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訪白色恐怖年代:關押政治犯的《東所》舊軍法處公映/資優少女首仙仙日記於《無期》重現
《東所》看歷史也被歷史凝視
世新大學廣電系林家民導演,他與范書銘、鄭偉志共同編劇的《東所》黑片開場,林民先(于樂誠飾演)這位年輕男孩被呼叫。畫面映現他低著頭。畫外音(男聲):「看著我。」他慢慢抬起頭,中景,他的上半身,兩眼正對著你我,望著。你我經由這部電影看那段歷史,看那些受難的人的心路歷程,看他們為了理想、為了愛社會、愛人民而遭蔣氏王朝凌虐、殺害。序場中的林民先彷彿在看你我,意涵豐富深沈,恍如歷史在凝視你我,讓人覺來不勝悲。
那苦澀的眼神,那傷痕纍纍的身體,那青春燦爛的俊美容顏,更有那你我隨後會知道的被蔣介石的人馬殺害的英年早逝,他默默無言地看(看向你我!),好似在問年輕的觀眾「你可知道(那段歷史)?」生活中,他早已死去多年;這部電影卻讓他復活了,末了又再度死去,卻活在你我觀賞時的影像中、事後的記憶裡。
又是黑片,又是畫外音的男聲斥喝:「說吧!」要他招供,要他出賣那些共同理念的夥伴。黑片映現「1950年韓戰爆發」、「白色恐怖開始」兩行白字。換成另一黑片與兩行白字「臺灣臺北市青島東路三號」、「軍法處」。
《東所》裡,常常出現軍方特務,穿著軍服(制服!)的......蔣氏王朝的鷹犬爪牙,你我只見制服、只見肢體,總是看不到或看不清容貌。最傑出的一回是林民先背向你我,在前景,隔了桌子,身體剛好遮擋了在背景的特務。正因為你我看不到為蔣介石當幫兇的傢伙,反而開展出種種發人深省的解讀,媲美雷奈電影《穆里愛》省思「電影的影像有限,觀眾的想像無窮」。你可以說林家民把那些特務幽靈化,宛如鬼魅,不見容顏。你可以說導演在暗諷蔣介石暴政的那些共犯都是不要臉的無恥之徒,所以當然沒有臉面(可看)啦!你也不妨認為特務雖賤但畢竟只是小角色,不必跟他們計較,要批判、要責難的是蔣介石這個大魔頭啊!
同一個牢房進來一個人(狗仔?駱彥亨飾演)被青年劉仁信(蕭永裕飾演)指控是告密者:「國民黨的狗叫比較大聲。」對方反嗆劉仁信還不是淪為囚犯?有種去打國民黨啊!劉仁信痛心團長顧立中(劉子朋飾演)就是被這些狗仔害死的。年長的醫生徐偉(魯文學飾演)認為「當初決定走這一條路,就知道不一定會活著出去。會迫害我們的是整個社會,不是個人......他(狗仔)也是一個被社會壓迫的可憐人。不管他『講』或是『沒講』,『講了什麼』,這個劫,立中本來就躲不過。」本片的可喜可敬並非單一思惟,既揚棄一言堂,又不一廂情願造神,而是深沈思索、複雜辯證。
圖:《東所》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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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所》的語言:顧立中是濃重口音的四川話,其餘諸人(還有李冠毅扮演的純真少男陳思翰)顯然都是臺灣本省人,對白在普通話(北京話)與台語(河洛話)之間自由流轉。