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詩般的同志電影──《刻在你心底的名字》導演柳廣輝專訪
1988 年是晦暗青春的年代,既無彩虹旗高掛,更無網路交友暗伏的相濡以沫。 32 年前的夏天,阿漢遇見了 Birdy。
那一年,女同志團體「我們之間」尚未組織、金馬國際觀摩影展尚未引進新酷兒電影、臺灣大學男同性戀問題研究社尚未成立、琪姊陳俊志導演尚未拍攝《不只是喜宴》、臺灣同志諮詢熱線協會尚未立案登記、公視《孽子》影集尚未製播、臺灣同志遊行尚未登街、臺北電影節尚未首映《十七歲的天空》、《司法院釋字第七四八號解釋施行法》尚未三讀通過。革命深埋土壤尚待萌發,臺灣同志們在暗櫃懼怕陽光,矇懂青澀的高中生盲目摸索性向情感,向社會、常倫、體制屈服妥協。
2020 年的今日,臺灣上映有史以來製作/行銷成本最高的國產同志電影,由柳廣輝導演、瞿友寧編劇/監製的《刻在你心底的名字》。
從拍別人的本,到說自己的故事
《刻在你心底的名字》算是柳廣輝首部廣為人知的劇情長片,實質上他拍過上百首音樂錄音帶,包含張惠妹、陳奕迅、任賢齊、楊丞琳、蔡健雅等天王天后歌曲;影視作品更遍及《貧窮貴公子》、《蜂蜜幸運草》、《粉紅教父小甜甜》、《珍愛林北》等偶像劇,累計近三十年的影視資歷。
柳廣輝畢業於臺北藝術大學戲劇系,當時他與王仁里導演合演舞臺劇,因緣際會接觸到廣告製作、音樂錄影帶拍攝,進而從劇場踏入影視圈。柳廣輝從 1995 年始,廣泛參與華語樂壇音樂錄影帶拍攝,當時正值華語唱片黃金高峰;直至 2003 年左右,網路 P2P 非法下載侵蝕實體唱片,產業面臨轉型巨變,導演遂將重心轉往影視戲劇圈,淡出音樂錄影帶導演工作。看似危機,實則轉機,看似跨界,實則延續,他說:「我一直很想拍戲,我是學戲劇的,我應該拍戲。⋯⋯我前面七八年的經歷都是在拍 MV,MV 裡面我也拍了很多劇情式的 MV。」
2016 年柳廣輝拍攝首部劇情長片《22個男人》(中國上映名稱為《購物女王》),由范逸臣、秦海璐主演。他回憶:「因為當時流行跟大陸合拍片,找了大陸公司合作,那個水很深,很多坑可以跳,其實還滿幸運。」只不過這仍是一次稱不上愉快的經驗,當時資方掌握拍攝權力,現場隨時改戲、臨時開會加戲、命令劇組停拍。他義憤難平:「很誇張!對一個導演來說,那個劇本還是我自己寫,當然覺得很羞辱,我那時整個就快要爆炸了。」
回首檢視《22個男人》的經驗:「我沒有那麼大的野心,所以我拍第一個(真正自己的作品)就是我熟悉的偶像劇那種性質衍生過來的,愛情的、戀愛的電影。」在高中同學瞿友寧的推波助瀾下,柳廣輝重新融合過往優良劇本入圍及電影劇本開發補助作品《心天堂樂園》跟《野孩子》,再雜揉個人生命經驗,與瞿導共同創作出《刻在你心底的名字》。
《野孩子》描寫一位來自臺灣、在美國洛杉磯明星高中教合唱的老師,前往臺東一所以原住民學生為主的高校教唱。老師因為學生,重新找到跟生命與土地的連結;《心天堂樂園》受〈公東的教堂〉啟發,劇情講述來自瑞士白冷會的修道者,輾轉渡海來到臺東,興學教育。對照《刻》中法比歐飾演的神父,不難發現故事原型。不過瞿友寧嗅出文本隱匿的同性情慾,對柳廣輝說:「明明是你自己的故事,為什麼要隱晦地隱藏在別人的故事裡面,而且是你自己熟悉的事,你應該用自己的觀點去講。」柳反芻思緒:「我其實拍很多偶像劇也是講別人的故事,我真的沒有講過自己的故事,然後他(瞿導)就說你就要勇敢面對,拍電影出來,所以我就好吧,我就把故事從實拖出來,整理出來一條我自己的故事,然後交給瞿導。」
