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溜溜的她》與《風兒踢踏踩》的都市與鄉村空間呈現
陳坤厚與侯孝賢合作的《天涼好個秋》(1980) 與《俏如彩蝶飛飛飛》(1982)中,《俏》的都市場景比《天》(酒廊、夜晚小巷弄砸車打架、大巴士站)更加多元,因為《俏》中有出現學習日文與談戀愛約會的咖啡廳、工作與娛樂的西餐廳、人多車多的街道、電影院門口、辦公室、公車、計程車、拖吊 、情侶約會的公園以及逃學翹家的天橋。在侯孝賢導演、陳坤厚攝影的《就是溜溜的她》(1980)與《風兒踢踏踩》(1981)中都市空間的呈現,與《天涼好個秋》以及《俏如彩蝶飛飛飛》相比,似乎又更貼近一般人的日常生活。《就》與《風》多了很多街道上開車騎車以及在街道上散步/走路/晨跑的場景,也隨時會停下來進餐廳或路邊早餐店用餐,而且比較沒有刻意拍出都市黑暗面,甚至在《風兒踢踏踩》中的台北火車站看得到警察。
此外《就》與《風》也比《天》、《俏》兩部影片,展現更多的都市奇景與幽默,在《就》中,顧大剛(鐘鎮濤飾)與馬謙(陳友飾)故意用潘文琦(鳳飛飛飾)的西裝外套遮風點菸,引來路人側目,稍後兩人雙雙用公用電話打給潘文琦,殊不知潘家的兩個話筒已被文琦放在一起,還以為文琦都給了自己一個親吻,造成喜劇效果。而在《風》中,蕭幸慧(鳳飛飛飾)利用顧金台(鐘鎮濤飾)假裝專心在街上拍照,達成引來路人觀測的目的,好讓她從旁拍攝寫實的好奇現象,太專心偷拍以致於車子被拖吊都渾然不知。
更特別的是,在《就是溜溜的她》與《風兒踢踏踩》中,都市與鄉村相比,都市成了一個負擔責任的所在,男女主角在城市都要工作。《就是溜溜的她》中,潘文琦是大公司老闆的女兒,她要視察工廠與開會,學習法文,還要奉父母之命相親結婚。顧大剛在工程公司上班並要照顧領養來的孩子「石頭」。《風兒踢踏踩》中,蕭幸慧有廣告公司的工作,顧金台在台北等待眼角膜的同時,也在公園擺攤算命,眼睛好了以後有一份醫院的工作。但是他們的都市生活並非只有工作,動物園與新公園個別提供他們停下忙碌的腳步,檢視當下人生遇到的課題,抑或是,純粹體驗人生交心喜樂的片刻。
在《就是溜溜的她》中的動物園與《風兒踢踏踩》中的公園是特別的地方,兩者都在都市,但是卻沒有人繁忙工作,反而人們在此調劑身心與放鬆。在《就是溜溜的她》,去到動物園開同學會的潘文琦抱怨被安排相親,想要逃家,同學隨之附和因為「每天悶在台北都快瘋掉了」,在這裡潘文琦和同學的打鬧讓她稍稍不那麼煩心。動物園除了是女主角文琦唯一能在都市中玩樂的地方,也是男主角顧大剛帶養子石頭出遊並且第二次遇見文琦的地方。之後動物園在影片後半部又出現,文琦與相親對象馬謙聊開,知道馬謙早有女友也是為了聽父母的話而相親,這番談話釐清了女主角潘文琦的感情事,可以光明正大的不嫁給馬謙了,為文琦鬆一口氣也為和顧大剛的感情鋪了路。《風兒踢踏踩》中的大部分公園場景是開心的,有小學生和老師寫生又配上輕快配樂,片尾男女主角在公園勾手散步,女主角蕭幸慧答應嫁給男主角顧金台,又遇到女主角的弟弟與他的女友。顧金台雖然在公園擺攤算命賺錢,但是我們沒有真的看到他有客人或是工作,後來蕭幸慧陪他走路回家,他說了為何不在晚上擺攤,因為「天黑容易出事,曾經有被搶過的經驗」,從他的口述我們才得知都市的黑暗危險性仍然存在,只不過不像《天涼好個秋》與《俏如彩蝶飛飛飛》真的有呈現出來。這裡城市中的動物園與公園猶如綠洲,滋潤舒緩都市人乾涸的心靈,令人重新充電與恢復活力,貼近鄉村中大自然療傷的功能。
到了鄉村後,都市裡的大人都返老還童,重新尋回童年的赤子之心。《就是溜溜的她》中,潘文琦懇求父親「讓我自由自在的玩幾天,爸爸,這是我少女生涯結束前,對你最後的請求,我保證會按時回來做一個乖女兒,我很清楚自己是獨生女的責任。」最後一句台詞中鏡頭由都市潘家客廳切換到鄉下的田野與山,輕快配樂跟著。終於,遠離城市與相親,逃到鄉下了!女主角猶如孩子王帶領其他小孩悠遊山城,先是發糖果(開始輕快配樂)、烤地瓜與抓魚,再來泥戰不小心波及道路工程人員,潘文琦帶著小孩們逃跑,不像個負責任的大人或父母向對方道歉,卻如小孩子做錯事時,不知所措、心虛與逃跑。