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仇之辯:大衛芬奇《火線追緝令》、李滄東《密陽》、朴贊郁《復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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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3-19

無法復仇的復仇:大衛芬奇《火線追緝令》

廢除死刑一事已經爭論很久了,近來再次被掀起。

光就論理而言,反對廢除的這一方,理據其實完全無法與主張廢除這一方相比;但是,只要拿出任何一個個案,再合理的論述都擋不住人的憤怒。為什麼這個議題讓人如此激動?反對廢除者甚至有人會說主張廢除的人該去死,該被殺,而發言者往往甚至不是任何刑案的被害人或家屬。盲目的正義跟惡行相比,我常不知道哪邊比較危險。

死刑如此迫切被需要,首要原因從來不是法律的本意「嚇阻犯罪」或「根絕同一人繼續犯罪的可能」,而是復仇。人需要復仇,而且是迫切需要。

但是什麼是復仇,復仇可能嗎?

多年前的《火線追緝令》(Se7en)描述喪心病狂的殺手假神之名,依據天主教的七宗罪,陸續犯下七次儀式化的謀殺案。警探追捕到最後,兇手自己送上門,這時七宗罪還有一宗沒完成。兇手交給警探一個紙箱,自己則在警探面前跪下,面容平靜,宛如聖徒殉道。紙箱裡是警探太太的頭,警探手裡拿著槍,他還能有什麼選擇?

這最後一宗罪,是憤怒。

復仇是一個企圖把等量的傷害還諸加害者身上的行動,但所謂「以牙還牙,以眼還眼」從來都不像字面上那麼簡單,把一個複雜的犯罪行為複製回犯行者身上其實是不可能的,而被害者或被害者家屬的心理創痛更不可能移植過去,於是,死刑只成了無力的發洩。再加上,如果犯罪者不怕痛又不怕死,不怕任何生理與心理的折磨,甚至也很願意死,你如何復仇?

警探開了槍,兇手完成了七宗罪的「使命」,留下的不是復仇的滿足,而是重擊觀眾的虛無。

未曾寬恕的寬恕:李滄東《密陽》

與復仇平行的旋律線,是寬恕。

朴贊郁的電影擅談復仇主題,合作的配樂師曹英沃最愛採用巴洛克音樂,這配樂之所以與影片如此契合,或許是因為巴洛克音樂中大量出現的對位法恰好可以是復仇與寬恕兩個主題的隱喻。兩者如影隨形,此消彼長,時隱時現,交戰且和鳴。

同為南韓導演的李滄東所執導的《密陽》(Secret Sunshine),一個女人孤身帶著小孩遷居異地,好不容易安頓下來不久,孩子竟被綁架、殺害,而兇手是她初來乍到時曾熱心待她的「新朋友」之一。傷慟之餘她攀住的浮木,是宗教。她走進教會,被氣氛感染而痛哭,彷彿洗滌了身受之傷。她一日一日在教會的浸潤下復原,終於恢復到她覺得可以重新面對喪子的痛。

於是她決定去監獄探視兇手,她要當面原諒他,她可以辦到。她去了,也見到了,她一見面就跟他談起自己領受了多少上帝的愛,來這裡是為了向他傳達愛、傳達祝福。沒想到的是,兇手在監獄裡早已信了上帝。

一句石破天驚的「上帝已經寬恕了我。」摧毀了女人的信念。

「你是說,上帝原諒你了?」
「是啊,我在上帝面前悔改並得到原諒。之後便可以心平氣和,真的好舒服。」兇手一臉幸福。

寬恕的權柄只在受害者手上,但實質上的受害者已死,寬恕權便落到受害次大的人身上:受害者的母親。有誰能代替旁人寬恕?我知道人不能,但不知道所謂全知全善全能的神能不能。如果能,我也不懂那代表什麼意思。

寬恕為的不是那寬恕的對象,而是自己。恨,對自己的傷害永遠比對對方大,但任何道理在恨面前都不堪一擊。

真正的寬恕最無情之處,就是寬恕的前提,必須是無條件、無理由的,與對方的態度、反應、悔不悔過無關。否則就還有空間,還會動搖,恨意隨時可以反撲。但那必須卸下對自身的所有執著,可能嗎?

還是要復仇:朴贊郁《復仇》

耶穌基督被眾人釘死之際,說:「父啊,寬恕他們吧,因為他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耶穌可以寬恕那不可饒恕之人,無視罪行大小、懺悔與否。但吾人並非聖子,如何能寬恕?

朴贊郁「復仇三部曲」的第一部《復仇》(Sympathy for Mr. Vengeance),是我最常想起的電影之一。在生命許多時刻它會趁隙浮現,逼人一再被哀慟刷洗、一再面對己身之無力,復仇是不由自主的。關於復仇,或許再沒有其他電影能像這樣既簡單又推至極限。它以一個最基本的模組,三番兩次疊加,將人帶入無路可出的絕望循環。

一名聾啞青年為籌錢替姐姐醫病,先是賣腎被騙,後來只好瞞著姐姐,與女友合作綁架一名企業主的女兒。原只想假綁票,好好照顧女孩,讓她覺得只是出來玩幾天,拿到錢就送她回去。結果姊姊發現真相,羞憤自殺,而女孩在他們到河邊埋葬姐姐時意外身亡。崩潰的青年對竊腎集團展開血腥殘殺,而宋康昊飾演的企業主悲痛之餘也決定報復。先是虐殺了青年女友,後又將青年綁至河邊。在宋康昊割斷青年腳踝任其溺死之前,他對青年說:

「我知道你是個好人,但你知道我為什麼還是要殺你吧。你應該懂吧?」

末尾宋康昊亦被尾隨而來的幫派份子所殺,那是青年女友熟識的激進組織朋友。

有人會大罵朴贊郁缺乏同情心,只有剝削,沒有一絲善意。我認為完全不是如此。創作者的同情並不需要透過善待他的人物來表現,反過來講,當創作者善待他的人物時,可能是軟弱,可能是媚俗,也有可能只表示他未將問題追逼至險境,而不見得關乎同情。英文片名中的sympathy看似與全片源源不絕的悲劇完全無關,卻暗示著作者的微妙態度(如果英譯片名是他自己決定的話),最深的苦激起最深的憐憫,朴贊郁悲憐的是,在仇恨中受苦的總體人性。人如果不反覆去逼視仇恨的難以自拔,有可能看清復仇的真相嗎?輕飄飄地奢談救贖恐怕只能得到脆弱的答案。

人終究不是神,也沒有一個在當神的爸爸,人不會死而復活,人大概也很難有無邊無際的愛。人如此弱小,於是只能透過復仇來向那個放任惡事橫行的神揮出無力之拳。神連不該原諒的都可以原諒,但是人連值得原諒的都可能原諒不了。人不但為仇恨所苦,更為了明白自己「無法放下仇恨」而苦。

我知道復仇沒有意義,甚至知道,你是個好人,你也很悲慘,你很後悔,你值得被原諒,但我還是不。我不想原諒、不能原諒。我要做錯的事,我什麼都知道了,還是要復仇。如果有神,那就快來看看我們可悲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