今年才出櫃,「我不是趕上那代的人」
隨著《刻在你心底的名字》進行拍攝,柳廣輝正式與家人出櫃。他緩緩訴說:「我本身是在一個基督教家庭長大,我家是非常傳統的基督教家庭,就是要祈禱甚麼事都有罪,更不要講說同志這件事情了。一直到我 3、40 歲都非常掙扎。」
「我高中其實不覺得自己是同性戀,喜歡一個男生想跟他當一輩子的好朋友,就是你在電影裡看到的狀態那樣。為什麼是這個時間點(說出這個故事),也沒有特別說因為什麼時間,剛好因為我真的沒有說過,這段故事對我來講還滿刻骨銘心,因為是一個初戀,對我來講這個年紀面對這個事情是有點排斥,會疑慮我是不是要出櫃甚麼的⋯⋯我會有很多問號,但因為我這個年紀再去出櫃,其實也沒有甚麼新聞價值,不過自己也不是太能 handle 我跟家人這一塊,我不是很確定我家人是不是 OK。所以在拍電影過程中我一直跟我家人出櫃,他們遲早會知道我在幹嘛,我就先跟我哥哥、弟弟、嫂嫂講,他們就很酷,沒有問題。最後一關是我媽媽,一直到了 2020 年的過年,我才終於跟我媽媽出櫃。」
得知柳導這麼晚才正式出櫃,對我來說有些意外,畢竟柳導在北藝大 1993 年的畢業製作《下班后》即生猛觸及同性情慾,劇中有一名與同性做愛的變裝歌手;另外這時間點是臺灣第一波同志運動,不光有同志團體倡議,包括陳俊志導演、蔡明亮導演都在該時期大放異彩。柳導回應:「我那時候就覺得他們很勇敢,他們走在很前面,但那跟我無關,我後來覺得那是自己要去跟上。因為我的家庭背景,我的宗教觀念會覺得說,不行這樣子。對我來講,我不是趕上那代的人。現在 20 幾、30 幾歲這個世代,他們跟上自由的氛圍,比較幸運。我們這一代就我了解,身邊還有一些差不多年紀的同志朋友,還是沒有跟家裡出櫃的,這種人還是滿多。」
生命經驗成為柳廣輝認識自己的熹微線索,《刻在你心底的名字》應運而生:「我年輕時候是個滿浪漫的人,真的有很多真實發生的事。(片中情節)就是放進來,很自然,不是說特別戲劇性的設計。瞿導從我整理出來的故事,看到一些戲劇的可能性,他才去強化,才會更有組織的編寫。我沒有刻意說,就剛好是一個故事,就是寫出來。」
監製與版本剪輯差異
在高中同學瞿友寧力挺擔任監製與編劇後,柳廣輝成功申請到輔導金並找到資金,實現拍攝可能。柳廣輝補充:「監製這部分是我以前拍電影沒經歷過的。這方面我很弱,我只知道拍東西。我就不曉得行銷、監製、宣傳、資金的金流等等,都是很複雜,沒接觸過,以前就是很單純做導演。(當時瞿導)就說你有甚麼故事可以送,用我公司來申請好了。那我當然覺得好,畢竟瞿導在戲劇界資歷肯定比我深,又有很好的作品,我就想說好,先把劇本弄出來。」
《我可能不會愛你》與《花甲男孩轉大人》的市場性全面成功,強化了瞿友寧的監製視野,能夠估計出作品的製作預算成本,鎖定的市場標的分眾,設定出作品方向,規劃出《刻在你心底的名字》雛形。
在許多幕後花絮與電影側拍中可以看見,瞿友寧不光是編劇與監製,甚至親身下去指導表演。柳導笑說:「他這部特別投入,這劇本是他寫的。」《刻》像是瞿友寧的半個孩子,相較其他監製作品《女鬼橋》與《無聲》,《刻》由瞿導成立的氧氣電影製作,劇情更聚焦在深度情感面的溝通。而瞿導非常擅長教戲,勾發演員深層表演,因此《刻》付出更多心力。在現場,柳導與瞿導是否會有爭執?柳導回:「當然有。這個東西就很細膩。我們很多爭執的點,會不會太煽情?太多?比如說這個表演有點卡,有甚麼方式可以做?這時他就會跳出來說有甚麼方法去弄。出來可能效果不錯我們就用了。」
