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克‧大地的《玩樂時間》(Playti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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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04-21
  • 陳映廷

想像一部德勒茲所謂的「純粹視覺及聽覺」的滑稽作品,一部幾乎沒有情節的電影,但是卻在影片進行的每一時刻,甚至每一鏡頭都能讓你看見現代都市的荒謬性與身處都市的各種可能性。你看到的大概是賈克‧大地(Jacques Tati)的《玩樂時間》。

這部一九六七年出品時是法國有史以來最鉅資的影片,以七十釐米的規格攝製,但是全片沒有特定的主觀鏡頭,也沒有所謂的主角或英雄人物。即使一直出現在各種場所中的于樂先生(Hulot,大地本人飾)與美國觀光客芭芭拉小姐,他們跟所處的人群一樣,都只是本片的小螺絲釘──每個人都一樣重要也一樣不重要,都是非焦點中的焦點。大地曾說,他的夢想是「拍一部沒有于樂這個角色的電影,片中都是我所觀察到的或在街上路過的人們…有些事發生在他們身上,而滑稽效果屬於每個人。」的確,不像卓別林的「摩登時代」鎖定某一場景與階級人物,《玩樂時間》中沒有單一主角或特定笑點,只有充滿諷刺與詼諧的佈局。它比較像是一部訓練觀察力的電影,如童書《尋找威力》(Where is Wally Now?),在密密麻麻的景物與形形色色的人群中,觀看都市的眼睛必須像迷你放大鏡,才能找到不起眼的于樂與隨意發生的笑點。

德勒茲在談及《玩樂時間》時說這是一部「場景取代狀況,來來去去取代行動的電影(“it is set which replaces situation, and the to-and-fro which replaces action”)。」大地自己在訪問中也提到:「場景本身就是明星。」為了呈現都市的樣貌,他花了大筆的錢,甚至負債,打造了一座名為「大地市」(Tativille)的電影鎮(諷刺的是,那個地區後來沒有保留下來,因都市計畫而被夷平)。在這個電影城市中,建築物的設計充滿晶亮玻璃與金屬光澤,經由玻璃帷幕的反射,產生奇妙的影像錯覺。有幾個場景令人印象尤其深刻:在片子前半段,在一切透明化的辦公大樓,我們可以看見所有員工的辦公情況,但因制式隔間造成重複感,加上玻璃永無止境的反射,使得整棟大樓如同鬼打牆的迷陣,使人失去方向感,走到哪裡都一樣。也因過於明淨,導致追逐于樂先生的男人,一時忘了(看不見)建築物內外的界線,撞上了玻璃門,傷了鼻子。

在電影第二段中,如櫥窗展示般的公寓,透視了一種相同規格的家居生活。畫面中,隔壁公寓的男女看似對看,其實他們面對的只是分隔牆上的電視螢幕。外頭路人對於這一目暸然的景象習以為常,如一般都市人不介入他人私疆域,不干擾他人行動﹔都市即使透明仍是充滿隔閡。至於這一幕的聲音處理,我們聽不見屋內的談話,只聽到來往的車聲與步行聲,玻璃如隱形的分隔,劃開公私領域,象徵都市裡無形秩序/禮儀的維持。即使餐館的玻璃門碎了,警衛仍搞笑地緊握已脫落的門把,管制進出,照收小費。片尾大地將整座巴黎街頭化成一座遊樂場,甚至,在清潔工擦窗時將窗戶時俯時仰的角度變換中,我們看見天空裡的白雲與公車裡的遊客,如同搭乘雲霄飛車般起伏。大地甚至童心獨具地讓車裡的乘客真的發出如在雲霄飛車上的「嗚!啊!」驚嘆聲。

從上述的例子裡,已經可以看出「聲音」在 Playtime 佔有重要的地位。我們再依德勒茲將電影的聲音分為一般聲音(噪音)、口語聲音以及音樂,可以看到大地在這部影片裡的對於各種聲音精彩的玩弄。片頭在機場的場景中,大人物的行走速度是行李標籤翻飛的聲音﹔辦公大樓的面積呈現是超長走廊上,皮鞋鞋底拍打地面的聲音﹔打字聲是繁忙﹔沙發噗咻噗咻的彈起聲是現代家具的材質﹔電子儀器發出的「怪」聲是人與機器的另類接觸﹔霓虹燈的吱吱聲是電源的接通、方向的指示、夜晚的來臨、新業的開張…

而片中幾乎所有對話(尤其英文)都是零碎片段的模糊字眼,而且話語多數和各式各樣的聲音混合。若將人聲放入視覺化的比喻,大地似乎將話語柔焦化(soft focus),就像平日行走街上所聽到的各種聲音,都是都市中的各種進行式,卻不清楚彼此的發生/聲﹔我們知道每種人生都有始有終,每個話題必有前因後果,但因都市的巨大聚集與流動,我們只有短暫的錯身與瞬間的隻字片語。

從白晝到夜晚,辦公室到夜總會,都市中的人們離開被「格」開的辦公大樓進入餐廳開始「玩樂時間」後,接觸由簡變繁。無生氣的都市此時因人們的互動而有了生氣。片中透過一家剛開張的餐廳,充分象徵了都市從白天到夜晚、制式呆板到混亂快樂的轉變。這個看似有條不紊,規矩超多的餐廳,隨著大門玻璃意外遭于樂先生打破,人們不斷湧入,金玉其外的裝潢逐漸崩塌,人們在混亂中開始有了互動和歡悅,開始「玩樂」起來─有人跳舞,有人歌唱,有人彈奏…樂聲漸漸佔滿城市的原聲帶。

建築功能與人群動線息息相關,建築構造影響人的行動與物品擺設。在現代主義極其崇尚的盒裝城市中,做作的優雅來自秩序,該存在的/適當的與不該存在的/不當的均來自人工規劃與文明制約;因此,找不到自動門開關的于樂出不了公寓,缺乏現代化的方向感的他也就容易撞上路人,不在等候室乖乖等待指示,就會錯過一個又一個的程序與環節。但,笨拙的于樂和總是脫隊的觀光客芭芭拉也暗示了都市中「脫軌」可能擦撞出的火花。

《玩樂時間》藉由極簡的建築、極簡的對話與極簡的情節,利用純粹的聲音與影像,刻畫出單調都市中應該有的豐富輪廓──嘲弄了都市乏味的一面,卻也看見它成為樂園的可能。誰說當夜慕低垂一排排亮起的路燈不可以是城市夜空的愉悅的星辰?

影片的原文片名「Playtime」既是電影的「放映時間」,也是觀眾的「娛樂時間」,更是賈克‧大地最盡興的「玩樂時間」。

參考資料

Deleuze, Gilles. Cinema 2.
translated by Hugh Tomlinson and Robert Galeta.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1989.

Tati官網:http://www.tativille.com/uk/index.php?page=starter&anim=home&width=800&height=600&titre=welcome%20to%20TATIVIL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