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在台灣,拍一部「真實的」籃球電影
專訪《下半場》張榮吉導演
2019 年夏天,《下半場》正式登場。
這部以籃球為主題的運動電影,從初步發想至今歷時7年,是張榮吉導演最新作品。阿吉導演曾於2008年以劇情短片《天黑》入圍金馬獎,2012年再以由《天黑》延伸成的劇情長片《逆光飛翔》拿下金馬獎最佳新導演獎;跨入劇情片製作前,他耕耘紀錄片多年,2006年與楊力州導演共同執導體育紀錄片《奇蹟的夏天》,獲金馬獎最佳紀錄片。紀實性是張榮吉的創作血緣之一,擅長從素人身上找到能在大銀幕發光的潛質,從現實原料找到注入或轉向虛構的養分,《天黑》與《逆光飛翔》由故事原型——盲人鋼琴家黃裕翔——飾演自己,《共犯》(2014)也以大型高中生海選尋覓璞玉。
面對這部取得HBL高中籃球聯賽官方品牌授權的電影,監製陳寶旭接受媒體訪問1時強調不做架空設定、要以真實HBL故事為背景的出發點,「一開始想的就不是《功夫灌籃》(2008)」。張榮吉在故事編寫、演員訓練上,也延續過往路線,以紀實性的種子企圖長成劇情片的樹木,特別是對未來演出的演員要求「一切都要來真的」,除了做好表演,籃球動作與觀念也要具備高水準。
如果在台灣,拍一部「一切都要來真的」籃球電影,會是什麼樣子?當然,《下半場》並沒有「真實」到像紀錄片,是盡可能讓演員真的擁有球員體格甚至能力,要他們照著球員的方式打球、跑戰術來做成一部電影,或者就是找球員來演出,在籃球專業上有說服力。而這樣做,會面臨什麼樣的挑戰?又試著如何解決?本期放映週報採訪了張榮吉導演,請他分享《下半場》的創作想法。
將真實經驗轉化成劇本
電影講述范少勳和朱軒洋所飾演的兄弟,分別加入不同學校的籃球隊受訓,最後在HBL總冠軍賽場上對決。兄弟打球,各自努力。其中弟弟加入要挑戰三連霸的育英中學籃球隊,豪門強隊有不能輸的壓力,弟弟深受教練器重,緊抓機會不放手。有聽力障礙的哥哥,則加入雜草隊光誠中學,儘管球隊面臨解散,隊員們仍在訓練過程建立起革命情感,不輕言放棄⋯⋯。
張榮吉本身就愛打籃球,且對運動員懷抱夢想的狀態特別有興趣,在《奇蹟的夏天》拍過足球後,一直想試試拍其他運動。而後透過NIKE委託拍攝的松山高中籃球隊紀錄短片,察覺有轉化成長片的魅力。在他們決定以籃球為主題後,一度寫不出感覺有新意的劇本,直到2015年注意到媒體以「兄弟鬩牆」報導高國強、高國豪這對分屬泰山高中和松山高中的籃球員兄弟檔的場上對決,才將之融入。
劇組花了兩年時間田調,片中很多小故事來自真人真事。「我們田調了很多不一樣的籃球校隊,松山、南山、泰山、強恕(等HBL名校)⋯⋯聽到了很多故事。例如飾演光誠隊長高士承的莊又齊(目前是文化大學籃球隊隊長),他在電影裡面所發生的事,也是他在現實世界遇過類似經驗所改編的。這個球員在上表演課的時候,雖然我們一開始有劇本、也有給他台詞,但比不過這個年輕人從自身經驗侃侃而談出的東西。那些他說出來的話很能打動人,我們甚至反過來挪用他的對白。」高士承這角色的遭遇,讓人想起《灌籃高手》湘北隊長赤木剛憲,同為打中鋒的隊長,在關鍵比賽冒著會讓傷勢加劇甚至毀了球員生涯的風險,帶傷上陣吹起反擊號角。現實早有不輸虛構的張力,只待挖掘。
把球員變成演員,把演員變成球員
然而要拍成真人電影,在台灣很大的問題往往是演員。台灣並沒有強健的演藝人員挖掘與經紀體系,要找到璞玉或明星相對更難。面對這個挑戰,張榮吉顯得樂觀,並期望以自身力量為產業挹注新血。「決定要拍《下半場》的當下,我們監製也很期待,覺得可以找到一批很漂亮、也很高壯的新演員。當初我們想找的,就不是那種『拍完這部片就沒事了』的演員,我們希望他們是有潛質的,可以繼續演下去,這樣就能為台灣電影帶進一批生力軍。」
