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看浪花翻攪時.2021台北「文學.閱影展」

策展人楊元鈴與影迷共聊法國新浪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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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5-17

編按:計畫趕不上變化,2020如此,2021依然如此,甚至更嚴峻。這場關於法國電影新浪潮的共聊發生在上週一(5/10)晚上,時隔僅僅幾天,確診數字如驚滔駭浪般湧來,防疫警戒快速升級,2021台北「文學.閱影展」隨之公布延後辦理。如今閱讀這篇文字紀錄,實令人感傷,不只這批珍貴經典法國電影與影迷在大銀幕相會的時間被迫延遲,當五人以上聚會被禁止(雙北地區),類似這樣能與影迷朋友實體暢聊的場面,同樣暫不復見。
防疫是當前最大課題,來日方長,身體健康最重要。期待疫情趨緩後的影展續辦,集體觀影的儀式性美好仍不可取代,也期待這篇由幾位影迷以輕鬆、對等方式開啟的關於新浪潮的對話,能在未來激起更多浪花。

2021年「台北文學.閱影展」以法國電影新浪潮為題,選映十八部新浪潮作品。從五〇年代末期,法國影人掀起浪潮,至今六十年有餘;時代更替,不同世代的影迷觀看「新」浪潮,又會產生甚麼不同的觀點與火花?《放映週報》本次邀請文學.閱影展策展人楊元鈴,與青年影迷桑妮、橘貓進行對談,希望找到各富趣味的切入角度,聊聊各自在浪花中看見的千皺百褶。

開場:第一次聽見海浪

《放映週報》編輯謝佳錦(下稱謝):感謝大家參與,我們就隨興地開始吧。首先,大家一開始是怎麼接觸「法國新浪潮」,對新浪潮電影又有甚麼感覺?

楊元鈴(下稱楊):我先說我的經驗。我第一次看新浪潮電影是16歲。那時候我還在世新大學編輯採訪科就讀,升到五專二年級的暑假,參加一個電影夏令營,在那裡惡補很多藝術電影。

我很幸運,看的第一部是《四百擊》,兩天之後才看《斷了氣》,如果順序倒轉過來,我可能不會這麼喜歡新浪潮(笑)。雖然我之後喜歡高達多過楚浮,但對16歲的我來說,《四百擊》裡面有很多東西勾起我的感動。它有一種親切感,呈現人身處的環境、少年的絕望與孤獨,又不使用以情節為主的方式去編排敘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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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原先很習慣看的是類型電影、好萊塢電影,那些電影中,其實也有很多青春成長的故事,但《四百擊》建立人物卻有一種清新感。好比安端在旋轉遊樂設施裡頭的那場戲,我看得很頭昏,但事後回想起來,這種暈眩感卻是在其他電影中沒看過的,而這種暈眩感一路被帶到最後一個鏡頭,那個靜止的凝望,讓我在當下覺得:真的沒有看過這樣的電影。

這個感動一直在腦海裡刻著,後來我才回頭去瞭解「這是甚麼?」。雖然嚴格來說,16歲的我也沒有看過非常多電影,但是那個感受真的就是這樣。之後繼續去惡補「法國新浪潮」,才開始認識其他導演,如侯麥、夏布洛(Claude Chabrol)。坦白說,我就不喜歡侯麥的電影,雖然《綠光》還是很美,它的哲學觀也很有趣,但我一直覺得它的電影有種「中年白人直男發牢騷」的感覺(笑)。

總之,「法國新浪潮」的電影讓我感覺非常不同,也提出一種標準讓我去鑑別、認識其他電影。不是「好/不好」,而是「一樣/不一樣」。

謝:這樣聽起來,元鈴像是在「尚未認識新浪潮」之前,就先「感受到新浪潮的魅力」。桑妮與橘貓又個別是怎麼接觸到它呢?