在電影製作完成後,引發業內最多討論的,莫過於臺北電影節放映版本與院線上映版本的差異。在院線版本中,強調了角色的眼神凝視並拉長衝突戲的長度,以及增加一段王彩樺飾演的母親目睹雙男同床共枕的若有所思。剪輯鋪陳邏輯在院線版本更加清楚,從眼神凝視到女體嘗試,從性慾夢遺到情慾探索,從拒絕肯認性向到情慾爆發。
導演解釋:「(拍攝期)我拍就有拍到這個東西,可是我第一次剪的時候有點忽略,太注重在劇情推進。後來才把這些凝視加回來,我都很清楚有這些片段,一開始太擔心兩個半小時太長,沒辦法加進來,後來慢慢剪的時候,才覺得這些東西很重要,又放進來。」
「(原本)劇本主角阿漢(陳昊森飾演)會比較多,後來拍的過程,這兩位演員火花是在底層裡。慢慢 Birdy(曾敬驊飾演)變成不可忽視的角色,太重要了。我們一開始鏡頭設計都是阿漢的視角,後來拍一拍,不行,Birdy 切不掉,所以長很多東西出來。所以剪接一開始就是說先以阿漢的視角來做,把很多 Birdy 剪掉,先用這樣的視角切入。後來就覺得這兩個非常不平衡,那就不行,所以我就說 Birdy 一定要剪出來,還好我們有拍素材,慢慢把 Birdy 默默關注阿漢等等很多互相的凝視,加很多上來。後來我們覺得這兩個角度都很好看,可是太長了,兩個半小時,只好把支線媽媽都剪掉,可對我來講不行,媽媽對我來說很重要,媽媽看到他們那場,就是 Birdy 他們在媽媽面前差點出櫃的吵架,媽媽其實是完全知道這兩個小孩子是有些事情的。」
另一段剪輯差異是雙男爭執奪門而出後,阿漢父親在背景高喊「咖啊是甚麼?」。這句臺詞在臺北電影節引發不少觀眾訕笑,雖然呈現出外省人對於臺語文化的不理解,但嚴重打斷爭執戲的情緒。導演回應,確實因為太出戲而拿掉,把焦點拉回這兩個年輕人身上。
更明顯的剪輯差異是班班(魏如萱飾演)的戲份刪減。礙於篇幅,原先版本想講的更多,還描繪到魏如萱一角的家庭細節,說明白了故事,卻模糊了角色情緒。因此斬斷後段的親子互動,僅保留魏與戴立忍的角色互動。導演針對本段說明:「我那個年代很多女孩子會喜歡上一個 Gay,她也不在乎,我管你是不是。」
國家權力:監視與壓迫無所不在
除表面上的剪輯製作,《刻在你心底的名字》在文本深層還刻劃出象徵國族權力、異性戀社會霸權的人物,並循序漸進走入故事核心,像是舍監、教官、少年隊、軍歌評審、雙方父親。甚至將視野拉出同志格局,還可窺見外省丈夫對妻子的箝制,亦是一種權力位階壓迫。
導演回應:「我們剛好放在制約的時代,我們不能去怪這些人長成這樣,因為他們經過的時代就讓他們變成這個樣子,這些人就是很真實存在,周邊一定就是有教官,有些老師跟我講說,你放的這些角色都很典型,很多電影裡面都是這樣,你為何不好好講這兩個小孩就好?我說不行,那個時代下就是有這些人,我希望一點一滴都是透露出那個氛圍,經歷過那個年代的有感受,沒經歷過那個年代的,也可以感受那個氛圍帶來的壓抑。」
談到兩名主角上臺北謁陵一段,「它是一個威權的崩解,既然都講到教官、家庭這些壓力,我就覺得要有一個很大的粽子頭,那我們就覺得謁陵這件事情是有趣的。當時政治整個威權崩解,也因為解嚴、蔣經國過世,才造成後來很多臺灣民主運動從那邊開始。藉由這個時機我們來小小出走,逃脫學校壓抑的環境,我們就把它弄得有點好笑,他們去那邊看他們(謁陵群眾)如喪考妣地哭,就跟著哭,是一個時代的荒謬,是好玩的。」