好處是不採用「臺灣國語」,避開蔣氏王朝在臺灣四十年來對本省人的歧視(「臺灣國語」被當作嘲笑、鄙夷的憑藉)。爭議性是日治時期結束不到五年,臺灣本省人普通話(被蔣氏王朝強迫)學得這麼快嗎?講得這麼流利嗎?反而比較貼近21世紀當今臺灣社會台語跟普通話互相穿插夾雜的那種自然!你們不妨把《東所》看成一部披著古裝的時裝片,關於考據,只是盡力而為,並不打算刻意100%吻合,重要的那些左派受難人士的情操、神韻、靈魂,刻畫得淋漓盡致。歌唱尤其明顯,從1940年代李香蘭、周璇,到1960年代吳靜嫻、謝雷、青山,歌詞中所有格或形容詞的「的」字(我的、美麗的......),演唱時一律唱成副詞「地」的發音。直到21世紀,歌手們才把「地」字以「的」發音。《東所》裡唱到「的」字時,並沒有還原到1950年借的/改用「地」字音。你我更有理由相信《東所》或許模糊掉古今分野,不介意軀殼的形似,卻珍惜抽象真思惟、真情感的神似。
導演說來不及訓練其中一二演員講客家話。你我只見到往昔診所有位講客家話的女病患胡金嬌(古庭萱飾演)。蔣氏王朝踐踏人權,生靈塗炭,本省的閩、客以及外省人是同樣受害的啊!《東所》跟楊德昌電影《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都洞見這種現象,讓各族群愛恨重新洗牌。
《東所》裡的林民先,有時夢與現實無界,有時擺盪在現實與記憶間(許靈勻飾演的妻子、李秀紗飾演的母親都出現在回憶裡),在在是本片的佳句。
《東所》散發劇場的格局、劇場的魅力,卻常常以豐沛的電影感來表現,攝影師王子碩跟導演搭配得天衣無縫,由此可見。主戲大多在囚室,燈光下的內景戲在橙、黃、褐色間,宛如油畫,陳勇志的美術與攝影師的構圖綻放出可貴的默契。
《複眼》:視覺、影像、記憶的複雜辯證
林奕疆導演、黃語宥攝影的《複眼》,李昂導演、廖殷攝影的《無期》,擺明了電影形式上展現揮灑的野心,極富創意。故事(或劇情鋪陳)並非不重要,而是有意無意的曖昧不明,引發你我解讀出多種可能性。
《複眼》的主角是失去視力的年輕男孩(劉岳銘飾演)有一天看得見了,醫生的診斷是「發生在盲人身上的幻視症狀」,主角則陷在幻覺中。你我「看」到畫面中央的凹處是狹長走道,兩側是高處綠地草原。男主角在前景背向你我,只見他的頭與肩。當他在凹處漸行漸遠,我不免要過度解讀那既是明言探索野外,又暗喻探索內在思想,更像安東尼奧尼電影《放大》(春光乍洩)那般男性探索女體(陰道)。男主角見到草原、山海,見到跳芭蕾舞的女孩,有時是分別在兩個空間(草原在戶外,芭蕾在室內)。有時竟然二合一(女孩在草原上跳芭蕾),好一個大自然與人文藝術的混搭,可以是超現實,也可能是寫實。自然與人文的分分合合,不妨解讀成或許是記憶,或許是想像。
男主角在屋內見到桌邊使用電腦的年輕男孩,對方突然消失,並非仿製安東尼奧尼的《放大》結尾,而是活用延伸,互通聲氣。「原有的視覺記憶,在黑暗裡慢慢消失,代之而起的是更新的清晰影像畫面,但我必須找回那些逝去的影像。」這是一部關於「視覺」、「記憶」、「影像」且有幾分實驗色彩的電影。野外,男主角遇到拿著手槍的蒙面男人,對方露臉,赫然是跟男主角同樣容貌的人。手槍射擊與攝影機拍攝都是shooting;手槍、攝影機(或照相機)、男孩陰莖又三位一體,此情此景還有男主角的雙重「自我」!
