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紀錄片是不能有腳本的

想田和弘談《精神0》、觀察映画與日本創作生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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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4-14

(1) 不對被拍攝對象與題材進行調查。
(2) 原則上不與被拍攝對象進行拍攝內容上的事前商議。
(3) 不寫腳本。作品的主題和結局也絕不在拍攝前或過程中設定。
(4) 為了提供機動性,原則上攝影和錄音只由我自己一個人來做。
(5) 即使感覺到「也許不是很必要」,還是盡量長時間開著攝影機。
(6) 不要只為實現「多邊採訪」的構想而進行表面化的採訪。
(7) 剪輯時也不事先設定主題。
(8) 原則上不使用旁白、說明字幕和音樂,因為這些配置(當然也要看怎麼用)可能妨礙觀眾的主動觀察。
(9) 為了讓觀眾充分觀察,鏡頭時間盡量剪輯剪得長一些,留下更多空白。
(10) 製作費基本上由我們公司出。
想田和弘,是近年最受國際電影節歡迎的日本紀錄片導演,多部作品入選柏林電影節電影大觀(Panorama)單元與瑞士真實影展。他將自己的電影稱作「觀察映画」,強調紀錄片不帶任何主觀性,捨棄了一般記錄片的作法,讓拍攝本身成為田野調查的過程,要觀眾一同觀察。不少紀錄片工作者會聲稱自己作品不帶主觀性,但鮮少有人做到想田和弘的境界。上述十誡是「觀察映画」10個具體的方法論1,收錄於想田針對紀錄片製作而寫成的紀錄片論《なぜ僕はドキュメンタリーを撮るのか》(簡體譯本名為《這世上的偶然》,上述文字來自書中內容,考量篇幅有限,略做刪節),本書可說是了解他創作觀念的最好入門。

紀錄片本來就是在很大程度上被偶然性左右的藝術形式,或者應該把它稱為『捕捉偶然事件的連續性』。

「紀錄片由相遇和時機支配著,只能捕捉現實裡有的那麼一小部分。在這個意義上,無論怎麼標榜『客觀、中立、公正』,一切的紀錄片在本質上都是一種體驗記錄。創作者不應該偽裝什麼客觀性,觀看的人也不必在一開始就期待客觀的真實,而是應該認識到作品是創作者的個人體驗,然後再觀看。這是媒介認知的基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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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想田和弘的成名作《完全選舉手冊》(選挙,2007)和《完全選舉手冊2》(選挙2,2013)為例,想田並非要在電影中針對日本選舉做任何分析,並沒有繁複的數據和解釋來說明狀況,持攝影機的人不帶任何主觀性走入場境,跟隨環境變化流動,反而將他眼前人物的狀態和周邊環境變得更清晰。藉著跟隨主角,他的好友山内和彦參與選舉的過程,我們看到作為亞洲地區最早實行民主制度的國家,選舉早已淪為、固化成政黨間的選舉機器,像山内和彥那樣沒有任何政治經驗的新人,亦會因為隸屬於第一大黨的優勢而獲益。明星級政治人物上場表演,一場又一場幕後軍師提出的選戰討論,乃至山内與選舉環境格格不入的傻勁,眾生相展現選舉的真實和矛盾性。
相距6年後的第二集,山内和彦的身份也有所轉變。原本退黨、不參與任何政治的他,只因發生311事件,萌生出馬競選的念頭。然而身份由昔日背著自民黨黨徽到如今無黨無派,對日本政治稍有了解的人,打從一開始就會發現,這是一場注定慘敗的選戰。儘管只是小型地區選舉,但沒有任何支援,只見山內一家三口親力親為跑選舉,宣傳力道遠不及有政黨支持的同區參選人。電影看似只是描寫主角選舉前的日常生活種種,但在有趣的人物加上導演對空間和素材的高明活用下,有限器材仍有極出色的場面調度。想田的紀錄片不會有明確的主題,而是關於如何看待事物的方法。
今年在柏林影展放映的新作《精神0》,是想田和弘再次造訪10年前《完全精神手冊》(精神,2008)主角山本昌知的醫務所。不過想田並非老調重彈,電影前一小時在紀錄山本醫生退休前與病人的對話,片中所見的病人都與山本醫生有長達十多年的關係,山本醫生成為病人們的精神支柱,醫務所成為他們日常生活的場所。當中一位病人直言,在這樣一個時代,如果生病了,社會是不再允許你活下去的。山本醫生以其人道主義精神的方式,令病人得到藥物無法處理的治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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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片名像是山本醫生與病人告別前的最後訓話,要病人每天都將自己回到最初的狀態面對新一天,這句話也成為下半部的命題。電影後半觀察著準備退休的醫生與其妻子的日常生活,和妻子吃飯、掃墓的長鏡頭,凌亂的家、健忘等一幕幕普通老人家會面對的狀況,具象地填滿了電影。人的真實狀態,哪怕是侷促的手、擦拭鍋碗的過程,走路時掉了鞋子的片刻,準備食物的漫長時間,想田都要觀眾一同參與、經歷,並且「觀察」,好像任何平常的生活都是值得仔細感受、了解似的。
日本人稱獨立電影為「自主映画」,自主看來對電影製作而言是遠不可及,就算是紀錄片這樣可以小規模、少人手的製作方式,往往也涉及到人與人之間合作,紀錄片亦會因為投資條件而有所限制。想田和弘每一部電影都是由自己親自完成,投資、拍攝、剪輯、發行也由他和妻子一同處理,在製作器材越來越輕便簡單的今天,想田的創作稱得上達到真正的自由,他的電影可能比任何電影人更適合自主映画這名號。
本篇訪問在柏林電影節首映後進行,以下提及的作品中文名稱,是根據香港國際電影節的譯名。


