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聽少女鬼唱詩
台北電影節焦點影人:大林宣彥
露出臂膀腳踝的洋裝涼鞋、浴衣木屐,裸露紅色果肉的西瓜,室內倚窗逆光的臉龐⋯⋯影子裡的童年是家屋的幽靈。是潮濕夏天的記憶。夢幻,又腐朽。
我們與大林宣彥共度今年台北電影節的夏天,暑熱摻入幾分幽翳:吃人的不是禮教而是房子和鋼琴,傳說的午後可能遇見吸血鬼,轉校生會遇見並告別另一個自己,但最恐怖的還是遭遇戰爭--而最大的反抗則是創作。創作電影,不僅能跳躍時空,穿越入一部又一部電影裡,更能進駐人的腦海與身體。
「死與少女」的發源
實驗短片到第一部長片《鬼怪屋》
可能許多人和我一樣,從他的長片處女作《鬼怪屋》(House,1977)初識大林宣彥,而更幸運地或許是同樣能以少女之心(或自命的「永遠的少女」)共鳴於這部電影的觀眾。萬花筒般的青春期騷亂,折射出主角和同學共七個小少女的多種面向:貪嘴、愛美、男孩子氣、好藝能文、賢慧、膽小依賴愛幻想。而少女之敵,則是魔化的女性/性之兩端:將與父親結婚的成熟美艷女性、一生苦等戰時死去未婚夫的姨媽。老小姐渴望青春,少女企盼成熟,最終小荷亮出尖角的犀利不輸熟女,電影比擬青春暴亂,是以甜美鮮血澆鑄,習得對抗、迎接、成為大人的苦澀之味。
▍延伸閱讀
638期【焦點影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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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中一場紅色羊水之夢的「成為女人/母親」戲,幾可呼應同年義大利片《陰風陣陣》(Suspiria)--的2019年新版《窒息》。而這也不過是他實驗的性別與性的一小部分。「少女是什麼?」即是他追問的「電影是什麼?」大林宣彥玩弄剪接、鏡頭、色彩、卡通化特效的突梯滑稽,讓恐怖片的成分不似義大利邪典電影(如原版《陰風陣陣》)對女體的橫暴,也非美國青春砍殺片對懷春少年少女的懲罰,而是始終拒絕成熟完備框架、一生貫徹「少女學」的形式體現--混亂而矛盾,繽紛而兼容。因此,他對於「電影是什麼」總是保有後設趣味,在內容上也不放過:比如《鬼怪屋》主角父親的職業是電影配樂,說自己剛被塞吉歐·李昂尼(Sergio Leone)誇讚比顏尼歐·莫利克奈(Ennio Morricone)優秀(後者也負責過不少義大利恐怖邪典配樂)。
往後他將繼續與諸多少女偶像合作,展現《穿越時空的少女》(The Girl Who Leapt Through Time,1983)原田知世的「天然呆萌」,兩版《轉校生》(I Are You, You Am Me,1982; Switching - Goodbye Me,2007)小林聰美的大膽活潑和蓮佛美沙子的清俊斯文等等。拉拔這些青春繆思的同時,也寄託於「偶像」在日本流行文化本身帶有的「未完成」意味。少女加上偶像的雙重未完成,反面來看即是不存在最終型態的無限可能--這世界,或許不過是無精卵小雞的一場夢?