後來潘文琦爬上大樹看書,顧大剛來到樹下自言自語表愛意,兩人又相遇。大樹第二次出現時,顧大剛在樹下追逐潘文琦,發現樹上的刻字,文琦說出情人樹與刻字的意義。再來文琦被迫離開鄉下來不及道別,她到樹下刻上自己的名字。片尾男女主角返回鄉下,來到大樹下,一同看見用愛心圍起來的名字刻在樹上。大樹對於童年在鄉下度過的觀眾來說,是個重要的精神指標,大樹是玩耍集散地又可以登高呼遠。在《冬冬的假期》與《童年往事》也出現過大樹,在這三部片中都談到童年(時光),在《就是溜溜的她》中更是男女主角「長大/成長」後愛情的信物。在鄉村中,顧大剛雖然是去工作,但後來在鄉下悠閒生活的篇幅增多,大剛在工寮彈吉他唱歌,文琦探班與大剛有說有笑,兩人在村間小路與海邊騎腳踏車,或在林中散步而且一旁有小孩玩耍,大剛也被同化,重拾童心。
在《風兒踢踏踩》中,雖然蕭幸慧回到鄉下代課,是去工作,但是她比較像去渡假打工,輕鬆愉快又樂在其中,她帶著小學生開心畫壁畫(輕快配樂),也把嚴肅的校歌改編(青青校樹,芭樂蓮霧,旺來西瓜都有。青青校樹,豬腳滷蛋,香腸米粉大腸,時不多濟,人海遼闊),卻又看起來正經八百地帶著學生們唱,製造出冷面笑匠的效果。後來顧金台到鄉下親眼見到蕭幸慧,加入他們的行列,一起和小孩玩捉迷藏,無憂無慮。男主角一次玩笑話中,向女主角求婚,雖猶如小孩扮家家酒輕易說出,卻不失表達愛意的誠意。這兩部片除了延續《天涼好個秋》與《俏如彩蝶飛飛飛》,從瓊瑤文藝愛情片的三廳模式中進化,加入鄉村場景。鄉下是進化的戀愛場所,鄉村更是一個展現真誠人性與赤子之心的地方。
至於澎湖也是鄉下,為何片中不像其他的鄉下,做為主角返老還童或戀愛的場所?澎湖景色特別,影片中看來是秋冬季節,風大,沒有綠樹、田野與青山。視覺上和其他鄉下場景綠影叢叢的呈現較不一致,或許是因為這種荒涼景致與一般鄉村田園的氛圍,有極大的差距,在《風兒踢踏踩》中,羅仔與蕭幸慧一行人是去工作,儘管幸慧與金台在澎湖相遇,但卻未真正有機會進一步相識了解。
雖然鄉下是孩子王為所欲為的天堂,但不代表世界是無法無天的。《就是溜溜的她》威權的父親與鄉下的姑婆,《風兒踢踏踩》官僚思想的校長與蕭幸慧傳統的父母親或多或少都是在說老一代的思想慢慢不合時宜,不再適合年輕一代與日益更新的社會,其中上一輩或長官的權威也壓抑年輕一代,更限制自由。儘管1980年代的台灣已不似1970年代因國際政治關係失利而造成人心徬徨與社會動盪,但是1987年7月15日才解嚴,自此才有所謂的言論自由,台灣人民也不必像之前,很多小事都要被管束。而兩部片中的女主角在當下的社會,藉由離家出走(《就是溜溜的她》的潘文琦)、陽奉陰違不寫標語反而畫壁畫與偷偷改寫校歌(《風兒踢踏踩》的蕭幸慧),算是間接的反抗,儘管骨子裡叛逆,卻不得直接表現出來,大鬧革命。這些也許是早期侯孝賢的商業電影中較能反映當時受壓抑的社會。在《就是溜溜的她》的道路工程中,展現底層人民的無力、意見無法與中央政府雙向溝通(頂多只能提到地方上有親戚關係的鄉長)以及鄉下原貌即將被迫改變,使得城市來的工程人員變成壞人,而鄉下的人民為了自己的家不甘願當個受害者,其中的呈現不知是巧合還是刻意,城市來的工程人員口操外省腔的國語,鄉下人諳台語,講國語帶著濃濃台語腔,甚至有些鄉下人聽不懂國語。這樣的安排猶如早期國民黨政府與本省居民相處的互不了解與敵對關係。
雖說在《就是溜溜的她》與《風兒踢踏踩》中,都市是一個負擔責任的所在,必須認真生活,好好面對人生,內在的童赤之心是被壓抑的。但若與後期的《南國再見南國》(1996)、《千禧曼波》(2001)以及《最好的時光》(2005)的都市生活與空間相比,前兩者的呈現顯得相當「正面與健康」,至少還有公園與動物園類似大自然的空間,可以調劑/調正。後三部的人物在都市中,相較之下,只是在花花世界的紅塵中打滾而已,談不上尊嚴的生活。
(本文作者黃寶金為中央大學英美語文學所碩士生)
※ 「侯孝賢與陳坤厚共同創作電影」專題
第283期 《在那河畔青草青》與《冬冬的假期》中的城市與鄉村 (文 / 吳家瑀)
第284期 《冬冬的假期》與《風櫃來的人》的鄉村與原鄉 (文 / 陳亭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