1. ‭ ‬編註:關於想田和弘「觀察映画」的十條方法,可參考2013年CNEX紀錄片學院的想田和弘大師工作坊的文字紀錄,有更多延伸討論。

重訪《精神》

——為何10年後回去再找山本昌知醫生?

當我在2007年拍《完全精神手冊》時,焦點放在病人和醫生之間,一開始,我並不知道山本昌知是一個怎樣的醫生,一來因為拍攝紀錄片都不會做資料搜集,他給我第一個感覺是,當他在聽病人講話時會經常打瞌睡(笑),但其實他很會傾聽,他對病人而言更像一位導師。我開始對他好奇,電影的焦點也落在病人身上,之後也沒有太多機會再與他交流和認識。10年後我從一位他的病人中得知他要退休了,(拍攝)當時是2018年的事,這可能是我最後拍攝他的機會。

——山本醫生與病人相處的方式,與一般精神科醫生也很不一樣。例如在片中你也拍到他會借錢給病人,他建立了一個小小的社群,病人與醫生之間更似鄰居,比起藥物,這種久違的人倫關係其實他更重視。曾經讀過一些文章,藥物是其中一種輔助,精神病人更需要一個友善的環境下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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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之不同。與一般精神病治癒的地方比較,你會發現山本醫生工作的地方,從不會關上門,病人可自由進出,醫生和病人之間的關係,不是關了門,到病人下次回來才當一事,他從60年代開始就開設了「こらーる岡山」精神科診療所,病人可以進進出出。他以病人為先,看來很簡單又基本的要求,在現今普遍的精神科主治是很困難的。另一位精神科醫生,山本醫生的合作者,都說很難想像會發生這些事。不過那位病人會還錢的,雖然病人時不時跟山本醫生借錢,正是因為建立了互信的關係,令此事成立。山本醫生是人道醫生,他知道藥物不足以治療,更需要人本的治療,要令精神病人生活在可信任的環境,可以分享感受、愛,他創造了這樣的空間,病人和病人之間成為朋友。你看《完全精神手冊》會發現山本醫生在醫務所內,特意設計一個空間,內裡放置了很傳統的榻榻米,可以吸煙、休息,沒有人會趕你走,他們在這兒結交朋友,他們和山本醫生也不會有契約關係,他們會恆常地來這兒見見朋友。到我拍《精神0》(2020)時,山本醫生因為忙於照顧妻子而成為兼職醫生。