「草原不存在,女舞者不存在,這裡不存在,我也不存在。」本片跟安東尼奧尼電影《放大》的收場相互輝映。視覺恢復再也看不見幻覺?是「看」的辯證。
《無期》從才女首仙仙發想,往胡淑雯傾斜
借用《複眼》我的草原凹處陰道論來解讀《無期》或許很管用。長髮女學生艾琳(王顥婷飾演)與短髮女同學筱牧(謝瑱飾演)在野外走經一處山洞。筱牧勇於進去探險,艾琳遲疑猶豫,後來雙雙入洞並順利走出。你我互許可以把她倆解讀成同一個人的兩個面向或雙重自我,一放一收,恰似費里尼電影《愛情神話》或羅馬假期裡的奧黛莉.赫本上半身拘謹端莊,腿腳卻狂野奔放。你我也不妨把兩位少女雙雙入洞看成是女同志sex行為的象徵影射;當她倆在另一場景被雨淋濕時,彷彿是另一次女女做愛,一同「濕」了的妙喻。
上圖:《無期》劇照。
下圖:被列為禁書的《首仙仙日記》書影。 |
中產階級家庭的艾琳與小康或低薪家庭的筱牧,跨越貧富階級差異的友誼(或愛情),讓你我期待。末了,相約私奔,艾琳空等,筱牧從此永遠消失,你我可以看成是同一個人的兩個自我(一個勇於自殺或私奔,另一個卻不知去向),但跟往昔進山洞時是筱牧不畏不懼,原來兩個自我(或者一對女同志的主動、被動角色扮演)是可以對調的!
早先,艾琳偷看並悄悄拍攝筱牧的日記。兩人的關係顯然不對等,尤其是「看」與「被看」。本片的初始是由1968年初中女學生首仙仙的日記發想。首仙仙是我幼年(全部外省軍官、士官的眷村)鄰居,她死後我才知道這位女孩。她的文學才華、哲學思維我在十多年後依然比不上,永遠追不上。她不滿現實,對人們的虛假偽善大失所望,寫了很多篇文情並茂的日記。她獨自離家出走,失蹤許多天後,在山野成為一堆白骨。當時報紙媒體與許多雜誌爭相報導並轉載這位才女的日記。不但社會版,連藝文版都有作家兼記者的專文分析探討。軒然大波中,蔣氏王朝唯恐青少年仿效自殺而把集結出版的《首仙仙日記》列為禁書。
現今幾乎無人知曉的是首仙仙日記的社會批判中,推崇了秦始皇(我幼年不知她是真心或諷刺?)在那個蔣介石獨裁暴政卻把毛澤東醜化成另一個秦始皇的台灣白色恐怖歲月,首仙仙這番見解是鋒利的兩面刃,歌頌秦始皇豈不等於間接肯定(甚至崇拜)毛澤東,蔣介石自然不悅。蔣介石更怕台灣人民把他聯想成台灣版的毛澤東或是20世紀的秦始皇,嚇得首仙仙的父親趕緊把媒體未刊登或不敢刊出的其餘批判日記全都燒了,免得害到全家牢獄之災!真是台灣文學界的浩劫!
《無期》開場是艾琳閱讀首仙仙的日記,欽佩才華,認同理念(社會批判與個人自殺)。艾琳與筱牧結緣是她倆都愛文學、都想自殺。艾琳偷看、並悄悄拍攝筱牧日記,艾琳自己也頻頻寫日記。如果再牽扯首仙仙日記,則是古(1968年)今(2015年)兩組時空、不同階級的三位女孩的「三位一體」!《無期》收場時,筱牧永遠消失,艾琳無盡思念,你我能不想到胡淑雯的非凡小說《北妖傳說》?
現在有誰知道早逝的文學/哲學天才首仙仙?有誰關切蔣氏王朝屠殺與暗殺228與白色恐怖的無數生靈?陳凱俊導演、葉俊廷等人主演的紀錄片《給島嶼一首歌》兼顧228與白色恐怖受難人,告白了蔣氏王朝把許多異議人士手掌刺穿用鐵絲串起,集體槍斃扔進海裡。那種疼痛,你我受得了嗎?你我是否知道那些人怎樣受難?電影與電影可以互動、互喻、彼此解釋,《東所》並不孤獨。
※ 2015年6月15日上午10:00《複眼》,6月16日上午10:00《東所》,下午3:30《無期》在世新大學大禮堂還有公映的場次。《東所》另外於6月27日晚上八點,在臺北市青島東路3號(往昔的國防部軍法處)旁的鎮江街上,封街紀念式公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