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四非》的城市流動
《台北四非》是二00五年完成的四段實驗短片的組合,去年三月曾於公共電視台放映,呈現四種觀看台北車流和街道的方式,以表達對台北的看法。〈進出台北〉(導演:石昌杰)和〈附著台北〉(導演:王俊雄)將日常生活可見之台北橋樑與街頭美學化;〈穿透台北〉(導演:盧憲孚)和〈遠離台北〉(導演:吳俊輝)則呈現一般看不到或不自覺的流動訊息和認同。〈進出台北〉觀看進出台北的橋樑和街道,呈現台北的一天;由清晨河邊靜無一人,橋樑上單線進行的車流,到日間可見的各種車流(或單線或多線,大車、小車、摩托車、腳踏車和三輪貨車)以及大眾傳輸工具所帶動的人流。這些流動速度飛快,有時配以警車和救護車的警笛聲,有時插入中正紀念堂前鷹架上來回的快速工作──再再顯示台北生活的快速、緊張和刺激。一直到深夜,影片速度減緩、趨於寂靜,並呈現「休憩」景象︰空曠的地下停車場、櫥窗內沒穿衣服、其中一個無頭的模特兒,被人棄置橋上的摩托車,和小路上待售的箱形車。〈附著台北〉則是利用影像和相片拼貼台北的熟悉影像與生活習慣。熟悉的影像如車流、人流、雨景、攤販、東區的高樓夜景、眺望台北盆地看到的山水、高樓以及中間夾雜著亂無章法、像鴿籠似的樓房、四平八穩的民宅對照著破敗鋼筋暴露的道路。熟悉的生活習慣有推銷、購物、拜拜、公園小憩、運動、在小攤子飲食和街頭行走。
兩部短片將以上列舉的流動影像美學化並非美化,而是利用影像處理和拼貼、對比手法讓看似平常的生活景象產生意義。車流和行人是最普遍常見的街景,〈進出台北〉則利用電腦動畫將車流加速,讓這些車子好似螻蟻般爬行;由車內拍攝的快速流動景象又好似電玩裡虛擬化的道路空間。此外,影片的配音好似背景聲音加速後再加上電子節奏,更使得都市中的生活流動顯得單調、繁忙、刺激,而且去真實和虛擬化。虛擬化的感知是不直接主動的感知,是所謂「透過再現媒介所接收的感知」。有學者甚至直指車窗上的影像為電影。換句話說,〈進出台北〉讓我們看到在後現代都會的行車經驗如何是一種虛擬的、有媒介的經驗︰駕駛和乘客身處車中,對外界的了解和溝通必須透過車窗、電話等媒介,也必然受到外界電子化的雜音阻擾。〈附著台北〉則利用拼貼詩行讓流動混淆的形象產生意義。比如在利用似渲染手法呈現被雨滴模糊了的雨景後,影片加上陳謙的〈台北微雨〉為註釋,讓渲染雨景產生「一點點澀一點點酸/一點點台北人的憂鬱」,讓雨景成為既有美感又不方便的「擺盪在理想與現實的天平」。另一個例子是影片在呈現各種車流產生的光束效果之後,插入文字,表現在車流、人流之中,人、櫥窗、燈飾、各式各色的物件都是「無數空洞的眼神」,都被攪和合成一團──就像是車子被混淆成光束一樣──失去主體和個別性。
即使流動是擺盪不定、虛擬刺激的,兩部短片都利用速度對比和鏡頭焦點來呈現它們的關注點和意義。〈進出台北〉常在快速車流中對比地呈現緩慢與安靜的景象︰如慢動作的騎腳踏車和三輪貨車者──其中有一位甚至在橋頭停下車,點根煙;坐在街頭圓柱上的老人、在捷運站口的口香糖小販、以及片尾呈現的橋頭的摩托車與路旁待售的箱行車。另外一個常出現的影像是佛像︰這個大佛不受忙亂紛擾和警笛影響,一直坐在那裡微笑著。這些攝影機關注點的意義何在?一方面我認為它暗示都市的快速發展和生活步調不是絕對的;同一個都市裡,還是有人因為年齡、謀生方式、工具和生活習慣,而必須或選擇緩緩而行。在影片中這些重複出現的緩慢符號(包括佛像)被抽離它們的生活脈絡,插入在流動中,象徵人對於安定生活與穩定觀點的需求。至於它們在原來脈絡中的意義何在?我們則不得而知了。