他們除了廣發選角資訊,兩年前起在北、中、南、東舉辦4場海選,也前進各大專院校,接觸大量年輕人。包括選角、表演指導、籃球教練、球評顧問、導演與監製,大家從各個角度去分析演員,做出每個人的戰力分析評量表,從中做討論與篩選。問及導演本人的選角考量,「對我來說,要演《下半場》就一定要會打球。因為運動員在場上場下是兩個樣子。真會打球的人,上場時很有魅力,很清楚自己要什麼,所以會展現出運動員的氣場,那不是沒打球的人散發得出來的光芒。他必須要有充分的會打球的自信。所以我們的隊員,不論是球員還是演員,都是真的會打球。就算打得不好,我們也會幫他特訓,讓他變成像樣的球員。」
最終演員群只有4位是資歷尚淺的演員,包括飾演主角兄弟的范少勳與朱軒洋,但都有籃球背景(范少勳打過校隊,朱軒洋有打街頭籃球),其他多為球員。張榮吉說明:「演員是專業的內在情緒與外在肉體的表演者。如果你今天要演出的角色是一個運動員,那麼身體就是你最重要的表演工具。」但這並不表示情緒表演就不重要,劇組也把運動員送去上表演課,為他們打下演員基礎。
好的表演是演員打磨後給出來的
「我們花了半年為孩子做表演訓練。我也是第一次,幾乎每一週, 至少兩三次,每天不斷對他們精神喊話。」半年是很長的時間,張榮吉明白:「對於一個新演員或根本沒有演戲經驗的人而言,會覺得每天上課、每週練球,要維持好幾個月,那是很大負荷。所以中間難免有人走掉。有些孩子本來就還有自己的球隊訓練要面對,還要來上課⋯⋯ 一定是很累又很煩,總之很高強度。最後留下來的有20幾位,我也很佩服他們。就連對我這樣一個拍過幾部戲的導演來說,在那半年前置期遇到各種變化,都覺得不好撐。」但也是因為經過了這麼難熬的前置,等到終於開拍那一刻,導演說他當時忍不住就微笑了起來。
如何給素人演員導戲,張榮吉進一步解釋他的技巧:「他們不是專業的演員,很多時候你必須要讓他感同身受。讓他知道你在想什麼,面臨什麼狀態?或者要負責引導他們把過去的生命經驗做情感投射、用在當下。我認為新人要從自己的生命經驗出發。他們不懂得運用表演技巧。但他們唯一懂的,是跟你賭一把,真的給你端出他的真感情,現場跟你哭真的。半年表演課一路走來,我看到他們太多的可能性,得到太多的驚喜。其實很多時候之所以能激盪出好的表演,是他們給我的,不是我給他們的。」從《逆光飛翔》與《共犯》,張榮吉早已證明自己是個能磨出演員光彩的導演,《下半場》只是再次證明,導演與演員之間,永遠是互惠互施的。
「帶人要帶心」,幾乎要成了張榮吉在談自己與《下半場》眾多演員相處時的結論口頭禪。提起這群小朋友,張榮吉的表情變得慈祥:「我常對他們說『這樣的表演,一生只有一次』。就算不是第一次表演,但這樣的團隊生活和拍戲經驗,還是一生只有一次。可能他們接下來還會有其他機會,演出其他電影。但是在這樣的團隊生活所激盪出來的情感、外化到表演上的人生經驗,一生一次。」
劇本和分鏡只是輔助
運動賽事的電影拍攝工程非常複雜,也是台灣過去鮮少經歷的執行經驗,加上本片又強調「一切都是來真的」,球賽要表現出足以說服籃球迷的細節與專業度。問起導演是否有分鏡?又該如何照著分鏡去拍出來?導演說事前大致都有分鏡,但除了幾個一定要保留和拍出的重要畫面之外,多數的情況都是依據現實狀況重新分鏡:「我們拍攝時所選擇的視角是站在場上的,不是觀眾席視角。當你選擇要這樣做、跟著球員視角去跑,那就要有很多技術條件的配合才能拍出來,例如攝影師也要在場內跟著跑。球員跑多快,攝影師就要跑多快,如此才可以捕捉到畫面。為了這個,我們所有跑位要重新設計好幾次。」此外為了讓攝影師跟得上演員滿跑飛的移動速度,也安排他們坐在特製「輪椅」上。
