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有個⋯⋯貝魯特
女性影展焦點影人喬瑟琳‧薩博
喬瑟琳‧薩博(Jocelyne Saab,1948-2019)就站在一座破落的樓房外,早在「貝魯特三部曲」第二集《來自家鄉的一封信》(Letter from Beirut,1978)時,她已經在鏡頭前出現過,旁白操著一口中東口音的英語,坐在海邊寫信,信中提到南部發生難民營和占領軍的破壞,她並且在信中說,黎巴嫩已不再存在。
「這房子象徹安穩,我無法說什麼,這麼說很憤世,但⋯⋯」
房子被煙燻,如廢墟般毀壞,薩博描述了這種情況,然後探索了被毀的房間,曾經這是她所居住的地方,在房間內準備電影,報導的工作,這座150年的樓房,是她的所有,受到以色列炮火攻擊後,幾乎炸爛到無法辦認,消失在她眼前的,是日常生活,還有過去創作的記錄。
貝魯特三部曲-關於戰爭影像的迷思
「房子也代表了我的身份,正如同所有的黎巴嫩人,失去了房子和擁有的一切,我們不知道和誰求救,也不再知道自己是誰。」鏡頭記錄了她心愛城市蒙受的破壞,黎巴嫩首都貝魯特遭受戰火攻擊,生活無法再正常運作,在這個噩夢般的風景中,所有事物都變得超現實,就像《德國零年》(Germania, Anno Zero,1948)裡的柏林廢墟,或是《廣島之戀》(Hiroshima mon amour,1959)再看不見的廣島一樣。
戰後出生的薩博活在充滿社會變革的時代,黎巴嫩在一戰時曾成為法國殖民地,直至二戰後重取回自主權,但法國文化一直影響黎巴嫩的現代發展,直至如今,假如你走過貝魯特的市中心,也會發現那裡依然是充滿法國色彩的樓房,街上的告示牌標示阿拉伯文和法文,行人滿口法語,黎巴嫩曾經是中東地區最具西方色彩的國度,基督教和伊斯蘭並肩,其後就是我們所知,兩者之間長達15年的內戰。就在1975年內戰之前,薩博開始擔任起電視新聞記者。
或許以Chris Marker和Jonas Mekas來描述她是一場美麗的誤解,我反而想到智利的Patricio Guzmán《智利之戰》(La batalla de Chile 1975-1979),如果前兩者是知識份子和過來人的代表,以影像和自身影響力表達他們對第三世界的關懷,那薩博和Guzmán兩人要面臨的是活生生戰火衝擊,舉起攝影機是迫切地要世人看見國土破滅,在戰爭激烈的狀態,薩博不甘止於表達政治分析,既記錄戰鬥狀態和對局勢的反思,更重要是記錄了戰爭如何影響黎巴嫩人的心靈,要影像回到了電影最原始的本質,對現實直接的描述。
紀錄戰爭讓人感到無能為力,徒勞無功,攝影機好像只不過要企圖搞清楚毫無意義的衝突。她那飽受摧殘的國家早已傷痕纍纍,內戰持續的15年期間拍成的《貝魯特三部曲》,針對這場戰爭進行一次編年史式紀錄,三部電影中,薩博除了觀察自己家園遭受戰爭破壞,她亦將目光投向衝突中的所有參與者,包括巴勒斯坦解放組織和以色列軍等,相對於《智利之戰》裡強調智利在人民聯盟和右派間的鬥爭,以至左派內部間的矛盾,她想超出一般阿拉伯人的理解,在幾乎所有社會紐帶瓦解的情況下,國家生靈塗炭的邊緣中,不能只針對雙方鬥爭的視覺之中。
