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手工」創作的電影
黃邦銓、吳梓安談膠卷創作技藝與現場概念
編按:Cinema(電影院)與Film(膠卷)中文都可以翻成「電影」,但在英文各有其原始意涵,也指向電影的殊異面向。上期《放映週報》專訪了《盧米埃星系:未來電影的七個關鍵詞》譯者兼電影學者陳儒修老師,為大銀幕體驗(Cinema)趨於弱勢的當下觀影文化,拋出多條思考軸線;本期放映頭條則聚焦於膠卷,此一曾經鼎盛、如今被數位取代的影片承載媒材,邀請近年在多處開設膠卷工作坊、教學經驗豐富的許岑竹,專訪黃邦銓與吳梓安這兩位以膠卷創作的藝術家,由這三位膠卷控一同深入分享這門「手工」技藝。
今年(2021)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以下簡稱TIDF)「時光台灣創作計畫#3:濕熱、記憶、膠卷」,為國家電影與視聽文化中心(以下簡稱影視聽中心)與財團法人文化臺灣基金會合作,邀請黃邦詮與吳梓安兩位電影藝術家,搭配聲音藝術家林強、劉芳一與丁啟祐,以電影膠卷為媒材,結合影視聽中心可提供的數位資料檔案或實體廢棄膠卷,以現場電影(Live Cinema)形式發表演出。
相較於前兩屆的計畫:「時光台灣#1:翻檔案」以及「時光台灣#2:4X相識」,著重在資料畫面或台語片的內容、歷史背景等方面進行再創作,今年的「時光台灣#3」則是明定了「膠卷」二字,也就是要求藝術家必須使用膠卷做為媒材創作;我認為這也是影視聽中心重新拉回身為國家級電影保存單位的角色出發,由「電影保存方」邀請「電影創作方」一同再現電影膠卷本質的共創合作案。
在台灣,以電影膠卷的創作群雖然是小眾,但尚未消失,仍有不少個人或團隊堅持使用電影膠卷拍攝。不過,從拍攝、沖洗、後製甚至到放映,全程使用膠卷且不經過沖印廠服務的作者相當稀少,因為其所需的設備和支援都不易取得;也因此,黃邦銓與吳梓安兩位作者皆努力達到以「全手工」的創作方式,是我認為這次演出最重要的核心。
加上現場演出必須要以膠卷呈現,想必兩位作者在技術上必定有所取捨,因此本篇文章以訪談兩位創作技術過程,如何融合他們對於現場電影的理念,最後再一同談談與保存單位合作的感想以及身為電影創作者對於電影保存的想法。
黃邦銓與林強的《紅茶時光 ─ 通照光》
黃邦銓這次除了著重在使用膠卷拍攝外,還思考著如何同時表現「現場電影」。他認為,現場電影的「現場」,指的不僅是觀眾在現場觀賞或是製作團隊於現場演出,而是強調「唯一一次且不可複製」的經驗。因此,相較於一般電影製作使用底片(Negative Film)拍攝,最後再製作多份拷貝片(Print),以達到在不同時空之下,盡可能地擁有一致的觀影條件的模式,邦銓採取另一種做法,他選用Kodak Tri-X 16mm黑白反轉片(Reversal Film)1拍攝、沖洗和直接放映,並不額外再製作一份拷貝片,如此一來最終完成的作品只會有一份成品,與其它藝術領域,例如畫作或雕塑品的「真品」概念相似。
雖然,這樣的做法頗有風險,因為每一次的放映或多或少都會對這唯一的膠卷造成刮傷,嚴重一點的話甚至會損壞,但對他來說,堅持這樣的做法才能達到他認為的「現場」電影概念;即使每次的放映多了一點新的損傷,也剛好創造出了新的作品,所以每場觀眾看到的是同一部電影,但也不是同一部電影,觀眾欣賞到的都是當下全宇宙唯一、獨一無二的影像。
而且,他也想藉著這個堅持,提出電影除了影框內的內容可被討論之外,影框外的種種思考也是需要被重視的,例如作者選擇片材的理由、放映的方式等,看似只是電影技術層面的探討,但對於創作者來說電影技術與內容是相輔相成,並無高低之分。
邦銓早有涉獵手沖黑白膠卷的技術,他提到只要含有「酚」(phenol)的物質,都是很好的顯影劑,例如咖啡、紅酒、茶等等。他原本要用咖啡來顯影,但因為合作夥伴林強特別喜歡喝茶,因此邦銓想說那就趁這個機會,試試看用台灣紅茶來作為顯影劑,這也是他首次嘗試使用紅茶。
究竟是如何沖洗膠卷的呢?整個膠卷沖洗的過程,我們能夠在《紅茶時光 ─ 通照光》中瞧見,邦銓和林強兩人在台中的林氏宗祠內,將紅茶顯影劑以茶壺裝滿,再緩緩倒入Lomo Tank專門的膠卷洗片盆中沖洗,最後再開啟片盆的蓋子,緩緩拉出已經沖洗好的膠卷,透著光可以看到一格、一格畫面的模樣,想像放映起來的樣子。而這一段沖洗過程,我們是透過已經用紅茶沖洗好的膠卷,看著膠卷被紅茶顯影的步驟,實在格外有趣。也因為使用紅茶顯影,明明是黑白片的《紅茶時光 ─ 通照光》,投影出來卻呈現出茶褐色感,宛如染色片的效果。據邦銓說,這些膠卷剛沖洗完的前幾日仍保有茶香,不時會散發出淡淡的香味呢!