大林宣彥的少女羅曼「死」奠基於《鬼怪屋》,亦可溯及他五〇、六〇年代的8mm、16mm短片。其中《傳說的午後・突然遇見德古拉》(Émotion,1963)致意法國邪典大師羅傑·瓦迪姆( Roger Vadim)的《血與玫瑰》(Blood and Roses,1960),但《傳》一片難以感到後者從小說原著《卡蜜拉》(Carmilla)承襲來的同性情欲和毀滅、「血與少女」的張力,肆意又四溢如電影中少女的血五顏六色,大玩變色、抽幀、停格、倒反、旋轉、扭曲,片中還自道「這是一部德古拉式電影」(和「這不是一支煙斗」,超現實的殊途同歸)。關於濾鏡和顏色,「黑白vs.彩色」爾後也在他電影中大加使用,用於區分回憶、現實、幻想、特殊時空等變項。
在故鄉尾道煉就少女魔偶的「未完成」魔法
尾道三部曲
大林宣彥的少女學,在八〇年代「尾道三部曲」(《轉校生》、《穿越時空的少女》和《寂寞的人》[1985])進一步提煉。少女偶像是他作為魔法師寄託創作精神的傀儡,但魔法師的場景不是暴風雨孤島,而是他的家鄉尾道。臨海山城多狹窄彎曲的坂道,無法展開全景、總是互相遮蔽的密密麻麻的屋與路呼應著「未完成」。少年少女日常在學校-家屋往來,天然地勢的曲折,恰巧適合打造自我認同迷惘的內在風景,在這裡傀儡也能長出自我意識,而最厲害的魔法大概是能為傀儡煉出細膩的靈魂:是男生,還是女生?而又是誰認為我該是什麼?他人和自我的界線如何區分?那我可以決定自己是什麼樣的嗎?為什麼事物總是非此即彼?
相應地,大林宣彥鏡頭下的尾道,比起成年人思念的故鄉,更是孩子氣的夢境舞台:沉重的木質家屋卻如霧般輕盈,在時空中可隨時散去。彷彿是個隨瓶中溶液傾倒擺蕩的水晶球世界。
從「尾道三部曲」好感萌動的男孩女孩,到「新尾道三部曲」的家人與愛人(《兩個人》[Futari,1991]、《明日》[Ashita,1995]和《那年夏天》[One Summer's Day,1999]),存在著各種「代換」(身體性別、時空事件、人與非人、心理投射與內化),是大林宣彥以少女「未完成」的異魅為媒介,所展現的「代換」魔法:在非此即彼的現實規則下,可能存在、將存在、卻未存在的事物,竟能被交換過來。
這點可以延伸、反映出他對戰爭的思考。從《鬼怪屋》就初見端倪:男性缺席的女性內部對抗前因,是戰爭讓男性無法歸來,而女性連同家屋空間等待著,到成了鬼怪。在母親的婚禮照片與回憶中,新郎也缺席,而是和姨媽兩人的照相,當快門按下,電影瞬間卻切到原爆畫面。不只是關於戰爭導致的性別領域區隔(雖然的確在兩版《轉校生》性別的「代換」,對於性別原型僵化有所鬆動,在「戰爭三部曲」的《花筐》也有「母之島」的設定),而還有透過「快門」與「原爆」的轉切,所處理的攝影技術如何與戰爭動用的毀滅性技術「代換」,發展成後來在他二十一世紀一〇年代的「戰爭三部曲」(《空中之花長岡花火物語》[Casting Blossoms to the Sky,2012]、《原野四十九日》[ Seven Weeks,2014]、《花筐》[ Hanagatami,2017])的創作反身性主題:藝術(創作技術)如何與戰爭(武器科技)「代換」。
從「少女是什麼?」到「戰爭是什麼?」
《戰裡的野孩子》到戰爭三部曲
而「戰爭三部曲」的前聲、八〇年代的《戰裡的野孩子》( Bound For The Fields The Mountains And The Seacoast,1986),拍攝地點也在尾道,承先啟後的,一是隨先前「男孩vs.女孩」的主題,更強化了女性悲歌:在男性主導的戰爭中,女性淪為雛妓;還有在大量置入現代詩歌的「戰爭三部曲」前,開始更具文學性的切入(本片改編自詩人佐藤春夫的小說)。這部電影在他創作歷程上,像根基於傳統的叛逆,顯得很「平衡」。有著師法小津安二郎的鏡位構圖,亦選用了彷彿野性版原節子的女主角1。前半用孩子們的戰爭遊戲諷刺軍國主義,小孩子用力的演技和融鑄默片的技法恰能搭配,戲謔幽默卻被後半信任與信念遭受背叛的現實壓倒,先甘後苦,最後遁入過曝慘白的幻想,更誇張的肢體喜劇在此時益發有荒謬、悲傷的餘味。
