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記得」:《末代叛亂犯》、《兩個漂泊的靈魂》、《慎重的寓言》、《愛情島》、《黑暗魔爪》、《毒牙下的馬尼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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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7-03

電影、文學(或者加上生活),最迷人的是頂尖形式與創意,最動人的是「記得」。

廖建華的紀錄片《末代叛亂犯》記得台灣1991年思想入罪引起社會公憤的風波,現今多數人或許早已淡忘,而只知道1990的「野百合學運」與2014年的「太陽花學運/社運」。季季近期的文章記得陳映真,但比起那些只記得陳映真的人,她更記得兩位先後與陳映真相戀的女性,恰似廖建華的電影從漢人、男性、大學生(與教授)的主流反對運動人物淡出,往女性與原住民傾斜。他比許多自由鬥士與許多導演更記得獨臂的Masao Nikar(林銀福)與高商畢業的年輕單親媽媽王秀惠。而我,永遠「記得」從未謀面的建中學長陳文成。我2010年那本書《鵪鶉在鸚鵡頭上唱歌》的「後記」就是獻給他的。鄭文堂導演問我觀賞《菜鳥》的感想,我說我最「記得」他說是為了近期一位年輕男警察(取締朱高正酒醉駕車被朱高正無理取鬧胡亂羞辱,這位警察憤而辭職去夜市擺地攤討生活)而拍攝的。鄭文堂最記得這位不畏惡勢力的警察,我沒說的是聽他這樣說,我哭了起來。

我又想起法國導演Etienne Faure以法國男孩(Pierre Prieur飾演)在美國紐約經歷的電影《布魯克林異人館》(Bizarre)了。兩位美國年輕女老闆經營的旅店與夜店,好似費里尼電影包容了各種光怪陸離的人物,宛如雷奈電影呵護各類族群,更像我1990年代的台北兩種經歷:一是小劇場的多元性與各種可能性(河左岸、莎士比亞的妹妹們、環墟、臨界點劇象錄、台灣沃克、金枝,還有鴻鴻、江世芳、周逸昌、林原上……);一是張小虹與何春蕤輪流主辦的性/別議題(女性主義、同志平權、跨性別、酷兒……)學術研討會。在在都是我跟許多人畢生最「記得」的避風港與守護神。

葡萄牙導演若奧.貝德侯.侯迪葛(João Pedro Rodrigues)2005年的劇情長片《兩個漂泊的靈魂》(葡萄牙文用女主角Odete的名字當片名)最「記得」影壇超級巨星奧黛麗.赫本。顯性的「記得」與致意是開場時,美美的年輕男孩貝德侯(Pedro)車上播放著別人翻唱奧黛麗.赫本1961年電影《第凡內早餐》(Breakfast at Tiffany's)主題曲〈Moon River〉。不久,他車禍喪生,他的俊帥男友胡伊(Rui)常在屋裡觀賞《第凡內早餐》的DVD(你我也順便看到彩色電影《第》的收場畫面)。隱性的「記得」是漂亮的女孩歐黛德(Odete)跟俊帥的男友阿貝斗(Alberto)分手後,冒充人家(英年早逝的貝德侯)的女友,還誑稱懷了人家的孩子,並延伸/衍生出跟人家的男友胡伊種種牽扯。原本男男愛侶胡伊與貝德侯各戴一枚的同款戒指,歐黛德從死者手指偷竊得手於先,又潛入貝德侯屋裡偷拿珍藏的胡伊照片。既「偷」,又假造身分(冒充人家女友),是不是要用另一種方式(名字、身分)生活呢?是不是這女孩的兩個自我呢?直接呼應奧黛麗.赫本的鄉下已婚村姑露露美與紐約大都會現代交際花荷莉的《第凡內早餐》雙重經歷,但又何嘗不像1953年美國導演威廉.惠勒電影《羅馬假期》裡的奧黛麗.赫本暫時擱下公主身分,溜出貴賓住處,扮成平民女孩逛遊羅馬的端莊拘謹與自由狂野的兩種樣貌呢?