——戲中山本醫生有一句話,「將自己每一天回到最初的狀態。」電影的第二部份,回到山本家的段落,好像在驗證這一句是不是如此一樣。

這確實是我的意圖,這也是山本醫生對自己說的話。山本醫生的老婆芳子小姐得了健忘症,我想這句話也和芳子小姐的精神狀態有關,她有可能5年內就會離去,也可能20年後會依然安好。

——《精神0》拍了多久?你之前的作品大約都只會拍9-10日,最長都是一個月,但剪裁就很花時間。

《精神0》只拍了7天,剪了7個月。拍攝時總希望有更多素材可以運用,我一開始以為要拍幾個月。當我再次見到山本醫生和芳子小姐時,我知道應該要走入他們生活,再拍一些平常事。當我去拍山本醫生他最後的工作時刻,就知道拍的雖然是很平常的事,卻如同一場告別式,那時候我在攝影機後面常常哭起來呢。至於是什麼時候決定停機,當拍攝到一個星期後,我接受一位記者採訪,他是岡山市本地記者,他很好奇我為何要拍山本醫生,傾談下去他提出了很多對山本醫生的想法,我突然意識到,我已經有了所有可以表達這對夫妻所需要用的素材。

觀察映画的法則

——雖說是平常事,但你拍下來的平常事都是充滿細節,要觀眾很留意、觀察,是不是你有什麼隱藏了。例如你和山本醫生夫婦回到家,看到他們家很凌亂,為什麼這兩位老人家生活得不太好?還是有其他更重要的原因?那個平常,其實有很多事等待我們去發現。

所以我稱自己的作品叫「觀察映画」(observational film)。觀察,即是要你看和聽都時都要非常專心,在日常生活其實我們不常常這樣做,也很難做到,我們有太多事要留意,很多電影會做很多事干擾你的專注。拍攝時會有種焦慮,我自己在拍攝現場時,要準備好將自己放低,讓自己冷靜,完全專注在聽和看,發現你永不知道的事情上。

——因為電影都是由你自己一個拍攝,你會因此做很多身體訓練嗎?

我會做一些靈修,為身體和精神上的訓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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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紀錄片導演,特別是你要一個人包辦,收音、攝錄甚至訪問等等所有事,如何在現場作出判斷?

舉個例子,我們這張桌子上的花,它一直在這裡,但你從未意識到它的存在,直至剛剛坐下來時。專注看著這花,原來是真花,不是塑膠花,有水在花瓶的,你左看右看,看到它不同型態、細節。我們每天都看到很多事,但真的叫「看到」嗎?這是我拿著攝影機時想做到的效果,讓觀眾看的時候發現。山本醫生和病人很專心聊天時,他在轉動手指,我在「閱讀」,「轉化」所觀察到這樣的事情成為影像。當山本醫生在哭泣時,我要拍特寫鏡頭,還是走到別一個位置去拍他?我要意識到當下給我的即時反應,如果是固定的長鏡頭,就不可能立即作出反應,這是我一直選擇手持鏡頭的原因,手持令你必需要更加專注去發現當下的時刻。當跟隨山本醫生和芳子小姐回到他們的家時,我也在問為何總是由山本醫生處理家務?而且他好像不太會做(笑)。