橘貓(下稱橘):我是比較資淺的影迷,2012年,高中的時候開始看影展。我那時候在桃園讀高中,下午五點下課,趕到火車站,一路到台北看電影,看完晚場再坐末班火車回家。大概隔兩年,我就第一次在金馬影展的大銀幕上看到《四百擊》。

我也很喜歡《四百擊》,真的很喜歡,但誠實來說,我對新浪潮的第一印象是有點敵意的,可能是當我最年輕、剛剛接觸到它的時候,它已經是地位無法動搖的正典。像是幫電影論資排輩,它們會是最高段的,許多人都會這樣談論新浪潮,讓我有點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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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因為文學.閱影展的專題,我回頭想要重新理解新浪潮,用比較有系統的方式去找新浪潮電影來看,也去閱讀談新浪潮的相關歷史資料,才終於能夠多理解一些,新浪潮的「新」在甚麼地方。閱讀五〇年代末期的法國背景,對於重新感受新浪潮真的有關鍵作用,我手邊在讀Richard Neupert的《法國新浪潮電影史》,就對法國當時的經濟與文化條件有深入淺出的介紹,非常精彩。

楊:先感謝大家支持文學.閱影展(笑)。

謝:Richard Neupert是法國電影學者Michel Marie著作《The French New Wave: An Artistic School》的英譯版譯者。Neupert有不少內容應該是參考Marie,之後也可以找這本來讀,這本也有簡中譯本

橘:是,讀書幫助很大。在影展直接看電影,或是在影迷聚會中交流,其實常常會聚焦在作品本身,作者如何創新、擅引甚麼典故、運用哪些手法等等,但閱讀法國當時的背景,就有較多對法國電影產業,乃至文化現象的解釋,譬如說當時不只電影,文學與劇場的想像也都在變化。

法國在戰後歷經工業增長、消費模式轉變,年輕人如何為新生的思想尋找新的表現方式,「法國新浪潮」的啟發性於是不僅限於作品本身的成就,也包括革命性的電影產製模式、影迷熱情的親身實踐,那種熱情的感染力很強,與時代作戰的衝勁是具普世性的力量。當然,我對新浪潮的整體理解還是相較粗淺,先換桑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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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妮(下稱桑):我第一次看新浪潮電影是在高中,那個經驗比較特別,當時台大外文系廖咸浩教授向家母提合作,一起做一個關於現代詩跟音樂的演奏會──「移動的迷宮」。廖咸浩的詩中有提到「馬倫巴」,家母對此也是一知半解,就去找《去年在馬倫巴》來看,我在那個時候跟母親一起看完。這是我跟新浪潮第一次結緣。

坦白說,我時候覺得自己沒有看懂,現在也不一定可以。但是,這部電影有一些很直覺,而且很迷人的地方。很有趣的是,我大學第一次有機緣想再去接觸新浪潮電影,是因為我讀到鄭永慧翻譯的霍格里耶(Alain Robbe-Grillet)小說《窺視者》、《妒》,蠻厲害的。這次閱影展也有選映霍格里耶的電影,《說謊的男人》(The Man Who Lies)。霍格里耶在《說謊的男人》與《不朽的女人》中間,還有一部《歐洲快車》,會把兩部電影串起來。

左岸:文學與影像的對映

楊:《歐洲快車》非常好看,其實三部都蠻好看。這次「文學.閱影展」爬梳的脈絡是「攝影機鋼筆論」跟「法國新小說」,其實兩邊是互相輝映交流的。霍格里耶寫新小說的時間很早,但如果就我看來,雖然《歐洲快車》很好看,但還是《去年在馬倫巴》更為雋永。

桑:雷奈還是有對於視覺媒材的掌握。雷奈在視覺上的天分是霍格里耶等人達不到的。

楊:我覺得,霍格里耶的概念其實比雷奈有更多可以挖掘,可是,影像本身就無法承載這麼多概念,雷奈反而能化繁為簡。沒有霍格里耶,雷奈自己可能無法拍出《去年在馬倫巴》;但是,霍格里耶沒有雷奈,也就少去新小說想要打破傳統的敘事空間感。這是我在「文學.閱影展」想要整理出的兩條脈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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橘:如果已經談到霍格里耶,我也想問問看莒哈絲(Marguerite Duras)的部分。莒哈絲獨立執導的《毀滅。她說》與她和雷奈合作《廣島之戀》,讓我有非常不同的感覺。在台灣,討論莒哈絲電影的聲量似乎也相對較少,大家有沒有「該如何觀看莒哈絲作品」的建議呢?。

謝:在這背後的問題可能是,有沒有哪些新浪潮電影是讓大家不適應或不喜歡的?

