者間,關於逝者的談話。其後,總是比生者更坦然自若的優介又如同沒事一般出現,與瑞希踏上了下一段旅程(或者是接續前一段?);另外,黑澤清也善用聲音,一個我認為最成功之處是當主角在水餃店留宿時,某晚瑞希撫摸著沈睡的優介,藉由特寫鏡頭,觀眾凝視著生者之手對逝者之臉的溫柔撫摸,同時間,我們竟清楚聽到了逝者優介沈穩規律的呼吸聲。在這一刻,優介是生是死好像都不再重要。至少對瑞希而言是如此,畢竟優介就這樣安穩的躺在自己身邊,不會在一個轉頭、一個起身之間又消逝得無影無蹤。
而當然還要有且總會有那麼一場儀式。除了死亡,巴代伊認為「性」同樣讓孤獨的個體跨越存在困境得以溝通且融合一體。但從粉紅電影起家的黑澤清卻一向禁慾,此時他也同樣反其道而行,刻意壓抑且節制的完成了這場性冷感的性愛戲。或許是因為這樣的性不會迎來新生?生死在此刻沒有迎來期待已久的徹底交織與解放,反而謹守分寸的在結合瞬間回到了界線分明。
但縱使全片充滿了各種設計精緻又遵照嚴謹的鏡頭運用,也不乏導演巧思,為何我們卻挫折地無法隨不同生者一次次與死亡的和解,堆砌出更深層的理解與感悟?而各種類型又真的成功融合了嗎?再看兩次物理課中毫不留白的說教,生死的辯證似乎不再需要踰越。隨著交響樂章數次煽情響起,搭配著深津繪理日劇式的表演選擇,詮釋瑞希這個典型的日本良家婦女,我們逐漸明瞭黑澤清並沒有想走得更遠,沒有想藉這個改編突破更多類型或語言的框架,沒有想在神秘主義的風格中針對結構或敘事進行更大膽的實驗。他終究只停留在自己的舒適圈,混用著熟練的鬼故事鏡頭,講述另一個可能有些另類的鬼故事。但成也鏡頭,敗也鏡頭,縱使精心設想過的每一顆鏡頭留下了諸多曖昧的模糊空間,但也因為黑澤清始終只停留在鏡頭的雕琢,缺乏戰略,無法匯聚成更宏大的雜混(hybridization),於是再厲害的場面調度在薄弱的主題中終只淪為裝神弄鬼。而當生活中一切神秘都在縝密的人工鏡頭切換中赤裸直白的展現時,學院般的斧鑿卻也同時剝離了那難以捕捉、難以言喻的靈性氣質。又旅程的終了只是瑞希作為生者(感性的女性)單方面的放下與成長嗎?這何嘗不也是優介的岸邊之旅?
《電影筆記》年度十大中另一部亞洲片是泰國導演阿比查邦(Apichatpong Weerasethakul)的新片《華麗之墓》(Cemetery of Splendour,2015),位居第二。而從與阿比查邦同樣趨近神秘主義的《岸邊之旅》來看,後者實際上的溫吞相對於西方電影評論的熱情,不禁讓人懷疑這樣的追捧到底是看見了何等電影語言的創新,抑或只是對某種東方想像的照單全收。再相比起阿比查邦過往作品或自覺的反身媒介,或從結構中開創後設,黑澤清顯然尚差一段距離。
回到日本,《岸邊之旅》也相當程度的反應了當代日本電影普遍的缺陷。除了難以跳脫類型侷限,或在混種中揉雜出更大膽革新的新型外。作者導演也陷入困境,另兩位去年同在坎城參展的是枝裕和與河瀨直美同在改編之中,陷溺於某種日本風情之賣弄與抒情感性之氾濫,皆不見習作之格局。更甚者,這樣溫情、溫吞(甚至一些溫馨、溫暖?)還被少有論者錯視為反應日本當代社會的某一種寫實。
當然,黑澤清技術之純熟無庸置疑,在評論盲目的讚譽聲中,其今年也將緊接著推出首部外語片《底片上的女人》(La femme de la plaque argentique),目前從劇情簡介來看,跟本片或許有些異曲同工,不禁令人擔憂卻也好奇黑澤清這次在類似主題中能否有所突破。我們拭目以待。
參考書目:
賴守正(譯),2012。情色論。臺北市:聯經。(Georges Bataille,19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