電影藉謁陵讓主角們離開臺中,營照出掙脫既有束縛(校園),獲得逃離體制的幻覺,才發現社會的一切都陷在桎梏。導演解釋:「(去臺北)就是一個逃離,某一種心理、生理跟腦子的逃離,逃離臺中受壓迫的環境,臺北沒有人知道他們是誰,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情。沒想到權威還在,在太陽系聽到包廂被經理說不能亂來⋯⋯解嚴之後,監視還是無所不在。」導演稱作「大權威場」的軍歌比賽橋段,也與此呼應。Birdy 挑戰傳統刻板的軍歌威嚴形象,在指定表演項目中融入蔡藍欽演唱的流行歌曲《這個世界》,公然挑戰既有權力體制。導演說:「他做了這個嘗試之後,就是得到一個大的反效果,讓他們知道,他們得到的自由是這樣。你以為解嚴可以做些甚麼事情,可這些都是假的。」
伴隨謁陵之旅,劇中安排兩位同志角色,引領兩角挑戰權力體制。第一位是在中華商場抗爭的祁家威(邱昊奇飾演),另一位則是抵抗霸凌、勇於坦承性向的瘦瘦(林暉閔飾演)。導演說明:「我們那時候高中住校,跟我同寢室的發現他們在浴室修理一個人,他們就說那個學弟在裡面亂看人家雞雞,手在那邊摸,跟別人怎麼樣,就是有一些同性戀身體的行為,他們就會打他。我想說好可怕,那時候我就想說還好我不是同性戀。(笑)而且我跟這些室友很要好,他打我怎麼辦?然後現在看就覺得哇,那真的是一個好可怕的霸凌。真的有這樣的事,因為天生氣質比較陰柔,就是會被霸凌,不要說後面葉永鋕的事件。那時候勇敢的人⋯⋯真的是很勇敢。」兩位同志角色,宛如主角的反身鏡,映照出內心潛藏的性向認同。「對,我就是一個對照組。就是讓阿漢知道,真的有同性戀的存在,那我是可以像他那麼勇敢嗎?所以才又安排阿漢去問瘦瘦:你甚麼時候知道自己喜歡男生的?」
角色愛戀:阿漢與 Birdy 的誕生
儘管劇情改編生命經驗、時空銜結解嚴背景、形塑角色挑戰權力位階,《刻在你心底的名字》內核無疑是一部愛情電影。
談及選角,柳廣輝回憶:「《返校》演完,敬驊來試我們鏡的時候,演完《返校》已經一年多,一年多沒有接觸表演,基本上回到一個很新人狀態;昊森的《美人魚澡堂》應該也不算是太多的表演機會。⋯⋯(我從中)看到兩個年輕人的質感。碰過一些市場比較有知名度的演員,就覺得他們已經在市場上打滾過,表演質地比較多的某一種技巧好了,或者是我們覺得那不是我們要的。我們希望去找到更真、更純的靈魂,這兩個孩子給我們這樣的感受。」
如何讓兩位主角陳昊森、曾敬驊產生情感羈絆,催發愛戀反應,成為導演的必要課題。在電影開拍前,柳廣輝指定《春光乍洩》與《藍色是最溫暖的顏色》為教科書,依此為模板訓練演員,導演說:「那時叫昊森模仿梁朝偉,敬驊模仿張國榮。他們很努力,我們做了很多他們作品的臨摹。一開始希望給兩人比較好的表演範本,讓他們知道在還年輕的時候可以演這種,我們也很希望這兩個人舞臺變更大的時候,大家看到他們一起演的第一部電影是這部,他們就是新一代的梁朝偉跟張國榮,希望可以做到這個地步。」
為了重現生命歷程,柳廣輝大方分享珍藏的情書與日記本,供演員揣摩角色心境。「他們完全不曉得我們年代長甚麼樣子,我們跟他們講了很多,那就是非常抽象的概念,(不如)就給他看很多我當時寫過的情書,我寫一大本很厚給他看。一看就說,原來你們那時候感情這麼壓抑喔。那時就必須靠文字充沛的,我就一股腦在那邊(寫字)發洩,我也不曉得我可以傳簡訊給誰,跟誰講。然後幫他們試裝穿上很憋的喇叭褲,原來是這種感覺,這些細節都在幫助演員。」