〈附著台北〉同時利用對比產生意義和利用文字為影像提供詮釋。和〈進出台北〉一樣,本片也有先抽離然後再脈絡化的符號。本影片前2/3為幾段流動影片,後1/3則由照片以及寺廟拜拜呈現眾生相︰中、遠距離拍攝的流動、照片和近距離拍攝的拜拜景象因此彼此產生主體性有無對比。前2/3呈現的段落有︰眺望遠觀中的台北、街頭模糊不清的行人、似渲染畫的雨景和混成光束的車流、雨後僻靜的街景。這些段落的影像或遠觀或混淆,都由現實脈絡抽離,既沒有故事脈絡,也(大部分)安靜無聲,因此,看不出主體性。相形之下,後段呈現的眾生百相就清晰突出多了,好似是相機(以及觀影者)凝視、關注的對象。前2/3偶爾出現的電子合成鐘聲,給予安定感,影片最後則以寺廟拜拜影像回應,表達都市人所企求的安定感。片首男聲提出了個問題︰「你認為台北是一個什麼樣的城市?」女聲答道︰「我要先想一想耶。」因此,整片可以看成這個問題的答案。如前所言,它利用文字提供美學化的影像詮釋。詮釋的觀點除了上述兩個對流動一正一反的文字回應外,對台北流動的回應還有︰詢問是否人可能像微塵一般在「慌忙中/有的飛揚/有的跌落」;認為台北是「無法凝固的晃動的城市」。此外,本片的開始和結尾則肯定台北的多樣性︰片首把台北盆地當成「一道五味俱全的美餚」;片尾則在許多照片呈現眾生相中插入文字,指出台北「像逐漸長出冠頂茂密的森林」(圖像呈現的是高樓大廈)、像「陰鬱神祕的迷宮」,「各樣相異的生命開始因此找得到可窩身的地方了」。有趣的是最後一段文字的落款是「一人漂流 阮慶岳」,因此在視覺上仍將「窩身」和「漂流」並列,暗示為台北都市人的兩大感受。
〈穿透台北〉和〈遠離台北〉對台北流動的批判性更強。兩片同樣有使用加速的車流為主要意象,但前者的重點是「監視」攝影機看到的流動,後者則將台北人的不安定感加諸於街頭流動影像之上。〈穿透台北〉呈現都市行人所遭受的各種「監視」攝影觀點。影片中我們常常看到三個方格裡呈現三個視角︰兩個看似監視攝影機看到的影像,第三個則是由車子行經忠孝東路往外看的景象。三種景象並列但有時輪流播放,同時聲音也由左右音道輪流播放,讓觀影者好似親身體會這些監視角度的「環繞」效果。同時,各個影片常被輪流往前快轉和倒轉,好似人也會被監視者操控反覆檢視。在監視下,人也會被「穿透」,無所遁形;因此,一個西裝畢挺的行人在被反覆播放時衣服被一件件脫下,最後只剩下內衣。另一個被穿透的目標是一位衣著時髦、帶著墨鏡的女士。在攝影機的目光下,她首先在街上被反覆的鏡頭寬衣解帶,然後在電梯中被攝影機上下梭巡檢視她的身體,最後連上廁所也被監視。由行進的車子往外觀看或許控制度較少,但車子同樣提供乘客透過窗戶監視、窺視街上行人的可能性,隔著窗戶的流動觀視角度也同樣可能是漠不關心或具侵略性的。其實,由監視影片還是可以觀看到人生片段;如︰街頭搶劫、扶持老人、老人照顧幼童、清道夫清理灌木盆栽。但是這些粗糙黑白的畫面讓這些人生片段顯得遙遠、孤立,且難以產生意義。本片因此顯示流動空間的自由度其實是個假象,因為到處都有監視系統穿透行人外表甚或抵消其主體性;因為這些監視系統和社會的規訓系統結合,將主體侷限在許許多多控制的格線之間──就像是片首片尾所呈現的許多螢幕方格。
〈遠離台北〉中的流動並解體的不只是流動的街景車流,還有許多受訪者的身份和對台北的看法。本片不斷呈現快速流動的城市道路和鄉村景色,但這些城市是哪裡,只能靠城市的象徵指標(如巴黎鐵塔、多倫多的CN塔等)和快速滑移過畫面的地名辨識︰有美國紐約、舊金山、加拿大多倫多、溫哥華、德國科隆、度賽朵孚、科布林茲、日本神戶、成田、東京、大阪、澳洲雪梨、泰國曼谷等──就是沒有台北;似乎暗指台北已經在全球之流中,或是在這群人的想像中消失。受訪者的身份同樣很難辨認;他/她們的話(文字和口說)被抽離原來脈絡,和畫面組合而產生含混歧異或矛盾。影片畫面上除了有許多地名浮游外,還有許多由名字、身份和簡短評論組成的字串由不同方向滑過︰由下往上、上往下、由右到左、或左到右滑過,使觀影者不但需要隨時調整觀視焦點,有時還須要倒著唸這些字串。大體上,畫面出現的受訪者都可以藉著這些字串辨識身份,但有時不然;例如,八位認為自己是台北人中有三位沒有名字身份搭配。畫面中受訪者的主體似乎也不存在,他/她們的影像不但映照在滑動的外國景色上,而且只有局部出現︰大多只有嘴部,偶爾移動到眼部或侷限於眼部──極度呈現人的漂流與解體。此外,受訪者的意見也被拆解重組為五部份呈現︰對台北過去的印象,對現在台北的看法,對外國城市的看法,是不是台北人,是否把台北當成家。套句本片簡介所言,這些隻字片語「相互煽動、渲染與干預」。而受訪者原來的語意脈絡則付之闕如,只有在一些轉折語(「就像我前面說的」,「除了說…」)懸浮在空中,失去它們的前言或後語。