——他不是一位好管家(笑)。

如果是固定的長鏡頭,就不可能立即作出反應,這是我一直選擇手持鏡頭的原因,手持令你必需要更加專注去發現當下的時刻。

芳子小姐想幫忙,但她其實做不到,那是什麼原因?我想觀眾和我一起經歷這發現的過程,觀眾都在「閱讀」。

——當我意識到這個問題時,留意到芳子小姐一直對著你笑,那個時刻,亦意識到你將焦點轉向了芳子小姐身上。

每次開拍前,我沒有太清楚的藍圖,究竟電影會是什麼形態,除了山本醫生之外,他和芳子小姐的關係,也應該是電影的核心,拍攝開始後有很朦朧的想法,應該要這樣去走。

——你非常相信自己的直覺。

對呀,是的,這是我唯一一件事(在拍攝時)能夠把握的。當我拍攝《精神0》,拍《港町》(2018)也一樣,早年的《完全選舉手冊》(選挙,2007)、《完成和平手冊》(Peace ピース,2010)也是,到重看素材、剪接時才重整整個想法。剪接《精神0》時 ,每一個版本都會給妻子(柏木規与子)看看,她說,我們需要多點芳子小姐的段落,我很認同,但手上的素材並不足夠。還記得拍《完全精神手冊》時有一些拍下的片段有芳子小姐,回看,差不多有十分鐘的片段可以用,是她在煮飯,服侍客人的片段,這也是電影中會插入「回憶」片段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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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子小姐的狀態其實是相當被動的,你如何拍她?

所以我需要這些「回憶」片段,讓大家知道過去的她是怎樣,還有他們去探望朋友的片段,這是山本醫生的建議,我和他說我差不多拍完片段時,山本醫生問我有沒有時間一起去探望芳子的朋友,還可以拍下來。

——你會在拍攝過程中主動提出任何要求嗎?例如和他們去一個地方,見一個人。

我不會,但如果是拍攝對象提出的,我就會一起去,在《精神0》,我不知山本醫生為何會有這建議,但我跟著去,當我們去到芳子小姐朋友家時,我也只是開機拍,不過問。

——但在片中,他們好像很有意識在鏡頭前演出一樣,芳子小姐的朋友一直在鏡頭前說,我認識芳子很久,和她很要好,一副熱絡樣子,連山本醫生也像在配合演。但問題是,他們在扮演出一種大家沒有事一樣、好像在淡化芳子小姐生病的樣子,但表現出來的,不正正是有事的狀態嗎?可能「演出」是有點負面的說法,但這場面⋯⋯

你想控制這部片,那得出來的結果,最多只是你想像出來的事,我想表現的是拍攝過程、發現的過程,有不在我控制的範圍,才會有有趣的東西。

我也不知道她的朋友為何會這樣子,甚至山本醫生為何要我一起來,也不太了解,我只是在拍,在紀錄,這個場景就是如此了。芳子小姐和她的朋友過去一定是很要好,但她無法表達出來,甚至未必再意識到眼前的人是好朋友。我有種感覺是山本醫生想表現芳子小姐的另一面,她失去了記憶去表達,她有很精彩的過去,她的朋友可以帶出這一面。在《港町》時,我就跟著一位婆婆走上山拍醫院,整個過程她一直在指導我一樣,但這過程很好,(如果)你想控制這部片,那得出來的結果,最多只是你想像出來的事,我想表現的是拍攝過程、發現的過程,有不在我控制的範圍,才會有有趣的東西。

紀錄片是不能有腳本

——開放亦令電影製作時會走向意想不到的方向。

當拍攝時有太大的自我,有趣的事就算在你面前出現都會見不到,你要將自己清空,開放自己,無論發生什麼事,什麼可能都要知覺,一些意想不到的平常事就遇不到。拍攝《完全選舉手冊》前,我一直為NHK拍攝電視紀錄片,製作上往往要計劃好所有內容,我們只不過到現場執行,拍攝一些我們想要的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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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我們去旅行,比如去埃及為例,看金字塔、木乃伊、尼羅河,都是可以預期的旅程,但這些旅程很老掉牙,每個人都會去了,這種心態放在紀錄片製作上就有問題,你要去尋找預期以外的。去旅行時,我嘗試不去想究竟會看到什麼,你會因此變得敏感,可能很平常的事都會提起你的興趣,市集見到的布物、街貓,都等待你發現。當你遇上不認識的人,要找出令你覺得有趣的點,我要專注於他和她身上去發現。對不少人來說,這不是有趣的過程,最多說這是很普通的事,有什麼可拍?