於是乎,陳昊森成為張家漢;曾敬驊化身為 Birdy。兩角相遇的第一場泳池戲,開展出彼此的愛戀史詩。導演說:「它(泳池)是一個愛情,你在愛情裡面最需要的就是一口氧氣。一開始 Birdy 在裡面做水母漂算時間,(阿漢罵 Birdy 說)那是白癡啊!在那邊溺水甚麼的。在水的環境裡面,你每次掙扎向上就是為了呼吸,那就是愛情。」另一方面,水下閉氣隱喻著角色暗櫃,究竟選擇浮出呼吸,亦或是選擇死命溺在水裡;當你快溺死時,會不會有人願意出手相救。一幕習以為常的臺灣電影青春場景,象徵阿漢與 Birdy 難分難捨的情感建立。
逐漸地,阿漢喜歡上 Birdy。Birdy 帶著阿漢到處發瘋,教會他看電影,帶他聽蔡藍欽,領他讀三毛。阿漢看著 Birdy 不再是游泳池第一眼見到的彼此肉體打量,而是「一個情人視角看他閃閃發光,想要變成他」。彼此構築搭建出承諾的電影夢,導演笑說:「這些東西通常不是直男同學會給你。」
從喜歡躍升至迷戀,阿漢陷入性向的自我認同探索。導演補述阿漢感受:「我不是同性戀,我想要跟一個男生做很好的朋友。雖然你(Birdy)去交女朋友我可以接受,你本來就應該交女朋友,可是我有點忌妒怎麼辦?一直拉扯,把這些東西都放在阿漢那邊,你不會允許把同性戀放在自己頭上,我等於同性戀,那是不可原諒的,不可接受的。」
友情跨步到愛情,隨著班班一角登場,Birdy 轉為保守走入異性愛情。當 Birdy 不再是 Birdy,阿漢遂讓自己成為 Birdy。導演解釋這段立場轉變:「這個就是設計,這個你有看出來!兩個人談戀愛很像跳恰恰,你前進一步我退後一步,一開始阿漢喜歡上 Birdy,其實是 Birdy 先給了某些有魅力的線條,然後阿漢就愛上他。阿漢在這個過程裡面是:我跟你是甚麼狀態?我是 Gay 嗎?我會喜歡你嗎?當 Birdy 看似自由奔放,可內心非常保守,我再給他家庭背景。其實是(上面有)三個姊姊好不容易生出這個兒子,很大的家庭壓力。他某些程度比阿漢更不能是 Gay。他也很知道他不能是 Gay。而且他很怕自己跟阿漢在一起會一發不可收拾,不會有好結果,如他所說,寧可在一開始就不要做。他就開始假裝去喜歡班班,我當時的對象真的是這個樣子。」
愛情爆發為情慾,阿漢要的不光是 Birdy 的情感回應,而是擁有彼此的肉體餘溫。針對這場情慾戲,導演收起微笑、嚴肅作出解釋:「各方各面都溝通的非常仔細,該做的保護措施我們都做。劇本出來,就知道就是這場。我們不覺得那是床戲,就是兩個人情感突破在狹小空間裡面,坦誠相對,不管身體、心靈、心智上終於面對這件事情。最後 Birdy 能給的只有一句對不起,我也不能再給出甚麼,我也不能給你承諾,你要的愛情,我就可能在狹小沒人看到的空間給你一個吻,之後我怎麼對不起你⋯⋯這段就可以腦補。」
劇情邁入尾聲,愛戀橫跨時空,導演選擇劇中神父的故鄉加拿大作為電影收尾。導演說:「對我來講一定要去加拿大拍,希望有大景把這件事情收回來。就像(《當哈利遇上莎莉》)最後一定要在帝國大廈的頂樓。整個加拿大最大的景就是尼加拉瀑布。」然而瀑布是否會讓人覺得太像《春光乍洩》呢?「當我們要拍這個景的時候,其實也怕會不會覺得很像《春光乍洩》,可是後來我們有些設計,因為神父從加拿大來,名字叫 Oliver,他其實算是加拿大法語區長大的愛爾蘭人,對他來講鄉愁的歌曲就是那首愛爾蘭民謠〈Danny Boy〉。故事一開場,神父拿了一張唱片說我放一個音樂給你聽,這是我從家鄉帶來的。唱片封套就是尼加拉瀑布,所以那件事情對我來講不是愛情,是神父的鄉愁。阿漢做了那首歌,用了兩個法文,就是那個專輯的名字。」
行銷策略:從「史詩般的同志電影」,到「刻在你心底的名字」
從前期宣傳文宣,可知《刻在你心底的名字》最早叫作《史詩般的同志電影》。片名標註同志識別,在臺灣電影實屬罕見,後期行銷為了放大電影受眾,從劇中臺詞「每個人的初戀,都跟史詩電影一樣偉大」,提煉精髓調整至目前名稱。
