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土輕科幻的可能性

《複身犯》導演蕭力修專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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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2-19

能源戰爭結束兩百年後,資源被掠奪至世界中心,三個男孩離家去尋找神⋯⋯這不是剛上檔的電影簡介,而是蕭力修在2003年的末日科幻短片《神的孩子》,他在四年後拍攝的《神選者》(2007),更有「台版《X戰警》」的企圖。在台灣商業電影的最低谷,蕭力修便不畏挑戰,嘗試當時被認為只有好萊塢才能辦到的科幻電影。
2021年,歷經電影長片《阿嬤的夢中情人》(2013,與北村豐晴合導)、《想飛》(2014,與李崗合導)與影集《麻醉風暴》(2015)、《麻醉風暴2》(2017)的淬煉,蕭力修再次回到自己曾經最具企圖心的科幻題材,推出新作《複身犯》。劇中,一場車禍害死車上五名乘客,而其中一名乘客握有一起兒童綁票案的線索,為此警方與醫學單位不惜使用最新科技,將乘客們的意識上傳到一名植物人體內,以他作為載體,喚醒五個意識,以求取得破案關鍵。
蕭力修不認為《複身犯》是一部「硬科幻」之作,對他而言,還是回歸到劇情與角色,因為受到新電影的薰陶,他更重視去埋入一些自己對台灣社會現狀的觀察。本期《放映週報》將請他談談,投入本片創作的前因與後果。

翁煌德(以下簡稱翁):《神選者》問世的時間點是台灣商業電影的低谷,導演當時是想要在台灣打造一個科幻大片,才會選擇去拍攝嗎?

蕭力修(以下簡稱蕭):其實沒有,有點運氣成分,我拍完《神的孩子》之後參與一個國家的數位內容補助,原本是陳果擔任導演,我是副導演。不過他弄完劇本覺得預算應該要六千萬以上,就沒有繼續執行,問我有沒有意願拍看看。我沒拍過長片,說實在是有點硬著頭皮下來。這跟我一開始拍《神的孩子》的想法有點像,我很愛看科幻或科學方面的電影,對我來說是一個抒發壓力和逃脫現實的習慣跟平常的樂趣。

圖:導演蕭力修工作照,牽猴子提供

拍《神的孩子》之前,其實是我是先寫了劇本,老師們都覺得這在台灣是不可能實現的。我那時看了很多日本電影像《燕尾蝶 Swallowtail Butterfly》(1996),故事可能來自漫畫和小說,我只是在想,應該有方法轉換這些內容,然後可以拍攝出來吧。我並不是特別熱愛科幻才去拍《神的孩子》,只是覺得台灣應該有能力去處理各式各樣題材,也可能跟我學設計的性格有點關係,想要從一個媒材裡面去尋找看看有沒有更多可能性。所以在當時那個時空,我想的是,如果沒有人想拍這部片,那我來試看看,看看能拍出什麼樣子。

翁:相隔十幾年,又投入科幻題材《複身犯》的拍攝,有什麼心態上的不同嗎?是否仍有一個科幻夢想要實踐?

蕭:這的確是我特別感興趣的類型,可是在台灣這個資金的環境底下,這個夢是很遙遠的。所以我們最近會有一些「輕科幻」的東西,裡面稍微有一點科幻,但是實際上還是以故事與角色為重點。我會有期待,但是並沒有抱持夢想。應該是說我對題材的選擇並沒有這麼限制,我在挑題材的時候,反而是故事的突破性跟角色,對我來講是兩個比較大的決定重點。

我講一個比較有趣的事,我拍完《神的孩子》,開始有人找我拍《神選者》,比較科幻的題材。我拍完《阿嬤的夢中情人》,找我拍的都是愛情或喜劇。我拍完《麻醉風暴》,就開始有很多醫療題材找上我,神經外科、器官移植⋯⋯。以這樣看來,我對題材是沒有特別一定要什麼的。但是我比較喜歡的是寓言性的故事,比較單純,有一個核心的事情想要講。當然以我過去做的作品來講,還是以商業娛樂為主,所以比較大的挑戰還是在技術的提升,跟每一次我們在選角上面可以做到更多的突破,每一次來的演員都是一個新的挑戰。

圖:楊祐寧在《複身犯》一人詮釋多重人格,展現表演可塑性,牽猴子提供

翁:據了解這次《複身犯》的參與,也是因為監製林秉聿的主動接觸?