因為在我的創作方式裡,我是唯一去決定拍什麼的人,什麼是有趣的。我沒有拿資助,資金自主,借此有機會去創造一些其他人未看過的電影。我們觀看那麼多電影都會發覺,有很多電影情節、畫面很相似,電影人都是愛電影所以才做此事,從電影吸收養分,但就變成更多一式一樣的作品出現。好像,打個比方,《寄生上流》(기생충,2019)⋯⋯是奉俊昊和是枝(裕和)的混合體,你看到這樣的事也太多,太多相似的東西在你眼前,但電影應該是更有生機的藝術。

——好像《寄生上流》,戲中製作水準很高,但就是,你總覺得他很熟口熟面,好像是奉俊昊一次自己抄自己的過程,很有娛樂性?可能吧,但看你的電影對我而言更有「娛樂性」,因為永不知下一秒發生什麼事,期待著下一秒發生。

我之前實在拍了太多電視紀錄片,製作上的習慣一直殘留在我身上,15年來我一直將這種製作習慣放下,讓所有事情在鏡頭前發生,《港町》、《精神0》 都應該變得更純粹吧。

——你的作品裡有很多貓,亦善於拍貓,每當有朋友要我介紹你時,我會說你是全日本最會拍貓的導演。

這是很棒的誇讚,哈哈哈哈!

——回到剛剛聊的,哪一部電影拍攝時令你開始有如此大轉變?

我一開始拍紀錄片時,刻意讓自己不存在,例如很少個人聲音,以為這是消除介入的幻象。拍攝《完全精神手冊》改變了這種想法,病人們對著鏡頭,就對著我問了很多問題,而且,都是很好的紀錄過程,怎能放棄不要這些素材?人確實不容易改變習慣的,從拍《完全和平手冊》時,我開始意識到要改變製作習慣,慢慢一步步改變,到如今拍了10部作品,再沒有戰戰兢兢的感覺,感到很自由,與被攝對象面對面時,或是在任何地方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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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錄片導演的生存方法

——我們來談談製作方面的事,例如,你一直以來都是自主製作,由資金到製作,都是你和妻子獨力完成。

有時候有機構說提供資助,我是很樂意接受的(註:想田和柏木開設了製作公司Laboratory X來營運、管理作品,其中只有《完全和平手冊》和2018年的《The Big House》,分別得到韓國DMZ和美國University of Michigan Department of Screen Arts & Cultures協助),只要不會失去剪接權就可以。不過,我也未必需要這些資助,因為拍電影、發行電影,都是自己掌握作品版權,DVD、電視和VOD放映都是由我們兩人處理,到現在《完全選舉手冊》都有不少收入,雖然不會令我變得富有,但可以持續生活、製作新一部作品。拿之前所賺的錢,有一部份是過生活用,有一部份為了下一部電影作投資,然後新得到的收入再這樣去做,非常自主的,我以為只會生存兩三年,但我們已經持續了14-15年了。

——日本的獨立電影生態也不見得很好,往往在很低成本下完成,大家都盡力去尋找觀眾,獨立紀錄片也是,能夠上映的戲院更少。

電影節是其中一個收入來源,電視有時候會放映,其實想想,我還過得不錯,至少沒有餓肚子。我的電影在日本,還可以在13個不同城市內的藝術戲院上映,日本電影還是有獨立電影發行的,例如《完全精神手冊》,當時在Image Forum放映了16個星期,每一次有新作,至少都能放映5個星期。Image Forum 放映過我所有電影,那裡就像我的家園一樣,我想,其中一個可以生存的原因,是製作成本很低,只有兩個人完成所有事,剪接、聲音設計、調色,也是自己做。你要請專業的電影剪接師,實在很貴,但我享受這整個過程,當然,節省資源是一大原因。

——你會想改變一下製作方式嗎?自主製作也限制了你可以拍的題材。

你的選擇限制了你可以走的方向。假設有兩條路在你眼前,你只能選擇其中一條走,當你選擇了這一條,你就不可以走去另一條。我選擇了自主的紀錄製作,就不可能選擇另一條,不可能兩條路都選的,選另一條路走,也不可能看到我現在所看到的事,每種做法都有限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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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年紀錄片很流行提案,去一些紀錄片製作大會,與投資者、製作人見面,你怎樣看這樣的生態?