邦銓這次總共沖洗了23卷膠卷,歷經失敗好幾次之後,才終於找到適合的沖洗時間和濃度,這也是這次的創作中最讓他耗費心力、卻也是最有成就感之處。而他也想要打破台灣暗房某種把持配方的師徒文化,推廣國外暗房人人樂於分享配方和技巧的態度,因此特別在此與大家公開他自行研發配製的紅茶顯影配方。
黑白反轉片沖洗步驟
平常使用Super 8mm拍攝的邦銓,這次為了要讓畫面放映起來較大且穩定,而使用16mm規格。他原本是想向台灣的沖印廠或進口商購買膠卷,但台灣膠卷販售的價格實在捉摸不定,於是他乾脆直接從美國的Mono No Aware購入。他以自有的Beaulieu R16 Automatic攝影機,拍攝了總共2,300呎、約70分鐘的素材;這麼多的素材要如何剪接呢?他計畫將所有素材掃描之後,先用電腦進行初步剪輯、確定大概的方向,之後再依照剪輯的畫面對回實體膠卷。
因為這次的掃描檔案沒有掃描到片邊號碼(edge number)2,在無號碼可對應的狀況下,如何找到與電腦上剪接檔案的正確接點,便是一項技術和挑戰。於是,邦銓先將每卷膠卷依序編號,例如001、002、003⋯⋯等,再將對應的數位檔案依照該膠卷的編號命名,並給上不同顏色的標籤方便辨識。再來就是算術問題了,對於影片的每分、每秒甚至每「格」3都很講究的他,必須再三確認所剪的膠卷格數與電腦的格數是一模一樣的,邦銓一開始像念佛珠一樣,握著膠卷一格一格地數著,但這樣的方法效率實在不好、常常數錯,因此決定在桌邊自行繪製一把以每100格為單位的尺,方能加快速度。同時,剛好因為手沖時,稍微會在畫面上造成一點藥水不均勻的痕跡,他也運用那些痕跡作為辨認畫面的方法,這也是他這次搭配電腦剪接對位的小心得。
不同於平常使用18 FPS4或24 FPS的速度拍攝,邦銓這次選用了約16 FPS的速度,主要原因是因為預算不多,選用比較低格數拍攝的話,同一卷長度的膠卷則可以拍攝比較多的畫面5,但又因為使用了16 FPS的速度,要找到能夠匹配相同速度的放映機變成是一個問題;然而市面上的16mm放映機還是多為固定的24 FPS速度,但如果以24FPS放映的話,畫面速度會加快很多,於是邦銓自行上網做了一點研究,不少人提到可以更改放映機的電流設定來調整放映的頻率,但邦銓認為這樣的「改機」需要很有經驗,而且也要確保整體放映的穩定性,因此在幾經周折、詢問許多朋友之後,終於,最後找到全台唯一一台可以調整成18 FPS放映機:Kodak Pageant,雖然18 FPS離16 FPS的速度還是差了一點,但已經盡力達到正確的速度。
大家有沒有發現,使用電影膠卷創作其實跟數學也是很有關係的,這也同時呼應了邦銓提到的:「思考影框外」一事,這些技術細微的探究都屬於電影的一部分,電影的本質不光只是透過影框內的內容來表達,技術上的處理和整合是無法與電影本質分割開來的。
吳梓安與劉芳一、丁啟祐的《虛舟記》
同樣長期使用膠卷創作的吳梓安,有多次現場電影演出的經驗,加上一直以來對新聞片很有興趣,因此對於這次的創作委託躍躍欲試。他在紐約就學時,就經常接觸多面向電影(Expanded Cinema,又或譯擴延電影)的表演形式,他更深受加拿大藝術家Guy Maddin現場電影的啟發。對梓安來說,現場電影不僅指在一個空間內,有一群人、一堆投影機、玩機械、弄光影、與觀眾有即興互動等之外,當電影與音樂共同於現場表演時,可以說是電影演唱會(Cine Concert)的概念。
他提到,現在常將現場配樂與辯士共稱為「表演」,但早期的辯士文化是電影的必備元素而不是一種表演形式,因此現場電影也可以說是早期電影史的演變;同時,現場電影也轉化為一種劇場性的影像,在現今跨域的藝術環境下,藝術家不斷以各種方式來重新定義藝術本質,現場電影也成為探索何謂「表演」、何謂「電影」的藝術形式,對梓安來說這也成為讓他更自由的創作空間。