從她在第二和第三部曲,也可見更個人化的介入,遠遠超出了戰爭影像要表現的血腥和殘忍,她要走入拍攝對像的心靈,城市深處的歷史痕跡,《家鄉的戰火、童年與我》(Beirut My City,1982)裡的貝魯特,經歷了以色列入侵,這也是三部曲中唯一正面面對戰爭對人的殘害,她提到好友在內戰中被殺害,一具具受到殘害的兒童屍體都在觀眾眼前,另一方面她也捕捉了戰爭的殘酷與悖論,電影後段深入到以色列軍隊展示其軍事實力,暴露出其無以為繼的局面,還有倖存者們面對未來無法生活下去的關懷。
薩博曾說過要通過阿拉伯敘事傳統(亦即意指像《一千零一夜》等的敘事方式,故事一環扣一環連結著),打破西方三一律敘事來觀看戰爭,她認為後者無法處理戰爭狀態,只因戰爭並非是線性式行走,對她來說更重要是在電影中尋找、表達,關於生活的想法和影像,以及生活中隱藏的一切。內戰的複雜性令她要面向雙方的困局,也指出雙方的共同性,沒有落入單純的人道主義,內戰開始時的兩年,薩博一共拍攝了7部短片,在首部曲《永別家鄉》(Beirut, Never Again,1976)中她提到「防止死亡的唯一可行方法就是去戰鬥。」她既同情雙方又感到無可奈何,士兵會因為在光天化日下殺死他的兄弟而感到羞恥,只因為兩人各自選擇在政治立場的對立面,同時拒絕放棄同情對方的能力,從而減輕了自相殘殺的戰鬥力,坦言記錄了這國家的新仇舊恨,戰爭沒完沒了,幾乎沒有想解決的辦法。電影也訪問了其中一位年輕士兵,這位年輕士兵坦白說他希望能和平相處,但戰爭從一開始就有未成年少年參與,「就像孩子們發動戰爭一樣,即使這不是由他們決定宣戰。」另一部教我印象深刻的是《Children of War》(1976)。貝魯特附近的貧民區發生大屠殺,薩博走訪區內倖存下來的孩子們, 借助蠟筆,孩子將眼見的恐怖景像畫下來,電影讓人感到諷刺的是,街上的年輕男孩和女孩們從大人學習到的唯一事物,玩著的,都是與戰爭有關。這些關於孩子的觀察,速寫般表達戰爭如何改寫生活和常理的狀態。
「在邊界和國界中有某種更吸引我的東西,在這個荒誕又充滿分歧的世界中,理想國一直在我腦海中。」戰爭影像往往會令觀眾失去對現實的理解,薩博很明白戰爭影像的殘酷性其實會吸引觀眾,但因此無法了解戰爭的更大成因。所以,作為身處於第三世界國度的創作者,她也將矛頭指向西方世界,在她其他紀錄片中,通過攝影機,出現了脫離了東方主義的觀念,又豐富了地緣政治身份的敘述。不過,她指向西方的目的並不是指責內戰的成因來自於他們,她意圖將黎巴嫩的問題上升到全世界的問題,她的信是寫給全世界所有觀看電影的人,甚至是那些明顯反對她政治信念的人,她的出發點是為了達到公正,真正的和平,她要攻擊的對象是失去同理心的人,即使在戰爭的激烈環境之中,面對敵人的狀態也好,也要保持著。對她而言,失去對其他人同理心的能力,只會注定走向失敗。
如果「貝魯特三部曲」是刻劃國土的安魂曲,那麼內戰完結後不久拍成的《貝魯特狂想曲》(Once Upon A Time in Beirut, Story of a Star,1994)如譜出一首鄉愁曲,在電影誕生100年之際,重訪黎巴嫩的電影黃金歲月,也是對貝魯特這座城市的一次敬意。
內戰期間,整個電影工業幾乎停產,有部份拍攝商業製作的電影導演如Maroun Bagdadi投入紀錄片,也有如薩博和Heiny Srour的初生之犢舉起攝影機紀錄,不過黎巴嫩電影其實早於1929年已拍攝首部無聲電影,在二戰前都以獨立製片的方式運作,未建立出電影工業。可是在60年代,因為埃及電影業國有化後,許多私人製片人,發行人和導演都搬來黎巴嫩,受惠於中東地區的電影市場,開始有商業電影製作。沒有民族包袱,相對開放的創作環境,其中,他們就製作過一系列帶有性解放意味的劇情片,成為阿拉伯世界第二大電影業。更在70年代,成為全部阿拉伯語國家中,電影入場人數最高的國家,更不要說這是西方國家電影製作喜愛的取景之地。