我沒有做過這類事情,我不喜歡做這些事。

——你也是近年其中一位成功的紀錄片導演,或許你也可以⋯⋯

是的,我可以這樣做,但要處理很多文件,我很不喜歡(笑得很大聲)。因為投資者不明白電影人想要什麼,他們會預設很多條例來保障自己,你不可能做出更瘋狂的想法。你去這些平台找投資時,大約可能需要完成一部電影的30%內容才可以入選。不過不是每一部作品都可以這樣計算,對不對?有一些作品需要7個月內完成,也有7年才完成一部作品,根本無法以量計算。如果你無法在合約前完成,那麼製作者就要將資金交還給製作人,會不會太奇怪了吧?

主流不是敵人,我沒有敵人

——看森達也關於新聞從業員的紀錄片《i-新聞記者ドキュメント》(2019),談到不少日本政府收緊言論的做法,對媒體的操控。近來還有一部叫《主戰場》(2018)的紀錄片,面對政府當局、右翼團體的攻擊。感覺日本近幾年,媒體的創作自由緊縮。你在Twitter上也發表過不少對現時日本政治的質問,作為紀錄片工作者,會不會擔心影響到你的創作?可否談談這一方面的事?

政府不會明目張膽要你收聲,控制你,他們也不需要,但會令你自我審查。在媒體工作的新聞工作者,是非常害怕(因為)批判政府,會因此失去了採訪機會,或者升職機會。至於《主戰場》是因為觸及右派的禁忌而被攻擊,也影響了發行和電影節上映的機會,和審查不太有關係。話說日本有一個日常用語叫「忖度」。

——即類似「空気読めない」(閱讀空氣)的意思?

對,在這個社會環境,要你懂得看上司眼色,但這種服從不是來源於外界壓力,而是來源於個人對外界壓力的預期和測算。在日本,其實你不能稱呼記者是「記者」,他們一點也沒有盡新聞工作者的責任(大笑),他們只是政府的傳聲筒,抄寫政府想說的話。但為何變成這樣?我無法知道。舉一個例,在2011年,311福島核電廠災難發生後,我們國家真的很糟了,但媒體怎樣去形容這場災難?報紙上所見是一式一樣的報導,有質問過政府嗎?有發掘更多問題嗎?大媒體都只是像在做安檢工作。很多人加入媒體工作,不是因為有使命感,他們只想找一份穩定的工作,不錯的工資和穩定的工作環境,和去政府、去銀行工作是沒有分別的。

——這樣也不是一個製作紀錄片的好環境。紀錄片製作也需要有言論自由的空間、討論的氣氛,如果我們要深入社會問題,紀錄片導演要尋找不同的聲音,各個受訪者可以有表達自己想法的自由,就算本身有既定立場,也有空間作爭辯,並不會因為個人的立場而抗拒,更不要說製作紀錄片時不用擔心自身安全。

所以如果我想和政治人物作採訪,他們一般都不會接受了。

——因為兩集《完全選擇手冊》,所以不喜歡你?

