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逐慾望之旅－《超速性追緝》Crash
第 56 屆坎城影展甫落幕，得獎的影片肯定獲得大眾的注目，但也有像侯孝賢導演的《最好的時光》這種遺珠，被影評人、媒體自行選為最佳影片者。有些知名導演已是影展常客，甚至對國內影迷來說，每年一度的金馬影展、台北電影節朝聖，必定也少不了名導的定期產出。今年坎城影展得獎作品中的導演較為國內影迷熟悉的當屬吉姆賈木許（Jim Jarmusch）及麥可漢內克（Michael Haneke），前者以《神秘列車》、《地球之夜》、《鬼狗殺手》等片建立美國獨立製片的國際聲望，後者 2001 年的《鋼琴教師》在台灣也掀起一股旋風。在這當中，有一位影展常客被台灣媒體悄悄忽略了，不知純粹因為本次參展作品迴響不大，抑或是作品一貫的冷峻奇詭風格不受大眾喜愛。加拿大導演大衛科能堡（David Cronenberg）本年度新作為《暴力的歷史》（暫譯，A History of Violence），描述一個在美國平靜的中西部小鎮過著美滿生活的中產階級家庭，經歷了盜匪入侵 Tom Stall 所經營的餐廳，他為保護家人、顧客而反擊、殺死盜匪，一躍而成小鎮英雄。
近幾年來，科能堡的影像風格似乎有明顯的轉變，從 2001 年的《童魘》，以寫實的手法呈現一個為童年創傷所擾的男人如何地活在並存的兩種真實，本片也是當年度坎城影展競賽片，但並無獲獎。《暴力的歷史》在坎城影展官網上以『動作驚悚片』（action-thriller）這種描述被介紹，風格上似乎是完全與過往運用特效、創造未來感、科技感的特色完全迥異。事實上，科能堡在坎城的唯一得獎記錄便是 1996 年，以《超速性追緝》獲得評審團特別獎（Special Jury Prize），而本部片幾乎概括呈現科能堡作品中一項關切的主題，以及形式風格上的純熟。
由情節上來說，好萊塢製片 James 與妻子 Catherine 彼此分享各自的性冒險，在一次嚴重車禍後，James 結識了一群以體驗真實車禍撞擊為樂趣的人，他們在車禍中獲得快感與存在感，這其中又以 Vaughan 為首；Vaughan 全身佈滿車禍留下的傷疤，他對重演史上著名車禍的專注與專業使他成為團體的領導，但更重要的是，Vaughan 對車禍衝擊的追求已超越理智極限，這種無懼的瘋狂強烈吸引著周遭的人們。車禍後的 Vaughan 重新駕車，感覺到前所未有強烈的刺激，與車禍受害者遺孀 Helen 共同感受而在車上激烈地做愛，在 Helen 引介下進入 Vaughan 的世界，James 展開全新的感官體驗，一種結合機械、人體、危險的奇特慾望。連他的妻子也受到 Vaughan 的吸引，在他駕駛的汽車後座上，發生了激烈、近乎虐待的性關係。James 似乎有意要 Catherine 與他一同經歷這前所未有的慾望開發之旅，最後甚至親自駕車追撞 Catherine 的座車。在毀損冒煙的汽車旁，洛杉磯公路邊的坡道，James 與 Catherine 冷靜地交媾，她卻重複著片首與 James 分享性冒險經驗後曾經說過的話：也許是下一個吧『Maybe the next one』！
這部影片確實有大量的做愛鏡頭，事實上用『做愛』這個辭並不恰當，因為在充滿金屬質感的場景中（尤其在車上），搭配冷酷、尖銳、沈緩的電子合成音樂，甚至女性的內衣都是金屬質感的銀色，觀眾所感覺的只是性交而不是愛，甚至片中人物所尋求的也只是慾望被刺激而後被滿足，愛不是刻意被排除，而是早已失落在僵化、同質化的現代社會裡。故事背景設定在洛杉磯，一個以好萊塢電影工業以及公路交通聞名的城市。James 與妻子過著物質富裕的生活，住所就在能俯瞰公路交錯、車流不間斷的高樓上，更別提電影製片人是全世界夢想的製造者，但他們不斷地性冒險追求感官刺激是為什麼？相較於 Vaughan，他對車禍撞擊、受傷經過縫補、外物支撐的肉體的迷戀，已達反常（pervert）境地，他最後甚至以駕車自殺、墜毀高架道路之外，但在他追求死亡的同時也是他的情慾被撩撥到最高境地。肉體的高潮、狂喜與毀滅、死亡是一體的兩面，這在西方文化中是古老的傳統，反而是 James 有限度地嘗試、探索情慾的可能性叫人玩味。
這部片引人爭議甚至怵目驚心之處在於，對片中人物來說，人類肉體與機械的結合所散發的誘惑，一種被機械改造過變形的身體；James 車禍後一隻腳被植入許多鋼釘、要靠鐵架支撐，他親身體驗了機械與人體結合所帶來的刺激感受。Vaughan 在醫院拍攝蒐集車禍傷者的照片，甚至在車禍現場的死傷，他自己身上更是佈滿大小傷疤。最驚人的是一個要靠鐵架支撐、柺杖行走的女人，她的腿上凹陷、將整條腿一分為二的溝痕，直接衝擊觀眾的視覺經驗。這種激情來源根本地顛覆了現代社會對性愛的觀念：傷殘與疾病被劃上等號，怎麼可以成為慾望的對象與來源。這種慾望挑撥甚至跨越了性別，James 亦不可自拔地受到 Vaughan 吸引，更別提所有角色之間無所顧忌地交互性關係。但慾望、激情、性其實都不是本部片真正的重點。
從片頭字幕開始，一盞又一盞類似車燈的燈光迎面而來，第一場戲便是 Catherine 與飛機駕駛教練在私人停雞棚裡做愛；Catherine 用她的肉體貼著冰冷的金屬機翼，恍惚、疏離的神情，她跟性交對象的關係、甚至她與自己身體的關係，就像溫熱的肉體貼著冰冷的金屬，兩者並無法溝通交流，整部影片冷酷不帶情感的基調在這場戲中便已然成立。James 似乎是更為熱衷、或有意識地追求激情，但 Catherine 的最終反應揭示這些表象的動機；『也許是下一個吧。』這種無止盡地追求，卻仍然無法獲得滿足，不論是在身體情慾上或物質財產方面，都是現代生活倦怠、無聊（ennui）的病徵。Catherine 的表演始終帶有一種恍惚的表情、疏離的意味，即使在接受 James 的挑戰／邀請之後，仍然無法驅離那種鬼魅般縈繞在現代生活的倦怠與無聊，即使在世界娛樂之都洛杉磯，再多的聲光娛樂也無法驅離這種鬼魅的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