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身體去碰撞,痛苦得好玩下去!
盧彥中談《開水喇嘛》的啟程、周折、信徒眼裡的光
雨天裡,我們來到紀錄片導演盧彥中位於萬芳社區,有著大片玻璃、愜意風景的頂樓工作室「寒山拾得」。一進門就見導演慌慌忙忙,一邊招呼我們就定位,說著剛一口氣吃了三顆B群精神有些亢奮,另一邊忙著喬烤玉米位置,打算等下邊顧炭爐邊受訪,又三不五時對著工作室的其他人吆喝,為下個月即將開鏡的劇情長片備戰中。我們圍著百年方桌,從喝茶到導演熱情打開兩大罐啤酒,訪談不像訪談,更像興之所至的漫天閒聊、胡亂分享,話題也從新片《開水喇嘛》的創作緣由,一路回溯至拍《就是這個聲音》時的受傷疲累、大學時期在黃明川工作室實習時初見藝術家吳天章的震憾崇拜。
盧彥中過往作品多座落在台灣本土,如《瘋顛狂書道館》、《南島盛艷之花》、《就是這個聲音》,乃至近作《塩埕區長》,都是在相對熟悉的語言和文化裡,著墨體制之外、特立獨行、又特別打動他的藝術家與鄉野傳奇人物。他善於拍人,捕捉性格魅力,也懂得表現台灣語言聲音的優美韻律。如今,新片《開水喇嘛》遠赴四川藏區極其偏僻的熊托村,在遙遠而陌生的土地上,拍攝一位苯教喇嘛以不可思議方式為信眾解憂除病。
為何要去到遠方?為什麼要拍開水喇嘛?面對聽不懂的語言、受限的拍攝條件,如何穿越語言,以影像傳達純粹的「相信」,成為《開水喇嘛》全然異於過往作品風格的關鍵。本期《放映週報》專訪導演盧彥中,聽他分享這趟「痛苦而好玩」的旅程。
愛吳樂天、愛台灣愛到很累
談及為何會有《開水喇嘛》,盧彥中反覆回到製作《就是這個聲音》時的疲累與受傷。2016年,盧彥中交出《就是這個聲音》,影片紀錄的是以講述「義賊廖添丁」出名、而後在九十年代成立地下電台「民主之聲」談論政治,如日中天時有如庶民英雄,晚年卻落魄失意的台語廣播人吳樂天。對成長於嘉義的盧彥中而言,「拍吳樂天就有點像拍我小時候的回憶」,然而拍攝期間的感情積累、眾人對紀錄片真實的認知不一、不得不交片的工作壓力,讓他陷入「愛到最後不知該怎麼辦」、「恨我自己沒辦法幫你講更多話」的挫折,於是有了出走遠方的念頭。盧彥中說,最好到一個聽不懂的地方。
拍攝《就是這個聲音》的痛苦,一方面來自吳樂天虛虛實實的話語,和加油添醋的生平事蹟。盧彥中為此感到懊惱,一度賭氣跑到國家圖書館,將民國五、六十年代至今關於吳樂天的報紙都印出來,要與他當面對質。最後看到吳樂天坐在家中的頹喪樣,又想算了,不如將報紙撒向空中,任由吳樂天揮舞砍殺,兩人一起把心中悶氣宣洩掉。拍下這段對他來說,反而是真實。
另方面,他當時感受到,大眾習慣性地認為紀錄片是真實而完整的,而且尤其喜歡看到被捧起來的英雄重重摔落,彷彿人們被揭露不堪一面時,才是真實。盧彥中知道「不可能會有任何一部電影,能跟你講完什麼是一個人,或一個人的人生」,但他鏡頭下的吳樂天,確實說了許多貌似唬爛的話,或許留下難以回轉的形象,也可能傷到吳樂天本人的心。如今回想,仍讓他感到抱歉,「懊惱無法讓人家更全面的看到你」。
小貓骨灰:無法成形的公路電影
第二個拍《開水喇嘛》的前因,來自盧彥中養的小貓——瑪蒂去世。盧彥中放不下這件事,於是想帶小貓的骨灰到西藏,向每一個沿途遇到的喇嘛、高僧大德,尋找釋懷的答案,最後再到一座可以看見前世今生的湖泊前,埋葬瑪蒂。因此有了西藏之旅計畫。
2016年春,盧彥中與長期合作的攝影師許懷哲一起去西藏。當時他想的,是帶著小貓骨灰拍一支公路電影。二人從成都的蚤市、古董店、酒家、煙花之地,來到世界最大佛學院「五明佛學院」、有如兵家必爭之地的甘孜,再到著名的德格印經院。兩人沒命似的兜轉,「我們就是一路偷拐搶騙」,用盡各種方法深入藏地。他們流連在暗巷中,還當過軍方、公安人員的坐上賓。途中機緣巧合下,聽說了有位活佛,索性跟著陌生人開七到十個小時的車,去到極其偏僻的熊托村。盧彥中回憶,當時開水喇嘛還住在閉關洞穴裡,在多層語言翻譯下,甚至對他回應瑪蒂的答案不太滿意,還被喇嘛用熱水燙得很生氣。這趟田調結束後,他向公視提案拍片,心中想的,仍是公路電影。至於公視製作人王派彰怎麼想?「我覺得他心裡其實知道,最後它一定不會變成一個小貓的故事。」