近十年內交出的「戰爭三部曲」,有別於世界電影在電腦特效突飛猛進加持下更朝「擬真」與沉浸式感官發展,大林宣彥將他原已偏好的非常「假」的佈光、綠幕、投影放映、生硬特效、逐幀拍攝發揮得愈加「超越時代」,依舊有著通俗劇的文本和象徵使用,用得更大量而狂野,比如引入「字面上地」雷雨、地動天搖、星移物換作為修辭,已不是尾道的心像風景,空間感更零碎細小,卻所圖更大,如斗室造夢。
人聲處理依然如同新舊「尾道三部曲」,真空而貼近的意識流,用高速的獨白(和角色輪唱重唱)來討論關於戰爭的聯想、比喻、今昔參照(戰爭與災難、核能議題),講述的不是「戰vs.反戰」的二元立場選擇,而是經歷了戰爭,面對這種層層繁複的奪取、給予、奉獻、又傷害的事物流轉,所感受到創造與傷害的消長--在他最後一部電影《電影藏寶盒》(Labyrinth of Cinema,2019),融會了日本電影史、戰爭史、精神史,更反映出電影與人生的盤根錯節底下的「代換」:戰爭是另一種惡劣的創作、軍事工業是毀滅的技術,而電影藝術也可能是種毀滅的技術/藝術。
百年電影百年身
遺作《電影藏寶盒》
在《電影藏寶盒》中,女主角希子代表著百年電影,千年女優。她是開演半途走進觀眾席的少女,是螢幕上千變萬化的面容;以為是穿越電影的少女,卻是從電影誕生的座敷童女。她分裂成(或帶領著)三個女孩,和三個青年穿越電影中的各種日本戰爭史:武藏械鬥、龍馬之死、白虎隊娘子軍、原爆前勞軍(但被控涉及反戰宣傳)的櫻隊⋯⋯。
戰爭的熾烈也催生出女孩和青年的羅曼史,那也是後設的「人們愛上電影的羅曼史」,與醒悟。透過拆解愛情,即可戳破每一故事世界。面對愛情、人生與電影,人們或瞌睡或吐槽或以「太空人」觀視之姿遠離,或以「你不過是我所虛構出的」抽離,或比如「電影/謊言都是我體驗的真實」那樣再涉入,或「每段時間、每次認同、每個我愛上的角色,在我心中誕生重生的瞬間」那般突然成為。戳破,滑進去,長出來,於是成為。
有著濃厚的電影史和創作史的自我指涉,《電影藏寶盒》作為遺作,也像是大林宣彥對自己的創作人生,電影長進人生、電影與人生孰長的註腳。他的「未完成」精神讓他不被「電影」本格綁住,也不讓電影被綁住成一種語言系統,而他正憑藉此對抗現實規則,尤其如戰爭「不是生就是死」的壓倒性。在《電影藏寶盒》,他所創造的未生未死的世界裡,光與影一瞬輪替:膠片燃燒中女孩的臉在呼喚著,原爆中女孩的臉卻瞬間無蹤,那是同一件事的鬼魂,代換於不同維度。電影的魔法正是:一切都是再現,也一切都是現在。
「ピカ(pika)!」光與影的輪替,閃光的出現,是電影的誕生,也是他自《鬼怪屋》開始就愛用的機關,到《電影藏寶盒》真的念出的咒語。大林宣彥也將在「ピカ!」的閃光中不斷俏皮地眨眼,永遠、永遠,再現於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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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1期【焦點影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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