脫落的科學,從電影《稀人》說離…
「以一個死人來說,你的話太多了!」
──清水崇《稀人》
「通往人們自己天堂的道路,必須通過人們自己地獄裡的肉慾。」
──尼采《快樂的科學》
清水崇置進諸多引用:「稀人」原意指的是來自他處的人,更準確說是來自古日本的造訪者,二十世紀初,民俗學者折口信夫聲稱存在著來自東京外緣的神靈族群,名之為「稀人」,生活在與陸地平行的海底世界裡,偶爾會造訪陸地,為陸上的人帶來好運;引用 Howard Phillip Lovecraft 的 Cthulhu Mytho,小說中的 Cthulhu 是一種遠古生物,在人類文明誕生前寄居在地球上,後因不明原因陷入沈眠,身體和文明都被封存在深海或地極,等待復甦要重新奴役今天的人類,可憎的下等物種;引用了哈雷(Edmund Halley)的地心理論,理論說地心裡存在著一個太陽,星系以及一片天;引用了 Richard Shaver 宣稱有一群叫 Deros 的生物,活在地球表面之下的古老洞穴、隧道,那裡有一座城市…。
不關於外星球,是地球自己的事,其實就是我們,在另一個所在;與這裡、此刻、這些人,撕裂斷開。那邊有另一個世界,可以有另一個世界,讓人這樣離開…。
我得做什麼,才能讓自己缺席?
攝影師增岡拓喜司(塚本晉也飾演),特別鍾情各種遮蔽所瞞住的秘密,一天,他無意拍下了人看見通往深淵的恐懼,刺進自己眼睛,死亡。那到底是怎樣的恐懼?為了也目睹、擁有那樣的恐懼,攝影師離開。
這是一趟徹底的離開,攝影師遁入城市的反面,地面之下的、卡在陰與陽之間幽冥的、再也不屬於他的城市;喃喃自語,不被牽進任何一段真實人際關係。他撿到一個女孩,必須以血肉餵養,攝影師殺了人、剮了自己,一鏟一鏟填滿她的飢餓。沒有人知道、沒有人看到,她還是沒吃飽,血肉糢糊沒讓他恐懼,殺人也沒有;女孩赤裸、瘖啞,他還是平靜。這趟離開哪裡也沒能離開。
首先,電影瀰漫的悸怖之感,在於它再如何煞有介事,也非踏實成立,而是懸浮的。
有一個真實的故事是這樣的,一個人跑進了無人的原始森林,一路遇到最兇猛的野獸,奮力搏鬥,他逃啊逃啊好不容易看到一株大樹,就想要上去避難,可爬到一半就被大熊給撕了吃了。
這段敘述毛茸茸的不舒適,因為這根本不可能是一個「真實」的故事(誰來說或看?)。當電影也假設了統攝全景,所謂的真實,《稀人》卻只有一個和誰都沒建立起關係的「人」;或者,亦步亦趨尾隨,另一種電影的上帝方式,但《稀人》卻又不斷具結、不斷推翻,取消了上一步,跟蹤的說書人,處境可疑了起來。於是變得好像,這個人壓根就沒有存在過,是一個絕對的空的虛點;缺乏社會連帶,這些沒有被定義起點與終點的作為,也就只是微弱的劈啪閃光。
並且也不存在命運。
如果懸浮於城市紮實的內裡,就不必有左轉或右轉、走快或走慢的選擇,如果只是透明的飄過人群、身影只是他們餘光結論的誤會,每一件事多少次重新開啟,都將一模一樣關閉。
增岡拓喜司家中掛著的 M. C. Escher 畫作,正是電影的註腳;學數學的 Escher,多數的畫都依循著也出自他手的 moebius strip,所有的複雜都會咬回發生的瞬間,鑲嵌將世界密實完美。沒有命運的展開,張牙舞爪各種人生,只是單向線性,而推進以拓樸變換,走多少步、如何增加龐大,相鄰性不遭受任何破壞、也無新的相接出現,斷裂與融合都不可能發生,單值且連續的活著。
在 Escher 的畫中,無論是城堡、水晶球裡的客廳、樑廊、蜥蜴群……都不會蒼老。
然後我們回到那個知名的疑問:只發生一次的事是否真的不存在?當,一次,可以潔癖而完美重演(這或者不精準,「演」畢竟是破綻的),那裡的永恆,就只是塞滿了同一個一次,我們在自己時間軸上觀測到的演變,其實都是它從第一個一次就寫就的必然。命運只發生一次:它如何變出那個「一次」?