2017年三、四月,盧彥中與許懷哲再次踏上西藏,這次同行者還包括曾在藏區教書、著有《尋山:流浪攝影師的藏地手記》的攝影指導林盟山。他們原定先拍去過的景點,卻沒料到三月是西藏最敏感、最多人自焚的月份,整個四川藏區山上的網路被封鎖,與他們接頭的人不知所蹤,每個地方都不能久留,五到七天就得移動,打帶跑。盧彥中認為,西藏最難拍的就是「你不知道你什麼時候會踩線」,也在後來才發現,其實他們早就被人盯上了。
回到台灣,盧彥中覺得搞砸了。他與王派彰談,兩人擔憂西藏的政治問題,一度考慮解約放棄。但盧彥中不是半途而廢的人,到手的素材與經費也不能白白拋下。同年九、十月他與許懷哲想避開危險的川藏,去了青海,結果遇上十九大,條件更加複雜。三不五時就被查証件,被警察問話,「我都跟警察說,我是南方人來看雪⋯⋯」兩個月後回台,沒拍到什麼好東西。越挫越勇的他,面臨王派彰的「所以現在到底是怎樣」,更索性十二月帶著太太去印度,尼泊爾,騙她要去一趟蜜月旅行,以一種「去不了西藏,就圍起來」的率性思維,並將小貓骨灰帶到佛陀證悟的菩提樹下,道聲謝謝、再見,想像在這裡將公路電影串接起來。
沒想到回來後,盧彥中才發現攝影師林盟山的美學風格太強,放什麼在他的影像前都很唐突,都沒有力量。或許也可以說,冥冥中早有注定,這次他翻開所有素材,決定了——《開水喇嘛》。
你如果相信,所有事情就成立
開水喇嘛所在的熊托,是一個無法在Google地圖上獲得路線指引的小村莊。它是西藏最早宗教「苯教」的聖地,三、四年前才通電,原始、高冷而絕美。盧彥中形容第一次去到熊托時,「有天堂的話,就在那裡」。當他們決定拍攝開水喇嘛,原本預計在此停留五到七天,後來因為情勢敏感,只待了三天。所幸此時,開水喇嘛已經離開山洞,搬到信徒幫他在山上蓋的房子。房子讓光得以透過窗戶照亮信徒的臉,也讓鏡頭有閃鏡位的空間,影片用到的素材,幾乎都是在這空間、這三天內拍的。
面對思考邏輯與我們完全不同的西藏文化,盧彥中說,這次學到最大的感想是「當你相信、臣服之後,奇蹟就會乍然出現,擴大你的世界觀、宇宙觀」。片中,信徒一一來到開水喇嘛面前尋求指示,問題從個人婚姻、孩子坐牢,到生理病痛、親人投始轉世,範圍無所不包。開水喇嘛也無所不通,他會告訴某個信徒要頌讀哪種經文、修什麼法,也把針頭刺向生病的信徒,為其放血治療。儘管這些行為,例如未打麻醉就用針、重複使用歪了的針頭,在現代的眼光看來,顯得又痛又「前現代」,但是在西藏文化裡,就如開水喇嘛說,你如果相信,所有事情就成立。
為什麼西藏的宗教會這樣?盧彥中自有一套解釋。西藏地處高原,空氣稀薄,人人缺氧,極端的地域空間,必需有極端的行為、信念,對峙外在,甚至心裡浮出的妖魔,撥開心魔才能見佛性。尤其現在社會越來越複雜,許多過去藏人不曾遇過的情況、疾病,都讓他們需要喇嘛指點、相信。盧彥中形容整個西藏的狀況,就是一片戰後廢墟,而對他來說,開水喇嘛的房間,象徵著消費文明與遊牧文明對撞時的最後界線,所以他拍那間房間。
當然這些想法都是剪輯時想到的,盧彥中坦承,在藏區有時候真的顧不了那麼多了。有團隊人身、有政治、還有拍攝美學因素要顧,且天天缺氧。如果在開水喇嘛那裡時,腦袋夠清楚,其實可以拍出現實與虛構混合的強烈意象,把影片提高到末世感,但當時根本顧不了這麼多。事後,盧彥中曾想回到熊托補拍,想到開水喇嘛曾經笑說想收他為徒。他笑稱,如果要回去,「我要買一箱的針筒送給開水喇嘛,請你不要再用重複的針筒!」可惜隔年發生更多政治問題,只能作罷。
信徒:他們的眼裡有光