桑:我沒有特別喜歡莒哈絲,所以我可能沒辦法(說明)。可是,我覺得雷奈跟新小說作家的合作,有一點需要注意,就像是前面我們討論霍格里耶跟雷奈,這裡會有「劇本家/導演」的直覺差異,影響對於影片的理解。不管雷奈是跟霍格里耶或莒哈絲合作,他的電影總是有很多創作者的signature。好比他對於紀錄影像質感的挪用,或對於時間與記憶的補足。

在雷奈與新小說作家的合作中,這些可能也都找得到,但是雷奈對於影像語言的理解,讓這些元素被整合成他自己關心的東西。某種程度上,我覺得這也表現出雷奈與霍格里耶、莒哈絲,是很不一樣的。

橘:這樣說起來,莒哈絲的電影或許給我較貼近劇場的聯想。攝影機運動與剪輯都相對節制,空間感也較固定。

楊:我很喜歡莒哈絲。但是,我是先喜歡她的小說,才開始看她的電影。《毀滅。她說》本來是舞台劇劇本,聯經應該有少量引進過。如果有機會讀原著,會發現跟電影有相當大的距離。其實我在2014年做「文學.閱影展」時做過莒哈絲專題,那時候就放過《毀滅。她說》,同事還向我表達困惑:「這到底在演甚麼?」我有試圖分享我的感動,但他們聽完就表示,「好吧,妳喜歡就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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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們這次選片時也有考慮別的選擇,比如她相較沒有這麼耽溺在自己世界的《印度之歌》。如果你今天是先拿《印度之歌》去跟《廣島之戀》比對,應該就比較不會覺得莒哈絲毫無影像才……

橘:不不不,我想都不敢這麼想(笑)。

楊:其實,即便是以舞台劇來看,《毀滅。她說》也很非典型,相當意識流與詩化。類似《去年在馬倫巴》,回憶可能是錯誤的,我以為當時妳說的話是一種表示,我今天才發現那時候誤會妳的意思,但此時此刻,難道又是真的嗎?電影中會有大量的這種元素。莒哈絲應該是先以劇場概念處理,才翻轉成影像;我覺得,在莒哈絲的原著裡面,有很多不確定的情感是留白的,舞台劇的空間留白卻會造成戲劇觀賞的不連貫,電影則是用寫實的影響去把那個留白填補起來。

這確實是一部不容易懂的影片,可能有一半的觀眾進場後會被「毀滅」吧。但我自己非常喜歡,我覺得莒哈絲在裡頭回到某些她對於詩、對於心理描繪的掌握,嘗試用影像來呈現。不論觀眾覺得成功或不成功,喜歡莒哈絲的觀眾可以去裡面尋找她的氣味或氣息、她的文學痕跡。那是對我來說有趣,沒有在其他地方看過的。

橘:所以,聽起來關鍵是在於要結合對於莒哈絲文學風格的理解。

謝:聽起來這串討論會促成《毀滅。她說》退票潮。

楊:你們應該要說這串討論會促成小說再版,很多人去買來讀(笑)!總之是這樣,我下次可以把書借給橘貓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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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岸:夏布洛,與成為「文化產品」的浪花

謝:那麼,我們剛剛主要討論左岸派的作者,要不要也來談談右岸派?

桑:說實話,我也是後來才知道Left bank/Right bank(左岸/右岸)的區分,從比較喜歡電影之後,才回頭把楚浮、高達較常被人討論的作品補起來。現在重看新浪潮,我比較會從法國的文化脈絡出發,將法國文化放在當時全球局勢的角度,也就是對文化背後的物質需求比較感興趣。從這個角度看,除了雷奈之外,我比較喜歡的新浪潮導演可能是夏布洛。

謝:這是一個少見的答案,為什麼呢?

桑:夏布洛的電影,從早期的《表兄弟》、《漂亮的塞吉》,到後期的《儀式》,還有一部從《維杜先生》原型事件再改編的《藍鬍子》,都蠻有趣的。當然,可能大家會說夏布洛的電影技法不若高達前衛,但他對法國社會觀察的看法,其實有碰到新浪潮發生在法國整體文化脈絡下的癥結點。

新浪潮一開始是屬於影迷的活動,可是到後來被整合到法國的知識體系。出現「上面/下面」的知識圈爭戰,夏布洛可能不知道這件事,但他的電影很早就洞悉法國的文化基因跟普羅大眾會有矛盾。也可以說這是「資產階級/無產階級」,或是「城/鄉」的對比。夏布洛比高達更早開始拍這些東西,這是我覺得比較好看的部份。

楊:就時間點來說,《漂亮的塞吉》是早於《四百擊》。所以,其實它才是最早的新浪潮電影。至於你剛剛提到的,我想《漂亮的塞吉》與《表兄弟》應該是互為表裡,談的都是兩個不同領域背景的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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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對,這兩部電影很有趣的地方是,表面上的善意跟惡意的代表,在兩部電影上是對倒過來的,我很難相信這是夏布洛臨時想到的,應該早就有這個構想。

