療傷,在死亡的界線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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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02-10

編按:情感百態素來是電影創作者著力探討的題材,觸及別離和死亡的作品,更是俯拾即是。越是淒慘悲苦,越是賺人熱淚,更是票房保證。愛,不論存在於各種情境和時空背景,是人類生命中,最巨大與恆久的追求和提問。關於愛,我們可以提出成千上百的疑問和解釋。由於鍾情於影像,我們試著從電影裡找尋答案,特別是為之所勞心傷神時,躲進黑暗的戲院,企圖求得療癒和撫慰。。自本期始本專欄將連續刊載3期「療傷」專題,提供幾帖良方,盼能治癒道道不能言語、無法直視的傷口。)

隨著後現代思潮的興起,反思並試圖釐清與現實的斷裂成為了電影敘事的新題材。我們開始頻繁地在電影中看到和死亡相關的議題,並嘗試在所謂現實中去探詢生命意義甚至價值的可能。對於死亡本質的追尋,我認為最動人深刻的就屬法國導演歐容(François Ozo)的《砂之謎》(Under the Sand, 2000)以及《最後的時光》(Time to Leave, 2005)。歐容是法國的新一代導演,早期作品題材大膽且具有戲謔風格,透過角色人物間沉默的窺視和迂迴的刺探,他對人性的操控、感情剝削的細膩描寫,冷冽地述說每個人在自設的真理中尋獲生存下去的勇氣並抹除了幻想與現實空間的界線,像《八美圖》(8 Women, 2002)和《池畔謀殺案》(Swimming Pool, 2003)就是代表作。 

《最後的時光》英譯片名是Time To Leave,法文原本片名則是Le Temps qui reste,直譯成英文是「The time which remains」,相比起來中文片名似乎更貼近法語原意,也就是關於剩下來的時間。片中講述一名年輕的同性戀攝影師羅曼,突然得知自己患了癌症末期而且壽命只剩下3個月……。在面對所剩無幾的生命與等待死亡的過程中,羅曼沒有告訴任何人這個秘密,反而像刺猬一樣傷害並遠離身旁的親友;因為他不知道該如何去迎向死亡,只好憑藉著求生的本能去生活。羅曼對於自己的即將離去只告訴了祖母,因為他認為祖母和他一樣都時日不多,唯有祖母能體會他切身的感受;而祖母的回應是:「今晚,我很願意陪你一起面對死亡!」。在之後的日子裡,羅曼除了不時看到童年的自己外,還答應了一對不能生育的夫婦要求和妻子上了床,並開始利用相機這個他原本謀生的工具捕捉身旁親友的片刻影像,作為拼湊修補自身內心記憶的一種方式。故事最後他一個人帶著微笑來到海邊,靜靜地躺在沙灘上,旁邊放著那台照相機。當宛若呼吸頻率的海浪聲逐漸變小消逝時,夕陽落在人群散盡的沙灘上,羅曼流下了最後一滴淚平靜地死去。 

關於死亡以及,自己 

我們在了解死亡這件事之後,也就是童年的終結;人長大後會開始想像死亡是怎麼樣,而這部電影幫助我們去思考這些事。導演利用緩慢的步調搭配細膩的人物容貌特寫,使我們體會到接受死亡的過程,平平淡淡的述說了一個哀傷的故事。 

沒有人知道該如何迎接自身的死亡,但是死亡在這部影片中卻是個契機,因為它把「其實你只有自己,你也只能面對自己」這個事實赤裸地呈現。羅曼很想告訴家人與愛人他之將死,卻看透了當中的無意義,因此即將走到生命盡頭的祖母成為他內心認同的鏡像與對照,似乎只有祖母才能理解面臨死亡這一件事。祖母曾問他:「你不告訴家人,他們會後悔沒為你最後的日子做什麼。」;但羅曼回答:「沒關係,那時我已經不在了。我不會知道。」死亡是自私的是本能的,是不能與別人分享的一種體認過程。因為我們能夠擁有的永遠只有自己,而當這樣的一個自我正在逐漸消失之時,歐容讓羅曼童年影像與現實開始重疊對話並透過拿相機拍照攝影的這個動作,使時間及記憶藉由影像定格,讓羅曼得以回溯且汲取收藏對人世美好的時光,重建豐富生命的完整;至於羅曼決定幫那對不孕症夫婦受孕作為生命延續的指涉,在影片中似乎就顯的多餘而不必要了。

同樣是海邊也同樣是影片的最後一幕,不同於《四百擊》(The 400 Blows, 1959)利用影像停格象徵沒有結束,歐容非常刻意地讓我們視察感受到一種緩慢、漸進、朝向終點的結局。電影的最後冗長且平淡,海灘的戲水以及之後人群的消散,鋪陳映襯出平靜中那種悄悄的消逝。羅曼拿相機拍了最後一張照片後躺平在沙灘上,一滴觸動人心的眼淚從眼角緩緩滑落,長鏡頭此時特寫他的臉部側面與遠方正逐漸下降的夕陽,陽光照射隨著時間的推移讓羅曼的臉部輪廓由清晰到模糊,直到我們看不清楚甚至畫面全黑為止。最後這幕特寫夕陽所發散出來光之逐漸削弱變化伴隨主角雙眼緊閉所造成的觸動,可以說是德勒茲(Gilles Deleuze)描述影像中動情力的一個例子,也因為這樣的動情牽引,讓影像在終結後意義達到最高點。 

關於生與死,關於感受與承受

《砂之謎》和《最後的時光》可被稱為歐容的死亡二部曲。《砂之謎》故事開展在一對夫婦照往常地在法國南部的海邊度假,一個寧靜的午後丈夫下海游泳卻從此消失。《砂之謎》述說的並不在於緝兇或是找尋真相,而是妻子在創傷後的心理反應;探討一個人如何去感受他人的死亡之過程,也就是接受他者之死。延續這樣的脈絡,《最後的時光》並不將焦點放在同志劇情上,而是透過一個瀕臨死亡的過程,討論一個人要如何去接受自己的死亡歷程。

死亡這件事可以極端私密也可能非常公眾,因為它關連著我們自身以及向外連結延伸的他人與環境場域。歐容沒有教我們在生命末期如何告別他人,卻讓這一部非常自我,關於撫平自身傷口的電影來指引我們如何向自己告別。 

(本文作者李軍毅為南藝大動畫藝術與影像美學所-影像美學組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