沒辦法補拍,還好攝影師林盟山的影像夠強,足以傳達盧彥中想追求的「相信」。其實在離開熊托之前,他們也有拍攝開水喇嘛的訪談,只是盧彥中認為,喇嘛講什麼細節其實不重要,維持影像的開放性,單純呈現一個極端地方發生的事情,讓觀眾自己思索什麼是相信、為什麼西藏人這麼相信,而回過頭來想我們怎麼看。
《開水喇嘛》的鏡頭主要由空鏡與信徒組合而成,前者多是許懷哲掌鏡,後者幾乎都是林盟山拍的。林盟山曾經待在西藏塔公,拍過一系列當地學童的肖像照。他以白布為背景,減去所有藏區的標誌地景,只留下孩童最真實、純粹的臉孔,該系列照於2010年以「流動攝影棚──山中肖像計畫」展出。《開水喇嘛》裡的信徒,也讓人想起這系列照,他們純真、相信的神情,眼裡透著光。
回憶拍攝現場,盧彥中描述他們拍攝的空間非常狹小,林盟山掌鏡、他跟焦、另一人收音,三個人全擠在開水喇嘛對面,把窗光留給另一邊的信徒。他們一開始就設計好,要從信徒眼裡的光,映出開水喇嘛的身影。因此影片開場一名信徒坐定跪好,大銀幕下觀眾若仔細看,會在他的眼瞳裡看見開水喇嘛,然後才是開水喇嘛背光、失焦出場。一切為的是強調「相信」目光。
如此強烈的影像風格、精密的影像設計,難以想像全靠自然光、一台盧彥中再三嫌棄的「破爛腳架」,以及便宜的A6500等級攝影機完成。之所以這麼克難,也是因為西藏政治情勢的緣故,他們假裝是觀光客,所有器材都用最簡便、易於攜帶,萬一被沒收了也還可以接受的等級。「我們那時候一天就只拍三到五顆鏡頭。但那是我們全神貫注,可能以往需要用十顆才能描述的事,我們就是要縮到一顆之內」。種種原因延伸出《開水喇嘛》的定鏡風格。
除此之外,另一個堪稱魔王的關卡,就是語言。從影片中就可以發現,拍攝現場完全沒有即時翻譯。聽不懂怎麼拍?對此盧彥中大力讚賞攝影指導林盟山,「其實我們完全聽不懂,翻譯的人後來也都『因故』不出現。但拍起來好像我們都聽得懂,鏡頭會pan,還有分鏡」,都是靠當下即時反應,拍到攝影機過熱就停。他自認當時大概就是有進入西藏的狀態,「我在那裡就解放了,就算聽不懂反而更美」、「西藏人講話有一種flow」,光是感受語言的韻律就很美。
追逐狂人,當個帥呆的藝術家
暢聊《開水喇嘛》一個多小時後,盧彥中像是有所感悟,「最算跑到西藏,你還是被這樣的人吸引,就覺得認了吧」。
訪談反反覆覆回到他與「愛台灣」的傷,像是尚未結痂又愛往那裡撞。問他是否就是著迷狂人、非體制內的人,他說自己是個沒有理性思維的人,無法長篇大論,「我只能夠用身體去碰,去磕。受傷就受傷,頭破血流抹一抹就算了,它總會有sign指向下一個地方」。
一切都是有跡可尋的。盧彥中對「狂」藝術家的追逐,不但上推至個人歷來作品,更要回溯到起初接觸拍紀錄片,就遇見「台客藝術家」吳天章的震憾。當時即將畢業的他,打算拍紀錄片當畢製,雖然胡裡胡塗沒拍片經驗,但衝了再說的個性,讓他直接找上黃明川。那時,黃明川正在拍吳天章,現在回想起來「我的眼界是在那裡被打開」。
吳天章有多狂?盧彥中描述,第一次跟黃明川到吳天章的基隆工作室,那時還不知道什麼叫藝術家,門一打開看到一個人穿汗衫、腳踩木屐,一句「阿川,你來啊」(台語)的氣勢,他心想「哇靠,這就是藝術家!」再聽到吳天章訪談時形容「孟婆湯就等於格式化」一聽就傻了。回到家,他感動得寫了一封信給吳天章,除了傾訴滿滿的崇拜,還求老師給一張畫,好讓他輸出錶框。現在想起來都好傻,可是當時就是那麼愛。吳天章也霸氣回應,直接寄了光碟與作品集,附加一句「儘管用」(台語),讓盧彥中徹底折服,「我也要當這種藝術家,帥呆了」。
有過這些連番經驗後,如何能回歸「尋常」呢?自此盧彥中總是在追逐心目中的藝術家。不論是《瘋顛狂書道館》的書法家軻三、《南島盛艷之花》的畫家柳依蘭,還是讓他愛到痛苦萬分的吳樂天,都是因為先想靠近,才有紀錄片。他以紀錄片為日記,寫下每段最純粹、最痛苦的狀態,縱然碰撞後受傷,就像他訪談最後總結的「重點是好玩,一定要很好玩,很痛苦的好玩,然後就值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