楊:一定是一起的。而且,這兩部的拍攝年份跟劇本創作時間差不多,完成的時間也是。《表兄弟》其實是夏布洛在新浪潮早期比較有名的作品,兩部如果一起看應該是最好。這兩部都是以男性為主的作品,後面的《儀式》我覺得也很棒,台灣之前有做過修復版上映。

然後,我是沒有察覺到夏布洛是否有跳脫楚浮跟高達。但是,我反而覺得有一點很有趣,右岸的筆記派其實很早就開始崇拜希區考克,可是我認為只有夏布洛真的繼承到希區考克對於邪惡的探索,或是驚悚懸疑的敘事方法。

謝:那麼,桑妮還想再補充一點剛剛提到的文化現象嗎?

桑:就我自己看,當時二戰後的法國,經濟復甦,新的世代對國家文化該怎麼走有一個想法在裡頭。我現在會更感興趣的是,新浪潮如何在歐洲文化大整理的背景下,讓自己變成一個文化品牌的銷售者。法國在二戰時是佔領區,他的政經脈絡與英美不同,兩邊的學術體系也有很大的分歧,這對我來說也是有關的。

好比李維史陀那時借用索緒爾的學說,開展出另一套新的文化論述跟結構主義。李維史陀那是歷史上的「The Linguistic Turn」(語言學轉向),其實是法國那邊的狀況,英美那邊有另外一個The Linguistic Turn,就是德國的弗雷格。可是,弗雷格的目的其實是數學工作,也就是整合西方科學,所以他與自然科學走得很近,所以,英國後來的分析哲學是從弗雷格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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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邊看就很有趣了,法國把這套系統處理成文化產業,所以我們之後回頭談法國電影,會去談法國哲學家,但大家就不太會在談英美電影時去談美國哲學家。這邊就開展一條不同的文化脈絡,法國哲學與文化產業走得近、英美哲學與科學界走得近,這也成為後世影迷談法國電影的一個基本態度,就是要去懂一點神話學、語言學,才能說上一點甚麼。我後來會對這個更感興趣一點。

楊:這樣說起來,這個問題是先有雞還是先有蛋?

桑:我其實不太確定。

謝:這種文化論述跟影片,其實最後都會糾纏在一起。但是,我覺得桑妮剛剛提到蠻重要的一點,就是法國新浪潮跟影展有直接關聯。影展的機制在五〇年代末期,於歐陸開始蓬勃發展,這可能也呼應桑妮提到的,法國很有意識地在推廣這個文化力。以前的坎城影展較像是讓各個地區挑選最好的作品參賽,有點像現在奧斯卡的最佳國際電影(Best International Feature Film)。

桑:補充一點,坎城影展因為學運爆發而停辦那一年,也可以觀察出法國文化產業跟學術產業走得非常非常近。這都是在英美不會看到的現象。

楊:這很有趣,新浪潮就是變成一個品牌,或是現在說的,在消費主義下的文化財。商業化、專業化,一路弄到現在,我要付這麼多的版權費給法國版權方,才能在台灣放映(笑)。

謝:是的,電影就是潮、哲學就是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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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支:「非正典」的活力與反叛性格

謝:接下來,也想談談本次影展選映以往談新浪潮時較少見的作品,像是提出「攝影機鋼筆論」的阿斯楚克,還有狄布洛加的電影。

橘:這次影展有放狄布洛加的《里奧追蹤》,這讓我蠻興奮的。我以前不會想到這會被歸類在新浪潮當中。狄布洛加在新浪潮影人裡面應該也算是異類,我記得他有在學院經過專業拍攝訓練,這跟新浪潮影人普遍離電影科班較遠的印象有點距離。我記得在他成為楚浮等人的副導演之前,也有比較多拍攝影片的相關經驗。

楊:這次會選映他的電影,確實是因為他當過很多新浪潮名作的副導演、助理導演,我們可能沒有列的很清楚,但觀眾可以在很多工作人員名單中找到他的名字。

橘:這很好玩,《里奧追蹤》應該對之後的好萊塢冒險尋寶電影影響很大。這些特技動作跟異國風情的混搭,可以在早期影史中找到很多範例,對往後的電影也能看到很多影響,好比現在觀眾看湯姆克魯斯飆摩托車,結果楊波貝蒙五十年前也飆過,只是動作遜一點。