而平時就習慣以Super 8mm記錄日常生活的梓安,這次除了使用Bauer C107XL和Beaulieu 4008 ZMii兩台Super 8mm攝影機之外,也為了將舞者許海文的肢體動作創造出特殊的視覺感,特別拿出壓箱寶16mm Bolex H16攝影機,以其長曝光的功能來拍攝,雖然最後這段影片因為秒數過短,梓安還是使用數位工具作了一些後製,但相較一般數位攝影的效果,以膠卷長曝的畫面還是格外別緻。
而且,梓安不光使用電影膠卷創作,他也喜歡傳統幻燈機的獨特機械式投影效果,他用Kodak Ektachrome 100和Fuji Provia F100兩種片材來拍攝照片和製作幻燈片,讓這次的作品同時呈現出動態與靜態的影像美感;最特別的是,梓安還將之前自己跳舞的影像,黑白列印出來在紙上變成照片,接著他再用蠟筆直接在照片上上色,之後用數位相機翻拍變成動畫,這樣的做法可以看出梓安相當了解數位與類比的特性,能夠在各種媒材間隨時隨地、游刃有餘地找到實現電影創意的方法。
也因為梓安這次以多種規格創作,在現場演出時,會場上是充滿了各種不同樣貌的投影設備,宛如一場放映機械史展覽,有數位投影機、Elmo 16mm放映機、Eiki 16mm放映機、Eumig Mark 503 Super 8mm放映機,以及一台Kodak Carousel 5600投影片機。這些設備大多都是由梓安一人操作,他忙碌地在各個設備間穿梭,身體的移動洽也融為表演的一部分,一下子提著幽浮燈在光源前搖擺,一下子在鏡頭前翻書製造閃爍感,而當畫面來到阿姨、阿伯在公園拍經的片段時,梓安還要趕緊跟著拍打身體,引領觀眾一起加入拍經行列。
這些「特殊效果」不僅營造出作品的現場感以及參與感,也將梓安充滿活力的創作性格一一嶄露。延續前段敘述梓安對於現場電影的理念,他心中其實還有一個大膽的想像,如果同樣的演出是發生在一般的電影院空間來進行的話,他認為應該會產生更強烈的矛盾感,觀眾眼下發生的,究竟是一齣電影?還是一場表演?「現場電影」到底是什麼?
然而,現場演出看起來熱熱鬧鬧、一切安排妥當的背後,其實梓安在過程中遇到了不少困難。首先跟邦銓碰到的問題一樣,在台灣要取得電影膠卷所費不貲,所以他必須仰賴國外友人幫忙買進,或是直接向國外廠商訂購膠卷。再來,同樣也是盡量自行沖洗的梓安,在沖洗Kodak Ektachrome彩色反轉片時,碰到了E-6藥水過期的問題,雖然過期藥水沖出來的影像有時候會產生意外美麗的色彩和視覺韻律,而且梓安也的確運用了一部分這樣的影片,但大部分的膠卷卻是無法正常顯影的,因此,光是要重新找到新鮮的藥水梓安就費了不少功夫和時間,所幸遇上友人幫忙,才得以在最後關頭克服藥水的問題。
加上梓安最初的理想是使用影視聽中心提供的實體廢棄膠卷,以藍曬(Cyanotype)或是以手工接觸式印片(Contact Print)6來「製作」新的膠卷影像,他事前特別買了專門的印片片材進行了不少實驗和測試,但最後因為無法從影視聽中心取得廢棄膠卷而必須放棄。
梓安平時會在ebay上或其它拍賣網站購買國外新聞片,原本以為可以盡情地使用他的收藏創作,但這次必須考量到著作權的規範,因此他改用影視聽中心的台影新聞片典藏。總共申請了約100筆資料片段的梓安,不同於以往先仔細看過資料畫面之後再去拍攝,這次因為光是處理膠卷沖洗的問題就佔去了大半時間,他只能改以全神貫注資料片段的畫面,結合擅長的影像拼貼手法、以「去脈絡」的方法將資料畫面和自己的畫面編織成為一體。
