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起源,城市映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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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07-05

蘇聯作家高爾基曾寫過一篇短文,描述自己初次看電影的印象。銀幕上那些蒼白、沉默的影子,在他看來,有些像與我們周遭聲色世界不同的鬼魂幽靈:人影走過街市,車馬經過橋、旅館、倉庫,背景裡被污染的工業天空……電影自誕生以來,便與城市空間及其中的風景、建築、人的質地、紋路、痕跡等唇齒相依,在幽暗空間的一束閃爍光線中,明暗、動靜、生死的置換或共存,將碎片式影像雕刻於具體的膠片或抽象的時間。從攝影術到電影,從傳統膠片到數碼影像,帶著久遠時代的靈光,電影與城市不斷死亡和重生。

電影史教科書通常將法國的盧米埃爾兄弟和美國的愛迪生視為電影發明者,但也有電影史家提起一位被遺忘的「真正的電影之父」:路易‧勒普林斯(Louis Le Prince,1841-1890)。他的電影實驗比前二者至少早了七年。勒普林斯出生於法國梅斯,幼年起即經常出入於父親好友、攝影術先行者達蓋爾的工作室,學攝影與化學。他後來到巴黎學繪畫,又到萊比錫大學研習化學。他在英國和美國都工作過,有法、美雙重國籍。1888年10月,勒普林斯在英國工業城市里茲,以紙膠片和單鏡頭照相機拍攝了世界上第一部活動影像作品《朗德海花園場景》(Roundhay Garden Scene)。不到三秒鐘的影像記錄四個人在花園跳舞。此片曾在里茲勒普林斯岳家的工廠與莊園放映,並未有廣泛公共放映。

 

勒普林斯發明的紙膠片電影機

影片也令「死亡」成為可討論的議題——短片拍攝十天后,片中跳舞人物之一、勒普林斯的岳母便去世。令人想到班雅明《攝影小史》中提到的一幀照片:攝影師和不明就裡的觀者並不知,照片中女子以後會割腕自殺;而班雅明描述這種奇異的影像、死亡與時態時,也不曾預想,自己若干年後也會以自殺方式訣別世界。這吊詭的多層敘述,今日的我們領會得更深。而勒普林斯本人,於1890年9月在第戎到巴黎的火車旅行途中神秘失蹤,屍身和行李杳無蹤跡,成為電影史上第一宗謎案。關於他的死因,眾說紛紜,有說他因經濟壓力而自殺,有說因電影技術專利權爭奪而被暗殺……一個多世紀後的2003年,有人在一份警方檔案中發現一張照片,一位溺死的男人,可能是勒普林斯。他生前從未來得及在美國公開放映作品。

勒普林斯實驗以不同速度記錄影像(如每秒12格或20格,而非當時普遍的16格或有聲電影後固定的24格)。影像以不同速度的戰慄被從日常生活流中切下薄薄一片,刀刃參差。至今殘留的勒普林斯影像,還有《手風琴演奏者》和《里茲的一座橋》。亞耳河上被煤煙燻黑的橋的東南角,一天中最熱鬧的時刻,行人、馬車沐著秋陽;靜默的維多利亞式旅館結實厚重。人們對攝影機的存在毫無察覺:男人抹鼻子,女人挾著籃子,兩男人倚著矮牆討論,另一男人在女性走過時手觸帽致意……這些庸常、零散的手勢和細節,持續了三秒鐘。現存殘片,是基於上世紀三十年代自原始影像拍下的照片的數位重現,三種彼此衝突共存的視覺媒介(攝影、膠片、數位)的交集。

 

早期的電影先驅之一:德國的斯柯拉達諾夫斯基兄弟

另兩位易被忽略的早期電影先行者,是德國的斯柯拉達諾夫斯基 (Skladanowsky)兄弟:對技術更在行的麥克斯(Max)掌機,更有表演天賦的埃米爾(Emil)在鏡頭前滑稽舞蹈。他們捕捉到柏林潘科區(Pankow)屋頂和普倫茨勞堡區(Prenzlauer Berg)景象:工業煙囪,教堂尖塔,工人住宅……那是1892年8月,城市在他們的鏡頭前復活。他們自1870年代末期便開始影像實驗,投身前電影奇觀與各種光學器件,當時柏林工業擴張,人們的娛樂慾望需要感官衝擊。1895年11月1日,他們在柏林Wintergarten Hall(兼營雜耍、摔跤、卡巴萊歌舞表演、電影等),首次電影放映持續了十五分鐘,內容有「拳擊的袋鼠」、孩童跳舞、柏林街景等……觀眾反響頗為熱烈。1895年12月29日,斯柯拉達諾夫斯基兄弟去巴黎放映,發現盧米埃爾兄弟已搶先一步,佔領了巴黎市場。他們雖之後不時去北歐城市放映,競爭愈發激烈,終於在1897年退出此行,回到故鄉柏林,逐漸被淡忘。

四十年後,電影史上這一頁重被提起,卻與政治與民族主義有關。1935年,德國政府找到年邁被遺忘的麥克斯,宣傳他是世界電影史的先行者,對抗法國盧米埃爾兄弟作為電影發明者地位。官方在Wintergarten築以銘牌,強調電影發源地在德國而非美國或法國,這是首次公開放映電影之所在。第二次世界大戰開始,麥克斯於1939年11月在柏林去世。戰爭結束後,他拍攝過的城市建築和人們基本上都被從地表抹去。

電影史常因偶發或必然的天災人禍而改變走向。二十世紀初曾有人相信建立世界性的視覺檔案可令不同人群和文化和諧共處,彼此理解,從而引向世界大同,避免人類災難。法國銀行家、慈善家Albert Kahn(1860-1940)擔心城市會解體消失,須通過影像保持同盟。自1909年,他組織大型攝影師隊伍,將他們派往世界48個國家的多個城市,指導他們帶回「環球影像檔案」。二十年來(中間間隔第一次世界大戰),成千上萬卷素材堆積在他的莊園,巴黎郊外的布洛涅(Boulogne)。1929年國際金融危機,Kahn破產,此計畫也戛然而止。

對電影城市影像的實驗,上世紀二十年代末成為巔峰。「城市交響曲」中的柏林、尼斯、莫斯科或奧德薩,出現在《柏林,大都會交響曲》、《尼斯景象》或《帶攝影機的人》。攝影機成為去身體化的「電影眼」,原來的固定與被動記錄模式也變為主動追尋城市的破碎影像。歐洲導演們擔憂聲畫同步將令電影變得瑣碎和成為戲劇複製物,也會令好萊塢統領世界電影業……但無法阻止現實。城市影像再次成為主角,是歷經二戰創傷後,許多歐洲城市被夷為平地、如羅西裡尼電影《德意志零年》(1948)裡中的廢墟。

(作者張泠為美國芝加哥大學電影系博士班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