是的,加上Twitter的言論,我也寫了兩本有關日本政治現況的著作(註:分別為,2013年出版的《日本人は民主主義を捨てたがっているのか?》和2014年的《熱狂なきファシズム》)。如果想再拍日本政黨生態,應該不可能了,因為我將他們很糟糕的一面表現出來,雖然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以《主戰場》導演Miki Dezaki為例,為什麼他可以拍到左右翼人士?拍到慰安婦?因為他在拍紀錄片上是新人,他因為研究慰安婦而有拍成紀錄片的想法,他沒有表露出立場,基本上大家都樂意被他訪問,只當他是大學生。

但在日本拍紀錄片基本上還是自由的,獨立藝術戲院放映,任何題材也是可以的,只是要在電視上播放就困難多了,因為收視,因為題材。為什麼我會成為獨立紀錄片導演,因為我喜歡電影,不是為了賺錢,況且也賺不到。

——從某方面來說,主流(媒體)是不是你的假想敵?例如森達也,或者原一男,都在他們的紀錄片中發掘主流媒體看不到的面貌。

我不會說他們是敵人,我沒有敵人。我對主流媒體的做法確實不太高興,令人焦慮地,主流媒體沒有發揮應有的功能。我喜愛自主拍攝,主流媒體有很好的資源,應該要向好的地方發展。還是需要主流的,因為戲院沒有主流作品就不能生存(笑),但同時要有空間讓非主流作品存在,如果連主流作品都不能生存,非主流作品也不可能存在,我是希望兩者都成功的。主流作品、媒體,雖然跟我的做法有點不一樣,我會對他們的做法、他們對政府的報導有所批判,是因為我希望他們做得更好。沒有報紙、電視,社會不能運作。你覺得森達也和主流之間有敵對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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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森達也拍《A》和《A2》後被主流媒體封殺,他後來拍的《FAKE》正是講主流媒體如何將一個人妖魔化,主角確實有問題,但媒體喜歡他時他就是聖人,到如今就成為了魔鬼,但不管是聖人或魔鬼,不正是主流媒體描述出來的嗎?

我不知道森達也是怎樣的想法,他確實是一位具批判性的導演,所以他拍了《A》,記錄奧姆真理教成員的事,因為主流媒體不這樣去做。

——在兩集《完全選舉手冊》中,你也紀錄了你朋友選舉的經歷,他雖然看來很吊兒郎當,不過他做的事就是對主流政治的不滿,無論在黨內還是黨外。

他就像一位喜劇演員,他的行為或多或少在質疑這個政治生態,對這個如黑幫一樣,講求忠誠、關係的生態。我突然想到,為何我會去美國讀電影的原因,是因為日本的電影製作也是如此,導演對助理指指點點,會打他。

——就算在商業製作也是這樣?

是的。可能前幾年有改變,不過當我想成為電影人之前的日子,大約30年前是這樣的。我不想被打,也不想打人,我只想專業地完成一個工作,當我有一次讀到Jim Jarmusch的訪問,關於在紐約讀電影的經歷,我想,去紐約可能不錯(大笑),我可能在逃避吧?(這種生態)到我拍《完全選舉手冊》時,所看到的一切,也是非常日本式的,上下的關係,社群內的生態鏈。

93年之後我就住在紐約了,要拍電影、宣傳,才回去日本。我可以住在日本的,但要我在大公司工作,就算是為NHK工作,我都是在紐約完成的,有一次我為了NHK一部紀錄片回到東京工作,太可怕的經驗了,你要待在工作室內,工作15-16小時,兩個月,沒有休假,監製永遠對你咆哮,就像在地獄一樣。這樣的工作模式,真的可以做出好東西嗎?我絕不想成為這一部份。(這些現象背後)有其中一個原因是電影院沒有觀眾,觀眾不進場看電影,電影公司沒有票房,言下之意只能降低成本,更少人手,但更長時間工作,電影質素又變差,觀眾又怎會想看?這個問題循環不息地發生。為何會去拍紀錄片的原因是我比較自由,我可以控制時間,沒有太多工作人員要處理,我已經不能想像如今在日本拍劇情片,我不可能為了成本減低品質來做。

——最後一個問題,你下一部電影是?

這是三年前拍攝完成的作品,現在是剪接階段,關於一位坐了50年牢後出獄的老男人的故事,他16歲時和朋友殺了人,他本來是一位拳擊手,在搶劫過程中殺死了那個人,這件事發生在美國。

——將會是你第二部英語電影?

A: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