雖然梓安這次被迫打破過往的創作節奏,需要不停地快速調整自己的步調,但也在這些關卡中意外地重新認識自己,發掘自己多年來的創作主軸為何,成為這次創作額外的小驚喜。
使用電影資料片與電影保存想法
前文中不停提到廢棄實體膠卷一事,要回到邦銓與梓安當初與TIDF洽談時,一開始得到的資訊是可以使用影視聽中心的實體廢片再創作,但當他們提出能否將實體廢片帶回家先行研究時,碰到了一些溝通上的問題7,後來又改提出申請把廢片掃描看數位檔案的作法,恰巧也碰上了廢棄膠卷無法展開掃描的困難。因此,兩位的折衷的辦法是,邦銓乾脆放棄使用廢片而改採自行製作影像,梓安則是利用影視聽中心的典藏檢索系統找尋資料片段,不過兩位作者都不約而同提及,目前的典藏檢索網站設計還不夠親切,不易找到合適的資料。
雖然兩位都是熟稔使用膠卷的創作者,但因並非工業化的電影製作,一直以來都是以自製且陽春的方式在進行,不過此次身為受邀對象,為了能夠全力發揮,兩位其實都需要主辦單位的各方支援,但他們表示在這過程中,每當向主辦單位提出設備出借或是討論掃描時程時,都感到些許的灰心和無力,例如想要借用膠卷設備,看片機或是接片機時,最後發現能夠借出的數量很少,甚至是無法提供借出,因此兩人只能輪流使用一台機器或是自想辦法。
關於這件事情,邦銓提到,他其實能夠明白電影保存方的立場,畢竟不論是電影片或是器材,都是電影保存方努力保護的典藏品,因此當有人提出要「使用」這些藏品時,雙方的立場就會開始對立,因此這個狀況凸顯出良好的溝通十分重要,他建議這次的合作案如果有一位既懂膠卷創作、也懂保存的人居於中間,也許會讓整個過程更滑順,可以讓保存方和創作方以同樣愛護膠卷的態度,一同展現電影膠卷的魅力。
對於電影保存的觀念,兩位作者也很有想法,邦銓以近幾年來國內數位修復的片單來看,他覺得現在除了努力數位修復過往台灣商業片的榮景之外,家庭影像或是非主流的電影作品,反而是更應該被積極保護的作品。因為商業片具有固定的規格,在保存上比較好進行,反觀家庭影像或非主流作品並沒有固定的規格,也不容易被傳承保留,既然如此,身為國家級保存單位應該要花更多心思在這些不易被保存的電影作品上。梓安也同樣贊同家庭影像的重要性,他提到紐西蘭電影資料館(Ngā Taonga Sound & Vision)不僅保存藝術家的作品之外,也同樣保存一般市民的家庭影像,這讓他感受到紐西蘭的用心,也很期盼看到台灣電影保存單位能夠重視各式各樣的電影作品。
而兩位對於他們自己作品的保存方式為何呢?邦銓與梓安都是將膠卷放入電子防潮箱內存放,邦銓不時會備份硬碟資料之外,也會做良好的檔案管理。梓安也會定期備份電腦硬碟,不過他認為保存電影膠卷應該是當務之急,電影膠卷的保存成本應該遠比不停更新規格、充滿不確定性的數位規格還來得低。
這次的「時光台灣創作計畫#3:濕熱、記憶、膠卷」作品,既然與膠卷實體放映有關,就必須從技術層面切入討論,而兩位作者的幕後艱辛,也反映了台灣以膠卷創作的獨立電影人的處境。感謝黃邦銓和吳梓安,無私大方地與我們分享這些創作的酸甜苦辣,在電影藝術界閃耀的兩位,目前都還有許多進行中的作品,例如黃邦銓與林君昵正在完成高雄美術館的VR案,他們也預計年底在北師美術館有一個16mm的拍攝計畫。吳梓安也與旅美台灣藝術家徐璐,計畫發表交換電影日記的共同創作,以及與藝術家Lily Jue Sheng合作拍攝媽祖作品。誠摯邀請各位拭目以待他們新作品的同時,也期盼大家能夠藉這次的現場電影演出,更重視電影膠卷的創作以及相關的保存議題。■
參考資料:
《電影辭典》國家電影資料館出版
紐西蘭電影資料館
「回聲像」— 動態影像論壇與音像創作實驗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