更重要的是,歐黛德把一頭長髮剪短(正是若奧.貝德侯.侯迪葛揮灑對《羅馬假期》中的奧黛麗.赫本的隱性的「記得」),用胡伊的照片當藍本,偷穿胡伊的衣服,扮成胡伊的模樣,去安慰、去撩撥(為了戀人胡伊猝死而痛不欲生、吞服大量安眠藥、割腕的)貝德侯。貝德侯起先不能接受,末了不免慨歎:「他(胡伊)變成妳(歐黛德)了。」歐黛德回答:「他(胡伊)來看你(貝德侯)了。」於是,你我但見穿了胡伊衣服的歐黛德(用假陽具)跟全裸的貝德侯做愛,前景是穿了跟歐黛德同樣衣衫的胡伊望著他們,超現實得讓我心痛,讓你溫馨。早先,歐黛德還把從胡伊屍體偷來的戒指悄悄放到貝德侯的家裡,體貼盡在不言中。這是一部跨性別寓言的上乘小品,也可以看成性別與性偏好並非一成不變的,而是可以位移的。

本片歐黛德從假冒胡伊的女友,到往後乾脆扮成胡伊,或者說扮成貝德侯的男友(也就是胡伊),跟安東尼奧尼電影《過客》裡的男主角冒用別人的身分開展另一番經歷大異其趣,反而比較貼近Peter Del Monte 1982年導演的法國電影《邀請旅程》(Invitation au Voyage)裡的雙胞胎姊弟的糾葛。平常,姊姊問弟弟呂希昂(樓杭.馬萊飾演):「如果我死了,你會怎樣?」弟弟說:「我會讓妳繼續活著。」後來姊姊意外喪生,弟弟去拜訪姊姊的舊情人,替姊姊吻對方。最後,呂希昂穿上女衣、化女性妝,放棄自己的姓名、證件,用姊姊的身分活下去。《邀請旅程》外在男色、男同性戀,深沉內涵是永恆的愛,意在言外是(姊弟是同一個人的兩個自我)雌雄同體。《兩個漂泊的靈魂》收場時,死去的人(胡伊)在看著活著的人,一點也不恐怖,反而無限深情,你我能不「記得」溝口健二電影《雨月物語》末尾,男主角返鄉回家,妻子(田中娟代飾演)早已殞逝,但依然陪在身邊,冥冥中保佑著他,你我哭都來不及,怎麼會因為是鬼而害怕呢?

若奧.貝德侯.侯迪葛2013年電影《慎重的寓言》(Allegoria della prudenza)片長只有2分鐘,要談卻工程浩大。

葡萄牙文跟法國語文的「Rocha」同樣是讀做「侯夏」。巴西使用的也是葡萄牙語。又奇又巧的是葡萄牙導演保婁.侯夏(Paolo Rocha, 1935-2012)比巴西導演葛婁貝.侯夏(Glauber Rocha, 1938-1981)早幾年出生,兩人往後都是傑出導演,可是一般電影百科書刊都對巴西的葛婁貝大書特書,葡萄牙的保婁或是只有三言兩語,或是一片空白。其實,保婁.侯夏1959年到1961年不但留學法國,拿到法國電影高等技術學院(著名的IDHEC)電影文憑,還在1961年擔任過法國前輩大師尚.雷諾的副導演。保婁回葡萄牙,導演過1963年的《那樣綠的那些年》(Os verdes anos,或譯《青澀歲月》)與1966年的《生活的改變》(Mudar de vida,或譯《我鄉何處》),令人刮目相看。巴西的葛婁貝.侯夏1961年以《Barravento》嶄露頭角,以後佳作迭出,反而是葡萄牙的保婁.侯夏1982年方才推出扛鼎作《愛情島》(A ilha dos amores),關於葡萄牙文學大家萬賽斯勞.戴.墨哈艾斯(Wenceslau de Moraes)的時代,著作、愛情、生活、死亡。

我在《破報》寫過這件事,電影學者鄭秉泓「記得」,被他收進他主編的《我深愛的雷奈、費里尼及其他》書中。我的原文提到《愛情島》由Luis Miguel Cintra主演(2015年台北電影節很多部葡萄牙電影由他主演),電影在日本與澳門拍攝。日本演員三田佳子、村雲敦子、山部由里香、豐田潤,香港華裔演員王萊、恬妮……都參加演出,因為男主角在澳門娶過中國妻子,在東瀛跟一位日本女人長相廝守。全片用屈原《楚辭》分成九個章節:東皇太一、雲中君、湘君、湘夫人、大司命、少司令、東君、河伯、山鬼。

為什麼葡萄牙導演敢牽扯這麼多的日本語文與中國語文呢?原來在1974年之後,保婁.侯夏是日本東京的葡萄牙大使館文化隨員。那麼,他「深愛」溝口健二電影影響,你我就比較容易理解了。

