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芬奇的好萊塢之旅──《班傑明的奇幻旅程》
《鬥陣俱樂部》(Fight Club, 1999)裡的第一個鏡頭是男主角兼敘事者(Edward Norton 飾)喊:「停!」,一隻槍塞在他嘴裡,這已經接近故事的結局。這部片有太多鏡頭叫人難忘,像是敘事者馬拉松式的出差,不斷連續跳接他在不同城市卻幾乎完全相似的飛機、旅館的旅程,或者Tyler(Brad Pitt飾)跟Marla(Helena Bonham Carter飾)在360度迴旋鏡頭下的瘋狂性愛。但我個人說起《鬥陣俱樂部》,腦海裡唰地一聲出現的是導演大衛芬奇(David Fincher)結合電腦繪圖(computer graphic images)讓攝影機鏡頭巡梭在白領上班族的辦公室細節中;各種品牌商標建構了白領階級的品味生活。接著在敘事者的公寓裡,每樣家具也都在螢幕上標記出如目錄上的品名價格;這就是所謂富裕的現代生活。在接下來敘事者的人格分裂生活以及大破壞行動過程中,大衛芬奇將他最擅長的攝影機運動(大量的推軌鏡頭搭配快慢動作的切換)和快速且跳躍性的剪接發揮得淋漓盡致,也一舉打造了此片在 cult 界的偶像地位,尤其《鬥》片中反資本主義、反消費主義的意識型態,更讓此片成為經典。但若嚴格地根據 cult 慣例定義之一是低成本製作,大衛芬奇使用 CGI 及同場戲多角度重複拍攝的習慣,也只有好萊塢的大製片公司才負擔得起。
以拍音樂錄影帶起家的大衛芬奇,第一次執導演筒就是大成本、大製作的《異形三》(Alien 3, 1992),一排名導盛名在列,並沒有讓影迷對他產生特別印象。而接下來的《火線追緝令》(Se7en, 1995)開始展露他創造驚悚張力的才能,經過《致命遊戲》(The Game, 1997)與一線大牌演員的磨練(麥克道格拉斯與西恩潘主演),然後在《鬥陣俱樂部》中一舉爆發。說得好像《鬥》片是他電影導演生涯的最高峰似的,起碼,到目前為止,包括大獲好評的《班傑明的奇幻旅程》(The Curious Case of Benjamin Button, 2008)我個人的確是這樣判定。在《鬥》之後的《戰慄空間》(Panic Room, 2004)、《索命黃道帶》(Zodiac, 2007)只能說表現中規中矩,並無驚人之處。《戰慄空間》裡唯一讓我感受到大衛芬奇風格標記的只有一個低角度推軌鏡頭,打破實體空間的侷限,將故事發生的豪宅結構以縱切面的解剖圖呈現;當攝影機平滑地快速穿過那空間,一種迷宮似的張力渾然天成。而《索命黃道帶》裡男主角為找出連續殺人犯花了超過二十年的時間追蹤線索確定兇手但卻無法將其定罪,也是一部超過兩小時半的作品,但數度讓人感到沈悶。
第八十一屆奧斯卡金像獎得獎名單已出爐,《班傑明的奇幻旅程》從十三項提名中僅獲得最佳化妝、最佳藝術指導、最佳視覺效果等獎項。班傑明的旅程從出生到死亡,歷經一九一八年第一次世界大戰終結、直到二OO五年卡崔娜颶風襲擊紐奧良,歷經美國這一世紀的風起雲湧。不像編劇 Eric Roth 另一部個人傳記結合美國史詩作品《阿甘正傳》,阿甘親身參與了美國歷史上許多重大時刻,班傑明從一出生便注定是一個局外人(outsider),甚至是個被正常社會/人生所遺棄的人(outcast)。因此這一世紀以來美國的重大社會文化變遷,在本片中化作音樂、布景、服裝、道具,默默地呈現各個時代的風華。