《貝魯特狂想曲》正是回望這段被稱為黃金年代的時期。和平時期的薩博讓我們看到她玩味的一面,遊走在現代和電影世界的場景,略帶輕喜劇的節奏,還有虛實形式,兩位女孩時而扮演記者訪問,又會重演電影演出,薩博借由兩位年輕女孩參觀一家老電影院開始,從開創阿拉伯電影製片人的鏡頭到1930年代法國導演的電影,再到70年代美國電影,回到60年代的貝魯特,隨著在銀幕上遊走,瀏覽過去電影,揭穿這座有「中東小巴黎」稱號之城市的神話故事,再不是與戰爭扣連,一個曾經繁盛、多元文化的國度,有參考好萊塢浪漫電影,亦有東方色彩濃厚歌舞片,薩博重組這一系列影像,最後所寄望的是國家從紛爭不斷的狀態中回到正常的生活。
但黎巴嫩和平時期很快就消失了,2005年的雪松革命,其後的以色列與黎巴嫩衝突,巴里德河衝突影響了當地局勢,近年更因敘利亞內戰,大量難民逃亡到黎巴嫩,成為了該國的負擔,一個個難民營在貝魯特外組織起來。雖然在文化上,敘利亞人都嚮往到黎巴嫩,例如敘利亞著名詩人阿多尼斯(Adonis)就曾在黎巴嫩大學教授阿拉伯文學,很多為了生計的敘利亞人在戰亂前就已經走到貝魯特尋找工作,但兩國多年在政治上敵視對方,如今超過200萬難民湧入,令原本只有100萬人口的黎巴嫩一下無法應付。流離失所的敘利亞人都在等待離開到西方國家的機會,大人無法合法工作,小孩並非每一位都有讀書機會。不少敘利亞人所居住的市中心舊城區或貧民區,與早已商業化、帶有西方城市風貌的首都中心,形成極大差異。薩博對此的觀察在短片和同名攝影作品《One Dollar a Day》(暫譯《一天一美元》,2016)中。
黎巴嫩的「敘利亞難民營」並非由當地政府資助,而是由聯合國或部分西方國家負責,薩博將著眼點落在難民營的帳篷上,而這些帳篷往往由巨大廣告篷布剪裁而成,篷布上都是迷人的香水,項鍊和奢侈品牌的廣告,薩博不只拍攝了難民營,還拍攝了大量難民肖像,象徵著資本主義的拼貼畫以及受戰亂傷害者同在一個畫面內。她又用吊車將他們送到貝魯特山上拍攝,在這片城市風景背後,她問了一個問題,「一個人每天可以只能靠一美元過活嗎?」薩博不單要為這群人發聲,更要讓電影向不公義的事和人開火,視所有人為一體,就像她在《貝魯特三部曲》時所做的事一樣,讓人類成為善良和理性的代名詞。她沒有停止過思考影像,她的電影雖然一直描寫現實狀態,但內裡帶有詩意,也一直在質問世界、暴力,邊緣者的生存狀態,晚年的薩博除了拍攝電影,也投入攝影和裝置藝術創作。
而她最後作品,是只有7分鐘的《My Name is MEI SHIGENOBU》(暫譯《我是重信五月》,2018),這部影像創作關於一位「恐怖份子的女兒」——逃到黎巴嫩的日本前赤軍份子,重房信子的女兒重信五月。可惜這部作品並沒有在這次影展中上映,關於重信五月母親,這一位曾堅信「武裝鬥爭是最大的宣傳」,「世界革命將會發生」,並策劃過恐怖行動的左翼份子,對於這位旁人眼中的恐佈份子,作為女兒會如何想,而以生活、身體、攝影機親歷戰爭與衝突多年的薩博,又會如何想?此亦令人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