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式幽默語言的喜趣——鄭有傑與勒嘎.舒米的《太陽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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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9-25

鄭有傑與勒嘎.舒米共同編劇、合力導演的《太陽的孩子》(Wawa no Cidal)撩起我種種遐思。

攝影指導是廖敬堯。他嘗試黃明川、沈可尚、陳芯宜的電影工作夥伴。他導演的那部關於劉吶鷗題材的紀錄片相當傑出,不料台灣的劉吶鷗家屬分成兩派,一方提供相關圖文讓他使用,另一方堅持不准(請問倘若你我是廖敬堯,該聽誰的?)還告了他一狀,害得影片不能上映。

《太陽的孩子》中,原住民青年男孩劉聖雄(徐詣凡飾演)表示他去當土地仲介是為了幫助族人不要受騙,反問女主角Panay(阿洛.卡力亭.巴奇辣飾演):「你種稻米能當飯吃嗎?」Panay回嗆:「稻米當然能當飯吃!」早先,Panay告訴女兒Nakaw(吳燕姿飾演):「你說得對。不該讓阿公的土地荒廢長雜草,所以我把工作辭了。」(要留在家裡耕種)女兒說:「我們會很窮。」Panay說:「我們不會很窮,只是沒有錢。」女兒認為那還不是一樣。這些對白,這類台詞,讓觀眾哄堂大笑,「稻米不能當飯吃」、「不窮,只是沒錢」荒謬矛盾引發的喜趣,活像西班牙導演布紐爾那句:「感謝上帝,我是無神論。」風趣絕妙。

當然你我也可以聽出話中有話的不矛盾之處。「稻米不能當飯吃」是指「務農養不活自己」,類似「喜歡藝術會窮困潦倒」。「不窮,只是沒錢」的意涵可以是「物質上我們不富裕,但精神上我們可以是富足的」。本片延伸這類荒謬矛盾字句,Panay憶述自己幼年沒有原住民口音,普通話講得標準流利,因而深受老師們的讚賞並贏得演講比賽、獲贈「部落之光」榮耀,而今能不怨怒「部落之光」竟是等同抹去原住民身分?豈不可恥?這時節,你我還笑得出來嗎?早先種種的荒謬可笑,原來背後竟有這漫長屈辱,被打壓卻不自覺的斑斑血淚啊!

總覺得鄭有傑是楊德昌的同好。明明是漢人勢力(權力、財力、土地…)的無限擴張,壓縮了原住民的生存空間,減損了原住民的工作機會,《太陽的孩子》並沒有把漢人妖魔化,反而更深刻地檢視原住民的內部矛盾,以及可能的利益衝突。恰似楊德昌的《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蔣氏王朝白色恐怖固然可惡可恨,受迫害的人民無論成人或是少年,各有各的瑕疵,尤其是外省幫派少年的彼此內鬥,比跟本省幫派的衝突更烈更狠。楊德昌洞悉外省人的內部矛盾,鄭有傑同樣高度自省(而非放水縱容)來鋪陳那些不自覺的,或只顧私利的原住民並給予他們覺醒的機會。

所以,《太陽的孩子》裡的劉聖雄,可以從原先的幫人家詢問部落原住民賣地(改建為觀光大飯店)逐漸轉變為支持Panay的自耕理念。當初的海報是綠底紅字,一旁的聖雄白衣黑褲,鄭有傑果然跟酷愛凸顯紅、綠、黑、白的楊德昌互通聲氣!(你我可記得鄭有傑的《石碇的夏天》色彩也風格化得像聚焦紅與綠?)後來綠海報依舊在,字句卻改成了「自己土地自己…」。是不是甚至呼應台灣2014年「太陽花學運」與2015年「學生反課綱」的「自己國家自己救」呢?

Panay與父親奮力砍掉又高又長的綠綠野草,Panay紅色上衣映著綠草,父親上衣外面罩著紅、綠粗線條的盾形護罩,在在紅綠並置。Panay原本在電視台任職,幼兒Sera(林嘉均飾演)許願阿公的病(肺癌)不會康復,那麼媽媽Panay才會在家鄉久留。《太陽的孩子》處處充斥荒謬矛盾,有些惹人笑,有些卻讓人慟。阿公反而不鼓勵Panay留在部落,怕她前途無「亮」。最不漢化的阿公寧可不要比較漢化的Panay擁抱原住民部落,荒謬中讓你我落淚。

要不要賣地供人建造觀光大飯店,原住民有些人認為既有錢可拿,又增加工作機會,跟理想主義、想拯救原住民魂魄的Panay不同調。往後,Panay好不容易說服部落人民耕種自己土地,不灑農藥、不施化學劑、不用除草機。當稻米將要成熟時,突然有人來田裡拍照、測量,還揚言這是國有土地。

於是Panay去鄉鎮區公所查證,公所人員竟說這些原住民土地所有權的資料全被之前的颱風吹走了。Panay大怒:「怎麼不把整個公所吹走?」就像早先她去農會,農會推給水利會;她去水利會,水利會說是應該去問鄉公所。原住民社會居然「漢化」得這麼官僚!(跟漢人官員比賤?)真不知是原住民的悲哀或是整個台灣都完蛋!(這正是整個台灣的縮影啊!)

種稻的原住民集體抗爭,大批警察鎮壓。Panay要女兒離開:「部落未來要靠你們,你們現在不能受傷。」既要對抗公權力的惡勢力,又能呵護青少年,相形之下,台灣警方每次在群眾運動抗爭時,把服替代役的男孩子們放在第一線,正牌警察卻躲在後面,說有多賤就有多賤。農民中有位阿嬤向一位年輕俊帥警察(鍾硯誠飾演)喊話:「孩子,你的部落在哪裡?」傷了那男孩子的心,不再跟那夥警察同步。好一番「喚醒」情景!跟林靖傑《愛琳娜》勞工家庭出身的警察在勞工抗爭時抽身,相互輝映!

鄭有傑說《太陽的孩子》很多時候不在他控制下,而是自然發生的。你我可以相信他的話,不過他跟楊德昌都酷愛形式實驗與技法創新。本片前段,「聲音」先行,你我聽到釘與鎚的聲音,然後才映現大遠景的綠田哩,白底紅字的「售」,還有風聲、浪濤聲。本片後段,少女Nakaw單獨用身體擋住機器(推土機或怪手),原住民語的歌聲響起,那批警察打壓農民。歌聲繼續,畫面轉為黑片,很久很久。「聲音」與「畫面」的辯證,歐洲有雷奈、高達、安東尼奧尼,台灣有楊德昌、鄭有傑。

舒米恩的配樂優美動聽,鄭有傑的電影常常有「2」的牽扯:《私顏》的男與女、同性戀與異性戀;《石碇的夏天》阿嬤的日本和服與中國旗袍,魁北克女孩的法語與英語、從加拿大力或統一;《陽陽》女主角的法國與台灣混血。《太陽的孩子》電影中是原住民既對抗外力又內部分裂成兩派意見相左;電影外是兩位導演共同掌舵。我很對不起勒嘎.舒米,我對他一無所知,只能從鄭有傑的種種「前科」偷看鄭有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