原先片名是否受到臺灣婚姻平權的社會氛圍影響,導演回應:「劇本裡面就有寫,拍的時候就把這句『每個人初戀都跟史詩電影一樣偉大』拍出來。⋯⋯劇本第一個完稿大概兩年半之前完成,臺灣同志平權還沒有過,就是有一些議題,社會風氣急轉直下,突然這件事得到很多社會認同或對立,我們才想說也許是時候推出來,剛好可以跟社會有一個呼應,讓大家看到壓抑年代下面,同志愛情是甚麼回事,希望電影可以讓同志族群之外的很多不同族群,也可以看到那份感情是甚麼。我們希望更可以超脫同志愛情,它講的是愛情,只是剛好是兩個男孩子戀愛。整個異性戀父權社會,沒有人在教你男孩怎麼愛男孩。」
導演緊接笑著說《刻》在進行試片後,許多同學、朋友私訊他訴說內心世界的小故事。比如有些人說:「你就是在拍我高中的故事,我高中就是這樣在暗戀一個男生。」可見電影文本擴及同性外的情感悸動。
說到同志電影,《刻》繼承臺灣一路走來的青春同志電影脈絡,有著《盛夏光年》的兩男一女情感糾葛,更有《女朋友。男朋友》的時空跨度。該如何做出文本差異,導演認為《刻》「比較有時間的一個過程,《盛夏光年》或者是《女朋友。男朋友》好像就是時間跨度沒有這麼長。這種套路永遠是兩個男生中間夾一個女生,一直都有。有國外朋友跟我講,你們臺灣很會拍這種東西。這個套路是有點相近。可是我們在時間、時代、包括解嚴的意義,跟其他電影還是有不同的設定在。我們在時代上做了更多的琢磨。」
與《盛》、《女》截然不同的是,《刻》的成本遠遠高出臺灣影史脈絡中的每一部同志電影。臺灣同志作品近年來最高票房是《誰先愛上他的》6,637 萬元,《刻》對外宣稱成本 7,000 萬,非得破億才能回本,無疑是在挑戰臺灣同志電影的票房天花板。面對如此高門檻,《刻》從前期製作便與曾為《我們與惡的距離》、《花甲男孩轉大人》、《麻醉風暴2》、《想見你》等熱門劇集操作行銷的結果娛樂合作。關於制定行銷計劃,從前期平面影像素材規劃,至後期上映前的每一步媒材釋出,皆是為了呈現電影最能觸動人心的賣點,吸引不同年齡層觀眾購票支持。
從 Youtube 頻道可以發現,從五月初期聘請同志 YouTuber 宣傳,而後邀請「刻座大來賓」分享觀後感,包含林依晨、柯佳嬿、許光漢、吳慷仁、陳柏霖等臺灣一線演員,藉其本身人氣與公信力,透過推薦,助觀眾更理解/相信作品。運用名氣作為擴散效益,盡可能擴大吸引陌生受眾,並增加無法量化的口碑價值。名人推薦外,創作主題曲〈刻在我心底的名字 〉,藉劇中角色之口演唱加持洗腦。片商於上映前一個月釋出歌手盧廣仲演唱版本,複製〈魚仔〉、〈幾分之幾〉的成功路徑,至今一個月累積近 400 萬的觀看次數,成功締造跨界口碑效應。除此之外,《刻》舉辦五場特映星空趴,於信義誠品「Skyline Film 屋頂電影院」,結合 Dress Code Party,讓兩位男主角與觀眾近距離當面互動,在網路社群打卡散播,創造緊密連結的粉絲黏著度。種種行銷手段,皆是為了讓最大化觀眾認識到電影的美好。
陪同導演受訪的結果娛樂營運長蔡妃喬表示:「這個東西就是市場跟行銷面向,導演他們去把故事講好,那演員除了長的樣子,進去你就是覺得他就是那個時代的人,那個時代的阿漢之外,其實必須要讓人家有火花,我們有看市場行銷學,就像我們現在努力去框了很多異性戀,跟所謂 BL 界、腐界的這群人。一堆腐界來看時,我們要講的是,你看這兩個人。所以為什麼會有『驊森 CP』跟『森驊 CP』(將曾敬驊、陳昊森理解為一對 couple 的暱稱),就像講到『華福 CP』,只要是同志耽美圈就會想到『福爾摩斯』,不是這個圈的想不到那邊。」