楊:也沒這麼遜,只是預算比較小(笑)。

橘:就是這個意思,我們看到《斷了氣》男主角做一件這麼酷的事,規格簡單,但意思有到。這種感覺很驚奇,後面上天下海,對付鱷魚走牆沿等等,很有拚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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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還有《地下鐵的莎姬》可以拉過來一起談。我覺得《里奧追蹤》可以跟《地下鐵的莎姬》做一個對照。前者就是楊波貝蒙上天下海,最後還是有一點反英雄的概念在裡頭;《地下鐵的莎姬》則是六○年代的《艾蜜莉的異想世界》,甚至比艾蜜莉更前衛。小女孩在巴黎趴趴走,跳接、轉接、不連戲,有一點賈克大地式的喜劇味道,但骨子裡都是把劇場搬到市區上,不再嚴密控制劇場/片場的拍攝,很多不熟練、經費不足的限制,卻有一種清晰感。

桑:我也覺得《地下鐵的莎姬》很有趣,它在路易馬盧的電影中也是比較特別的。路易馬盧出道是先當紀錄片副導,《沈默的世界》(Le monde du silence,1956),評價很好。然後,他後來也有當過布列松的副導。

楊:對,他跟布列松的合作其實非常多。

桑:很有趣,如果從那個紀錄片的脈絡看,你會覺得這個人好像布列松的孫子一樣,結果突然就來一部《地下鐵的莎姬》。就……

楊:你覺得不好看嗎?

桑:我覺得很可愛,而且非常有想像力。

楊:對,非常有想像力。而且他拍了《地下鐵的莎姬》之後,我才真的覺得這個導演很不一樣。當然,《死刑台與電梯》很有趣,但還是看的到他承繼誰的美學。到了《地下鐵的莎姬》,則像是他整個任督二脈被打開了。

桑:而且,他的童趣不只有童趣,實際上有很多非常成人的暗示。譬如吃東西的那一段,有些對白很不兒童。還有後面一場戲對暴動的暗示,這樣後設的展開,其實可以看到路易馬盧很有自己的想法,很反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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橘:剛剛提到劇場,突然想到《地下鐵的莎姬》的室內戲有很多舞台燈光,或是非常明確的走位定格,燈突然刷一下打在臉上,這可能也是視覺上的奇特之處。

楊:對,你不覺得他們那個時候都很勇敢嗎?放到現在,我覺得可能會被當成一種惡搞,但他們就是這樣玩下去了。

橘:勇敢的部分,我覺得《里奧追蹤》的結局也非常酸。有看過的朋友應該知道,現在的冒險奪寶都太無聊了,《里奧追蹤》給了觀眾一個非常莫名其妙的結局,有點反高潮,但反而在故事的想法上很刺激。

楊:蠻有趣的,這邊還是先別講出來。

桑:總之,《里奧追蹤》跟《地下鐵的莎姬》其實很重要。如果你一開始就已經被催眠:「新浪潮就是一個非常偉大的東西」,看到這個,你就會發現他們內部的雜質也是非常多……

楊:雜質太難聽,要說分支啦(笑)。

桑:我沒有貶意,對不起(笑)。

謝:總之是沒有「正典」那種高不可攀的感覺。

桑:就你不會老是覺得說,好像大家都會像賈克希維特。我很喜歡賈克希維特,但那個運動本質上並不是完全那麼正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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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其實《斷了氣》就是很不正經啊。坦白說,我覺得大家太煞有其事地談它,反而會侷限在一個狀態裡:「我現在很認真在看跳接」。其實它就是因地制宜,或者手上素材有限,就變化出這些東西,只是真的非常厲害、非常巧妙。

桑:就連楚浮,到後來其實也走一個親民路線。他之後每部片都有點像公視人生劇展。這可能是我個人感覺,但我覺得他後面作品越來越難看。

楊:他也一直在妥協啦,我覺得。

新而又新:不老不死的新浪潮精神

謝:最後,我想這樣問。大家會怎麼理解新浪潮的「新」呢?