蕭:我在《麻醉風暴》就認識秉聿,編劇洪子詠跟他認識也很久了,他們合作的劇本原本有想找我,但是中間有一些資金上的問題。到了2016年,《193路(往月球)》(即《複身犯》)的劇本拿到優良劇本獎的首獎。我是子詠鎖定的導演之一,監製秉聿就問我有沒有要拍,我看了之後發現裡頭的高概念,意識上傳到一個人的身上,這個很吸引我。

我跟子詠大概工作了兩個多月。我其實很喜歡初始第一稿,原本會探尋到每個人的原生家庭問題,但是我跟秉聿講如果照著原本的故事,會想要把它拍成影展片的邏輯,魅力會比較強,不過後來秉聿想要嘗試商業娛樂的東西。我反正前幾次也是在做比較商業娛樂的,共識確定後,就開始進行整個劇本的改編。

翁:劇本過程,針對題材做了哪些方面的調查?有哪些具體分工?

蕭:我做的第一個功課,是把意識上傳這個概念先搞清楚,就是「硬科技」部分,研究這個科技目前的發展。後來知道有一些實驗,包括老鼠的實驗,將記憶轉換成編碼,傳到另外一隻老鼠,這個記憶的複製是有的,老鼠可以走同樣一個迷宮,但是記憶跟意識還是有一點落差。改編前我的態度是,我必須先說服觀眾,這個實驗的必要是什麼,假設這個實驗是可行的,那他們為什麼要用這個方式來辦案。

一開始的著力點是怎麼說服觀眾,為什麼要用這個方式來查案。然後我們再進行編劇的工作,我重新寫分場,問子詠原本故事你想表達的東西。最大程度保留下來的,是他原本故事裡面有講的那種邊緣的,比較被歧視的,可能我們會覺得那是怪物、思維異於常人的族群,這個我就保留在故事裡。我大概是從這個概念出發,把故事結合兒童失蹤案,再回給秉聿做編寫。然後我會當第一個觀眾,我不是用藝術片的角度來看這部片,我們在編劇時確實是想要用一個觀眾比較容易閱讀的敘事邏輯去寫。

圖:《複身犯》工作照,牽猴子提供

翁:多重人格彼此相爭的電影在好萊塢不少,如《致命ID Identity》(2003)、《分裂 Split》(2016),意識上傳在《黑鏡 Black Mirror》也出現幾次。因涉及警察辦案,也令人想到《關鍵報告 The Minority Report》(2002)。如此多珠玉在前,導演在創作時是否有受到一些影響?又或者有擔心過成為包袱?

蕭:就像你講的,國外有很多片都做過,也探討人性、哲學、道德,這個東西很多。《致命ID》講的是多重人格,那已經是最著名的一部。所以我拿到這個題材的時候,我的第一個想法是,我先不想從那個科幻的哲學做思考,因為剛好是把多人的意識上傳到一個腦袋裡,所以概念比較像是一個人造的多重人格患者。我在構思這個故事時,我是反過來推想的,我想讓觀眾去體驗多重人格患者從「我不知道我是多重人格」到「我知道之後」的過程。主概念會比較落在關於「生理的生病」跟「心理的生病」的差異是什麼,我覺得我們社會對於身體生病的人容易理解,但是對於精神上生病的人,因為不了解,醫學知識比較少,所以會把他們稱為怪物。我想要讓觀眾去體驗這件事。

翁:故事從多重的人類意識出發,最後些微觸及到死刑議題的討論。換句話說,以植物人狀態的死刑犯作為實驗的手段,可能有違人道,導演是否想藉此批判台灣薄弱的人權意識,以這部作品的極端設定達到示警作用?李銘忠飾演的刑警也總是以極度暴力的方式查案,即便再不認同主角犯行的觀眾,似乎也不見得能認同警察的極端手段。而他的作法與博士也形成了價值觀的明顯對立。也能否談談這兩個對照的差異呢?


蕭:你能看到這個,我覺得滿高興的。我是刻意把它藏的很薄。每次社會發生什麼兇殺案,報紙的觀點都很不同,到底該死還是不該死,每個人說話的態度都滿主觀,好像沒有討論的空間。但我又不想這麼直接告訴觀眾,應該是用什麼樣的態度去看這件事,所以裡面放置了幾個東西,像是你講的已經被判死刑的植物人,卻被拿來當作偵查的道具,還把人格放到他的腦子裡,這個行為到底是我們有沒有尊重這個人。可能我們不把它稱為死人,而是植物人。兇手在這個過程裡犯下了兒童虐殺案,在我們社會上看來是最不能包容的犯罪事件,但是同樣的在這個怪物的身體裡,卻又自認為自己是善良的角色,可是對於他的家庭來講,他犯了一個很大的錯,他失手殺了自己的小孩的母親。這個能不能被原諒?