由這些隻字面語中,我們是可以勾勒出一些共同情愫。比如,大多受訪者對台北的看法是正負交雜或是完全負面的。很巧的是有三位受訪者對台北的評語是愛恨交加(「蕭博文」︰愛恨交加;「何怡」︰愛恨交錯;「黃柔閩」︰又愛又恨)。這三位中有兩位表達把台北當家(「何怡」、「黃柔閩」),而其他認同台北為家的受訪者也表達了矛盾的或負面的看法(「石昌杰」︰一座美醜交織的城市活力充沛卻又讓人心神疲憊;「江世芳」︰習慣它的骯髒和陰暗;「郭尚興」︰無秩序忙亂)。唯一提出台北優點有兩位(「活力四射充滿生命力」、書店蓬勃發展)。但其中一位,「石佩玉」,歸因於習慣︰「很難解釋…因為在這裡住的太久了…習慣性已經太強烈了」;「張若虹」則還是指出了台北的缺點︰老舊與現代化之間的差距越來越大;反之,京都身為一個古都,有一種不造作的「沈穩寧靜」。
即使有共通點,我認為本片呈現的最重要訊息是「台北」意義的含混和矛盾。由(人)解體(文字)拆解後的滑動、浮動呈現,我們很難了解「受訪者」主體的想法;反而看到了許多意義的不確定。仔細觀看之後,我想問,這些回答都和台北相關嗎?字串最後的評論大部分都應該是和台北相關的,可是卻仍有些模擬兩可。比如,有一個字串是︰「陳瀅如……居住台北26年,現居舊金山,還可以啦,習慣了」(我的底線)。同時出現的受訪者說︰「台北……就是美國複製出來的城市吧」。再加上同一畫面上滑過「成田.日本」,我不禁想問︰習慣什麼?舊金山、台北?還是美國複製的城市?
另一種矛盾性是影片畫面產生的。由於影片畫面上常常浮游著抽離脈絡的文字,這些文字和畫面往往產生矛盾差異。比如,「石昌杰」回憶由陽明山看台北的萬家燈火的景象,稱之為「進步」,但同時流過的字串卻是「卻又讓人心神疲憊」──兩個訊息因此產生拉鋸(請見下圖十六)。畫面字串顯示「吳其鈞」「出生台東……現住庫柏蒂諾.人的疏遠」(我的底線),受訪者的聲音卻說著人總是要「落葉歸根」。讓人不禁想問︰是台北還是庫柏蒂諾的人疏遠,根在哪裡──台北還是台東?
最後一種矛盾是由影片的「情節」(順序)安排所產生的來回、去留之不定。影片介紹指出︰「留下的想離開離不開;離開的想回來回不來。」其實我並沒有看到的離開的想回來回不來;只有回來了沒地方住,因此覺得還在漂泊(林鈺娟︰「台北很令人思念卻不令人嚮往」)以及許多由影片安排組合的來回游移不定。重組「盧慈穎 ……居住台北25年,現住台北,雜亂無章法中的和諧美感」的話,可以發現她的回應可以擺出另一個脈絡︰先肯定雪梨「不真實」之美,然後比較紐約和台北的混亂和粗暴,最後承認台北還是安全的,可以「自在遊走」。可是她這三段話被切割開來︰第一段放在幾個台北是複製的城市只會模仿的評語前;第二段話跟著評論台北的文化遠不如紐約精彩。就連最後一段話比較正面的評語也被後面兩段話抵消︰「石昌杰」說台北十年前讓人有窒息感,「蔡淑雅」指出在台北有約束感,出去卻又想要回來,再加上之後「紐約吧、京都……」的回應,再再「渲染」著這些受訪者來來回回、游移不定的軌跡。本片結尾倒是產生了一個定調︰呈現一些人留下了「想離開離不開」。除了最後一位(「王派彰」)指出自己是「沒有選擇就住在這裡」。另外有三位表明不會選擇長久居住在台北(「盧憲孚」、「洪瑞億」、「鄭澤勳」),但仔細看他們的「身份」字串,發現這些人目前都住在台北,包括其中一位不好意思承認自己是台北人的台北人!把這四個不甘心住在台北的聲音放在片尾,它們呼應著本片標題「遠離台北」,片中有人主張重點是「離開這件事」,而不是去哪裡,以及「王俊雄」認為「歸屬的認同是流動的」,對台北沒有很深的歸屬感。本片於是很浮動地刻畫了當代台北人的不安定與矛盾。或許,遠離的不是形體,而是心思。但這種距離是批判距離,還只是游移不定?恐怕要把受訪者的話再脈絡化才能了解。
編按:本文作者劉紀雯為輔仁大學英文系副教授。先前本文將〈穿透台北〉導演誤植為王俊雄,〈附著台北〉導演誤植為盧憲孚,謹向兩位導演及讀者致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