至於恐懼。一旦意識到完美拓樸縮迫出的窒息,如何逃離於是成為生命唯一任務,但難度呢?剮得血肉淋漓、殺妻、對女兒亂倫、飢餓、暴力,衝破了感官和倫理的極限,都還沒辦法溢出生存,他的或我們的生存;種種用力,總會不小心滲進意識,考量和憂心,阿波羅曬出的陰影。這時候,只剩下恐懼,絕對不可意料、不可想像、當戴奧尼索斯將陰影掰開擺脫,人終於脫落和瘋狂、安心睡進旋律,旋律逃逸於十二音律。
這是傅柯的、尼采的夢,不同於佛洛伊德那種栽種自確鑿深相那種夢,在這夢的盡底是死亡,死亡才能將生命蠻橫的切斷,電影的恐懼同義,也作為 labynrith 的邊緣,把人從「一次」變了離開。是巴塔耶的色情、不回頭要越界再越界,是布朗修粉碎了語言提煉出的沈默,是亞陶的場景。
電影是二十一世紀的東京街頭,一個人行徑再古怪,移動再邊陲與扭曲,仍然不停被召喚回那個上一瞬間與下一瞬間同胚甚至同痕的密閉;原來,最堅實的拓樸變換,不是一個不屬於任何哪裡的怪叔叔的人生,而是整個人類生活、是生存所最不輕易承認的真相:所有人的單獨或一起活著,組成一幢龐大的機器,機器在廠房孤零零的永遠運轉下去,它為了下一個瞬間而在這一瞬間如此真誠而用力,這是全部了!
無法解釋的謎,是機器不需要任何一個零件,零件卻除非死亡、自然脫落,否則無法退出這趟光禿禿的無限迴圈旅程;零件最多只能讓自己「以為」脫離了,殺死意識,停留在心理與生理爆炸開來前一瞬間那個極限,零件在這時候才能作為一個人,真正活過,發明他自己的下一瞬間。
電影一場一場搬演儀式,那些恐怖蜿蜒的黑巷的與地下水道、血、青春胴體、器刃冰涼觸著肌膚然後挺進,嚇不到我們也嚇不到他,他想要假裝做夢,卻每一次、每一次一半就萎弱了。只有真正的恐懼才能作為他的救贖,他想。勃起竟變得這麼不容易,要一種恐懼,支持硬挺到意識崩解、零件抵達就算只有一瞬間的脫落,然後才悠悠射精;脫落,溢出他的、我們的 moebius strip,這是他的希望。
但如同《城堡》中的 K(或者以及卡夫卡?)早就展示了他的性,終究是一場長長的迷途,非常安靜。零件被城堡籠罩,從來不脫落。
在傅科改編了希臘迷宮的故事裡,提修斯成為米諾托的俘虜,阿莉亞娜被自己本來要用來救出提修斯的理性的細繩絞死。關閉的、禁制的迷宮囚禁了米諾托,如此壓迫、如此不自由,令米諾托瘋狂、崩散,開啟了第二座迷宮,盛裝任何一種秩序,也就是再沒有秩序,織出陽光,黑暗的陽光,徹底的黑暗有完全的陽光消滅陰影,自由跋扈橫行。
《稀人》渴望恐懼,要抵達希臘神話中的科羅諾斯(Chronos),chronos time 作為量子時間、瞬間,相對於 Kiros 的eternal now 與 Aion 的年代悠長。Chronos 就是生成,重新開始的時間,傅科寫道,Chronos 一點一點吞噬它所產生的與它在自己時間裡促其獲得再生的東西。窮兇惡極地、暴力地,反覆著死亡與新生成,連結上「重新開始」的精確性,終於進入迷宮。
這是薩德的謀殺之城,這裡存放著不被容許的行為,這裡只有稀人,他們的存在不被承認;這是一座迷宮,人是充滿慾望的野獸,人只需要是充滿慾望的野獸,這是傅科夢想的 counter-city,被埋起來的東西與埋葬他的世界決絕斷裂,從米諾托斷開,也就是接上。
增岡拓喜司怎麼接上第二座迷宮?
Moebius strip 恰恰是沒有背面的,平滑地,Escher 的大螞蟻走完紙條的正反面,回到唯一的原點。人的生存,一座城市與它的宇宙,人類生活。
只有一座迷宮,只能是這麼回事,要抵達科羅諾斯的方式到頭來其實非常古典,就是死亡或瘋狂。攝影師不該再說話,而是得讓話語來說他,不該再尋找恐懼,而是開放破綻,讓恐懼找到他。這是第二座迷宮的通關密語。■
(本文發表於即將發刊的《電影欣賞》123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