而女主角 Daisy(Cate Blanchett 飾)從外貌到人生際遇的變化對比於班傑明,則是時間流逝人生進程的標準示範。在紐約習舞的時期,滿口現代舞的革命思想,舞蹈事業達到最顛峰時,獲邀至歐洲各國演出。正值青春年華的她無法與當時的班傑明相戀並非兩人外貌差距的緣故,而是時代氣氛讓 Daisy 成為自由勇敢,追尋自我夢想實現的女性。在 Daisy 車禍無法再跳舞之後,倔強高傲的她寧可獨自一人療傷復健,才以完美姿態重新出現在班傑明面前。凱特布蘭琪演出 Daisy 從年輕到臨終的大半生,許多時刻她的美叫人屏息,完美外貌與優雅身形的光輝幾乎都要掩蓋過角色本身,但那樣的美並非單純演員個人與生俱來的皮肉之相,而是演員的演技深度與角色生命歷史的完美結合。這次在布萊德彼特(Brad Pitt)與飾演班傑明養母的泰拉韓森(Taraji P. Henson)的特殊角色夾擊下,鮮少獲得應有的注目,多麼令人惋惜!不過演技類獎項從來都是與演出角色特殊程度成高度相關,莫怪以演反派角色著稱的 Alan Rickman 曾說過應設最爛角色最佳演出獎項才對。
既然班傑明注定是個局外人,即使曾經雲遊四海,時間、歷史的意義對他來說是極度個人化的,尤其從小成長在老人安養院裡,童稚的心靈住在衰老的肉體中,看著與他外貌同樣衰老的院民們一個個離去,他第一個習得的人生道理是他所愛的人終有一天都會離去。本片的主題在此昭然若揭,即使有個「蛋糕先生」的倒轉時鐘寓意在先,不論人們多想讓時光倒流,終究難逃命運的安排,最終走向死亡,時候到了只能放手("let go")。在這樣看似豁達、但其實悲觀的基調之下,即使班傑明第一個愛人(英國間諜的太太)在臨老時完成湧渡英吉利海峽的夢想,激勵了班傑明勇敢接受 Daisy 的懷孕產下健康的女嬰,卻不敢反抗俗世對正常家庭的規範期望而獨自遠走。其實在班傑明完全倒反於常人的生理時鐘這樣的設定之外,外貌與正常人格格不入的他,其實內心與一般人無異,多的只是一分不尋常的早熟與豁達或(或悲觀),更多的是一般人所無法理解的孤獨寂寞。當他頂著老年人的外貌進行著青春期的冒險,他並不害怕這個世界,對自己的能力亦少懷疑(不過當水手和上妓院實在是有些老套的設計呀);在他繼承父親的家業之後,外貌也逐漸進入到壯年期,面對浸淫於新時代文化的 Daisy,他其實不知道如何與她交往(以為西裝筆挺、成功實業家的外表終於配得上她)。直到兩人在心理年齡、外貌上都達到相配時期,終於展開兩人生命中最燦爛的一段時期,這也是片中最讓人感受到他們與時代脈動一起前進的段落;但那終究是短暫的假象,事實是,班傑明是人類夢想的體現(物理時光倒流),但其實是最孤獨的人生。
Eric Roth 讓班傑明的人生環繞著與 Daisy 的愛情為敘述主軸,造就了一段淒美但殘酷的動人愛情故事。將近九十年的歲月不是容易述說的故事,與其說分段點是在布萊德彼特終於還原帥氣外貌登場(Daisy 傷後重回紐奧良),不如說是班傑明和 Daisy 終於排除萬難地相愛。在這之後班傑明人生的寓意越顯明確,而在此之前,班傑明以衰老之驅對生命的探索則顯得片段而意義模糊曖昧。在臨終病床上的 Daisy 與女兒透過班傑明日記的倒敘中,班傑明的一生在女兒/現實觀眾面前展開,但他的奇幻旅程、Daisy的死亡、女兒的震撼,這些生命中的關鍵時刻又與卡崔娜颶風何關?以一百六十六分鐘經歷過班傑明人生中的美麗風景,餘味猶存的只有深夜裡想獨自離去的班傑明和 Daisy 的沈默對望,以及 Daisy 抱著嬰兒軀體的班傑明,他的眼神透露記得 Daisy 的訊息,這兩個沈默時刻。是因為愛情故事總是最叫人難忘?還是這部電影刻畫最成功的只有這段殘酷的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