他知道自己的病之後,良心已經恢復了,但是體內仍然存在邪惡。這樣的判斷我是交給觀眾的。其實警察的角色很重要,雖然有一些刪減,之所以設定他這麼兇惡、殘忍,我自己在設定的時候在想善跟惡、犯罪的人該不該死,我們有很多討論不完的爭議,他是一個負責去執行這件事的人,他幫我們解決灰色地帶。

圖:李銘忠飾演的暴力刑警,牽猴子提供

簡單來講,就是他的工作,所以他背負了一個心理壓力,他幫大家執行正義的抉擇。所以我在設計這個警察時,把我們可能不想承擔的壓力丟給他,在具體呈現上,他不像我們一般看到的警察,甚至像個反派一樣。但是我不太想直接跟觀眾說你應該怎麼選擇,所以後面做了一個比較開放的結局,每個觀眾看到的結局都不太一樣。我想讓觀眾去判斷,你認為你心目中的正義是什麼樣的樣貌。

我們那個年代的電影教育是從法國新浪潮、義大利新寫實開始,然後到台灣新浪潮。大家在選擇電影題材時,會有一個目標是希望不只是娛樂,在我們講述這個故事時,我們是同時在面對當下的環境和過去的歷史。你會有所反映,所以你先把這個故事寫出來,商業娛樂有時只是服務觀眾,因為我受過這些電影教育的薰陶,我會想要把這兩個東西給結合。我會把我的觀點藏在娛樂的下一層,可能觀眾看完回去會有多一點點思考。這些觀點或許不會是我的第一順位,但是會被我藏在故事裡。

翁:既然背景是設在未來,導演花了多少心力在創建本片場面?如何與美術等部門通力構築出電影的陳設與場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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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7期【放映頭條】
 

蕭:科幻邏輯第一個部分就是「錢」,預算要夠。就像Netflix最近上的《勝利號 Space Sweepers》(2021),兩個小時花大概六億台幣。跟當時我拍《神的孩子》的想法是一樣的,如果我們沒辦法獲得這麼多資源,我們怎麼琢磨出令觀眾不尷尬的科幻片?

我覺得是一種平衡,這不只適用於創造科幻片。拍《阿嬤的夢中情人》原本是要回到台灣的50年前,以那個預算來講也是做不到,所以我跟北村討論,我們可以用漫畫的角度。所以那個作品看起來是很卡通的,剛好那個年代的電影拍出來也很天馬行空,兩個質感是比較接近的。

我拍《麻醉風暴》的時候,一開始的想法不是要拍職人劇,也不是要拍醫療劇。之所以設計那些比較詳細、真實的手術流程,是讓這些東西先潤滑過去,讓觀眾相信我眼中看到的就是現實,後面我再來講偵探跟懸疑,觀眾已經被畫面說服了。

圖:《複身犯》實驗室場景照片,牽猴子提供

在《複身犯》籌備的一開始,我就知道預算是多少,所以我們的設定裡,我會希望這個背景時空雖然是虛構的,不是真的在台灣或台北,但是我希望這個故事超過五年到十年這個中間的科技,生活跟我們現在落差不大,實驗空間的確有點改進,但是裡面我們還是放了一些復古元素,如審問的椅子,讓科技的線條跟後面能夠做一個平衡。我們在討論的就是讓觀眾不覺得尷尬,先潤滑過去,後面講故事就可以很投入。我們很多時間提美術設定稿,到特效,到看到很多監視器材顯示的那些儀表,很多都是設計完打掉再重練。我的主觀態度是,先說服我,我不覺得尷尬,才開始進行製作。其實有很多特效已經做出來,但我還是把它拿掉,太過於科技的就不讓它出現。

翁:過去拍攝的《麻醉風暴》系列,獲得國內觀眾相當熱切的關注,回顧過去,您覺得電視劇集的經歷有沒有對《複身犯》形成一些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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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5期【電影特寫】
 

蕭:我從《麻醉風暴》後開始,滿相信顛覆演員這件事,跟我想要顛覆題材是一樣的。我拍這個類型,可能再抓另一個元素進來,讓它翻轉。我拍《麻醉》,我選黃健瑋當主角、吳慷仁當配角,這對投資人來講是一個很詭異的選擇。我開始理解顛覆演員過去的表演經驗,對我來講是一個滿有興奮感的事。這會讓演員有一個不安全感,在那種不安全感的表演之下,我覺得化學反應跟他們對角色理解的狀態會很不同。我是抱持第三者的態度,看著他們在變化,這是我現在拍電影比較大的動力,顛覆演員,顛覆故事。

翁:導演之後有新的目標想要嘗試嗎?是否繼續挑戰科幻題材?

蕭:如果有的話,我會很想要挑戰,但是目前來講真的是一個很大的挑戰,因為需要統合的部門很多,大家的經驗必須要夠。其實我腦子裡已經有個故事,跟台灣現在的研發火箭有關,但這個預算的洞有點大,對我來講可能至少要兩年以上的時間才能進行。現在比較確定的,一個是科幻題材,另外一個是黑色動作喜劇,這幾年想要找一個比較輕鬆的題材,因為我滿容易入戲,太入戲就會容易找一些黑色喜劇,有一些動作元素的東西。最近看了一個新聞,所以我腦子裡面有個想法,跟疫情有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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