既然若奧.貝德侯.侯迪葛的短片《慎重的寓言》敢向葡萄牙前輩導演保婁.侯夏致意,他不可能研究保婁敬重的溝口健二。你我因而體認到:侯迪葛「記得」保婁.侯夏,保婁.侯夏「記得」溝口健二!這部短片映現溝口健二的兩個墳墓(一在東京,一在京都)以及溝口健二的愛貓之墓。溝口健二1956年8月24日殞逝。最奇特的是保婁.侯夏的骨灰罈上赫然出現「1935.12.22~2012.12.29」生卒年月,十足日本式(與華人式),而不是法國與英國的日、月、年順序。這部短片裡,葡萄牙的海浪澎湃,好似日本的櫻花落英,西方與東方的交融?

徐世瑩說幾米的最後繪本是「載滿記憶的列車,駛向雪國的大地」。《布魯克林異人館》主角向你我傾訴:「我是法國人,在紐約,導演要我用英語演出。」又說,:「我只是個虛構的人物,在真實生活裡不存在的。」乍看像高達電影的布萊希特疏離,其實讓人更「記得」影響安東尼奧尼很深的戲劇泰斗皮蘭德羅的《六個尋找劇作家的劇中人》。菲律賓導演里諾.布洛卡(Lino Brocka)1975年的經典名片《黑暗魔爪》(Manila in the Claws of Light)非常「記得」台灣的中文歌曲《高山青》,「阿里山的姑娘美如水啊,阿里山的少年壯如山」在片中一遍又一遍地流滲。

菲律賓導演卡文(Khavn)最「記得」里諾.布洛卡,2008年《毒牙下的馬尼拉》(Manila in the Fangs of Darkness),就像彼得.葛林納威的《繪圖師的合約》最「記得」雷奈的《去年在馬倫巴》,鮑勒.佛西的《爵士春秋》最「記得」費里尼的《八又二分之一》,蔡明亮《不散》最「記得」胡金銓的《龍門客棧》。

卡文不但把《黑暗魔爪》裡扮演年輕俊美男主角胡力歐(Julio)的演員Bembol Roco邀來擔任相隔33年的《毒牙下的馬尼拉》的男主角空特拉(Kontra),而且兩片的英文片名也互為對照。卡文把自己這部片標示成Filmless Film Co.(「非電影」電影公司,或「非膠卷菲林」電影公司)出品。片中,擷取了《黑暗魔爪》許多段落,故意用類似錄影帶(而非35mm大銀幕)「糟」畫質的影像,來跟卡文自己新拍攝的畫質較好的DCP區隔(外加混淆!)往昔的胡力歐一頭長髮,青春、俊美、純情,現今的空特拉則是人到中年、光頭、充滿殺氣。從前,胡力歐從鄉下來到大城,尋尋覓覓,總是找不到青梅竹馬的女友。重逢那天,相約私奔,女友卻因而喪生。現今,卡文讓空特拉走著,一直走著,始終跟隨著胡力歐的女友,走過從前胡力歐無緣走過的路,追尋、跟蹤這女孩「可能」走過的路。昔日里諾.布洛卡的電影被消音,你我要靠對白的英文字幕了解劇情;現今的情景也常只有畫面,對白也大多字幕化。有趣的是,空特拉的行徑把自己惡魔化,空特拉的獨白把上帝當成惡劣糟老頭,創造許多壞人、坐視壞人傷害別人。至於卡文在片中見證那批親菲律賓大獨裁者馬可仕的軍方殘酷噬殺,正巧可以跟廖建華的《末代叛亂犯》互為參看,對照閱讀。

里諾.布洛卡的《黑暗魔爪》同情受迫害被壓榨的勞工階級,我覺得他左擁勞工,右抱男色與同性戀,你我能不「記得」義大利的巴索里尼?廖建華的紀錄片最讓我「記得」的是那個時代(1991年)女性參與社會運動的尷尬,曹愛蘭說到她早期參加「黨外」(台灣的左派與獨派)運動時,政治人物都告誡她不可以結識他們的太太,不可以交往,因為她們這種社運女性會「帶壞」他們的太太,「當妻子成為自主女性時,就不大可能乖乖安靜在家裡幫助他們,讓他們無法安心去外面參加這個那個活動、運動」。

這段歷史,你我可知道?你我可「記得」?現在想來,我依舊心在淌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