楊:拉回今天的主題,今年做新浪潮,其實原因很好笑。我去年買了「新」手機,又去看了廖明毅導演的《怪胎》,映後訪問,他說他也買了一支新手機,攝影機功能更強。我去年底就決定來做新浪潮。法國新浪潮有一個新鮮感是更新媒介,比如說龐大的35mm攝影機,打破規則,扛到街上去,光不夠沒關係、表演不連戲沒關係,打破規則之後,背後的東西是甚麼,其實不一定有明確的答案。或是說,我們好奇甚麼才是「影像的意義」?我相信高達本人也還沒找到,不然他不會拍《影像之書》。

現在,我們有更多更厲害更輕鬆的工具。手機攝影更刁鑽,攝影機角度更自由。那我們有那種自覺,去嘗試更多不一樣的東西嗎?我不是反對類型片,好比我就是小小兵的支持者(笑)。我覺得《小小兵》(Minions,2015)個人電影跟塔可夫斯基的《潛行者》(Stalker,1979)是很像的,都是樂觀的理想主義者去尋找生命的意義。所以,回到新浪潮,新浪潮值得被看的一個原因,是那種電影人的精神、勇敢,怎麼樣都敢亂來。不只是像《里奧追蹤》或《地下鐵的莎姬》,就連雷奈的電影也是啊,勇敢讓所有輪廓都模糊掉,只剩下情緒發酵。那種嘗試的「新」,到現在都還是「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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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我覺得,新浪潮已經是好幾個世代影迷的某種神話。它的神話特性在於,當一群愛電影到一個程度,他們可以自己拍起電影來,著手拍他們想要的東西,甚至讓大家認識它們。可是,經過半個世紀之後,我們發現那個神話的出現也沒有那麼單純,有很多機緣在背後運作。一個是物質跟消費需求,現在很多人會忽略,當時新浪潮電影是很賣錢的,並不曲高和寡;第二個是法國CNC(法國國家電影中心)改制,每個人都很努力在找錢,高達、雷奈、夏布洛都用很多方式cost down。後期的高達跟楚浮其實就已經退去神話外衣,得到進入片商系統的門票。

我自己會懷疑,新浪潮模式到了現在這個時代,還有沒有可能成功。他之所以是神話,是因為他是在一個很特殊的時代所產生。如果現在還有一個這樣的浪潮,會是怎麼樣的,我也不知道。所以,我們說新浪潮是很有趣、很偉大的東西,因為他看起來光是故事就很神奇。

楊:現在應該很難有這樣的一群人,但有可能有這樣一個人,因為我們不太需要別人的力量了。現在的閱讀,雖然也有討論,但也不像以前一樣一定要一群人去巴黎電影圖書館……。

橘:對於新浪潮的「新」,我覺得大家都講得很好。那些創造力都是很直接的,這次重新閱讀新浪潮,不只看新浪潮電影,也包括看他們當年看的電影,去猜測他們崇拜的對象怎麼影響他們。理解多一點「舊」的東西之後,才更多一點理解「新」。

但剛剛大家談的還有一點很觸動我,就是那個影迷文化的神祕。這次讀資料,很自然也讀到當年他們的熱情。回到現在就會想,現在的影迷文化是不是反而常有種虛無的氛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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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我覺得這是時代的問題。現在沒有絕對的價值,不像法國新浪潮那時候有一個要反映的東西。另外一個角度是,好比台灣新電影,解嚴後受到的壓制很大,會有一個要對抗的東西,那就會容易形成同盟。我們現在唯一共同的敵人可能只剩下疫情(笑)。所以,這種純粹的熱情就消逝了。

橘:現在的狀況有點像是,每個人支持的東西都是好的,但大家的困惑變成要如何爭取到最多目光。當然,影迷跟影迷之間還是會對於對方的品味有不認同,但常常比較懶得去交流這些東西,懶得互相去問一些基本的問題。更多時間就是爭取更多人注意。能拉得到資源、拉得到注意力就是好的,如果不能,就會退回到「我只好自己回去喜歡這個」。

楊:要吵架都吵不起來。

橘:真的,也沒什麼好吵。當然也有很多影迷聚會,會有偶發的熱情跟號召力。但常態來說,好像大家都只能自己作戰。我資歷淺,會覺得圈子裡的氣氛有點悲觀。

楊:所以,或像桑妮說的,或像你說的,我覺得法國新浪潮是無法複製的。每個年代都會發現自己的困境。

謝:這個問題有點複雜,從評論者、生產者,再回扣到當代的虛無。這是一個很巨大的問題,也不只是電影的問題,而是一切的問題。

楊:這時候不覺得,小小兵是很美好的嗎?有純粹價值、有理想熱情。(笑)

謝:最後竟然是置入小小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