在電影特映會現場,主持人即有意識用 CP 稱呼主角,擴散腐女族群,最大化受眾。蔡妃喬進一步說明,電影除了同志族群外,也能拓及腐女、異性戀初戀、種種禁戀的基礎。「我們請他們(腐女族群)來看時,他們自己會從裡面抓,例如就會有人想寫同人誌,會想寫阿漢跟神父 Father,為什麼?阿漢不是跟神父講說『下地獄好了!』,兩人不是靠很近嗎?那也是第一場(台北電影節上映版本)沒有的,後來被剪掉。所有人都說,神父不會吻上去了吧?神父不會把他拉進地獄了吧!就是他們自己會有腦補的空間,我們只需要開放腦補的空間給他們。那異性戀的部分,其實就是撇除掉同志,每個人的初戀都有這個,有可能是日本人與臺灣人、本省人與外省人、年紀大的跟年紀小的,都是一個屬於同志之外的關注點,所謂社會上面道德不允許的部分。你也有可能會聯想到自身經歷,曾經你想在爸媽面前說『我就是愛他』,但你講不出來。」
儘管行銷策略有瞄準腐女社群,柳廣輝特別強調《刻在你心底的名字》並不是一部 BL 電影,電影核心聚焦在角色真實情感。「很多人問我是不是 BL 電影,我不會覺得我是。我有很寫實同志的部分(舉劇中阿漢在湖心亭與熟年同志互動),沒有要拿捏,因為有很多人覺得不舒服。八零年代就像《孽子》那個時代,有些人每天都在公園晃一晃,看看有沒有可以下手的對象,給一些溫暖,聊天甚麼。我真實認識一個 90 幾歲的人,有老婆小孩孫子,現在都還在做這種事,他會用他的方式去釣。他們已經不 care 這個時代平權是不是可以結婚,他只希望自己慾望有一個小小出口⋯⋯剛好阿漢那時是身心最脆弱的時候。有人給他一個溫暖,他其實不曉得那個溫暖是毒藥或什麼,他不曉得。那麼年輕,他一定會搖晃啊!所以他說『幹!這是甚麼!』就是這麼掙扎。」
柳廣輝驕傲地說,兩位男主角的情感依偎,都源自於真實互動、非刻意針對。「我覺得兩個演員慢慢就會長出那些東西,你給他一個方向,他就會照著走出那樣的事,覺得自豪兩個小孩被調教到這種狀態。」在謁陵之旅後的莒光號上,兩人玩累了,自然靠在一起睡。「他們就真的睡了啊。你只要跟他們講,你現在就睡,就睡在一起。(笑)對兩位演員來講,他們就是在睡。我們在拍的人就會說『好美喔~好有電喔~』,有什麼好不拍的。」柳廣輝成功挖掘出演員情感交流瞬間,去放大供觀眾的觀影想像。
活在當下,活得坦蕩蕩
《刻在你心底的名字》不光是同性情慾的愛戀萌芽,更夾雜臺灣國族的歷史脈絡演進,以具有時代觀的宏偉視野刻畫角色心路歷程。導演感慨:「這個世界幫你開了一扇門,你可以往那裏走,大家不敢往那邊走。你不曉得怎麼樣能走到那邊去。這個過程走到現在其實已經三十年⋯⋯我們就是親身經歷這個年代,也真的熟悉,30 年後再去看原來是那個樣子。」
在專訪尾聲,我請導演針對劇中角色反覆陳述的關鍵臺詞「活在當下(Profiter du moment)」,做出他的個人解讀。
導演沈默思考了一會兒,緩慢說出:「活在當下在電影裡面是很弔詭,因為神父告訴大家活在當下,可是他是最沒有活在當下的人,一直背著很多宗教、性別認同等。我覺得活在當下就是要對自己誠實,我在這電影裡面學到的,我要對自己坦誠,對我媽媽出櫃。這件事非常坦然、開心,活在當下就是可以坦然的面對自己。就是完全面對不要對自己說謊。更不要對別人說謊。活得坦蕩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