劇本和分鏡都有經過前置,雖有充分準備,卻也還會在進行到下一階段時再做調整:「我們在劇本階段,寫了比賽,也寫了情節,就像寫小說一樣,寫了故事裡誰什麼時候會上籃、誰投三分球、誰和誰對峙⋯⋯可是就算寫了,實際在做戰術執行,跟劇本描述之間一定會有執行上的落差。實際拍攝時的走位動線、方向和動作要很明確到位,才能被實踐成為球場上的動態影像,而且展現專業的樣貌出來是很重要的。其實就跟武打片拍動作戲是一樣的。所以我們也有『動作指導』,那就是賈凡教練(資深籃球隊教練兼球評,也客串了片末冠軍賽的球評角色),他幫我們設計了不少專屬於運動員的動作戲。」
動作指導讓演員動作到位
雖各自是電影與籃球專業,但要用電影拍一場專業籃球比賽,雙方都是第一次,張榮吉導演和賈凡教練花了非常多時間討論,企圖讓每一套戰術跟情節高度融合。「負責發動攻勢或是正在負責跑位的球員,他可不可以遵照著戰術行進、引導出情節的走勢?為了這個,我們投注了很多精神,想要把戰術跟情節縫合起來。到最後,我們列了40幾套戰術,球場上的10個人,每個都要記熟、演練好戰術裡自己的部分。」
「變成具體的戰術之後,我們再把戰術畫成動態圖表,在Pad(平板)上給所有球員看,每個人才知道他們當下應該在哪個相對位置,又該怎麼跑、怎麼動,不斷地做群體預演,演練到順暢。接著攝影師就要去研究球員在練戰術走位的實際狀況,才知道到時候怎麼從裡面找到位置,拍出理想畫面,可說是『夾縫中求生存』。」換言之,球賽如同一場眾人與球共舞的舞會,最終花了三個多月的時間,把全部跑位「舞」步定調。
攝影與錄音的嘗試
為了區分不同場球賽的層次,《下半場》的攝影也別有用心,張榮吉表示:「從電影一開始的街頭籃球比賽,到校際間爭資格賽、最終決賽,我們有在影像經營上越來越工業化,白話就叫做讓畫面看起來越來越高級。一開始是用手持拍,後來用穩定的移動鏡頭,再來就是拉高,最後我們甚至做航拍的移動鏡頭。為的就是讓《下半場》的運動畫面品質,從一開始的粗糙,到後來的工業精緻化。場景和美術也是照這樣的邏輯營造。」
導演不忘提及,電影中的哥哥是個聽力稍有問題、需要戴助聽器的運動員:「一點點聽障的人設,可以讓他更展現出心理狀態。」從《逆光飛翔》開始,就可窺見張榮吉對於聲音的細膩看法,《下半場》更明顯。導演坦言自己是個喜愛經營聲音語言的人:「聲音工程很重要。每一部電影都不只是畫面而已,還有聲音的表情,聲音也可以表達空間感。在電影的各個製作環節裡頭,聲音處理一向是我很喜歡的一個階段,我很享受在處理聲音的工作裡。」話鋒一轉,他又強調:「但對一部電影來說,觀點永遠還是要從角色出發,有很多時候,畫面拍的是旁觀者看到他的樣子,怎麼讓觀眾進一步進入到他的內心狀態?聲音可以是很好的引導,引導觀眾進入角色的感受和狀態,了解他內心真正的訴求。」
《下半場》的聲音呈現,也是一大工程:「球賽戲,除了畫面上的拍攝是困難的,連錄音也是。球場上10個人,我們要追著他們跑,我想要去收錄到每個球員的聲音細節。我們做了很多現場錄音,錄音師也非常講究,為了要幫滿場跑的球員做貼身收音,還在球員球衣設計階段提出『想在球衣縫暗袋裝麥克風』的意見。」但球員流汗量很大,設備還要用保鮮膜包起來才不會被汗腐蝕。然而後來,錄音團隊也免不了和攝影師相同命運,拍比賽時要跟著球員滿場跑。現場收音從來不是容易的事,何況還是在20幾人的陣仗中完整做好收音。可是導演說:「實在太希望可以抓到球員在球場上真正的聲音。你當然可以事後補很多聲音細節進去,可是當時的臨場所演出來的東西,還是要靠現場去補抓。」
面對這部投注多年心力的電影,張榮吉自認完成品與自己想像的完全不同。「當初沒有想太多,只是想拍運動電影。那時還不知道有那麼多門檻和技術條件需要被克服,困難是遠比想像中還要龐大。《下半場》對於我們所有製作部門而言,都是一大新嘗試。對於結果,我是滿意的,它當然可以更好,但能做到這樣的程度,已經是比我7年前所想像的概念還要完整。」台灣電影一向被視為是手工業,但類型電影需要電影工業做支撐。下半場不是終場,作為一部運動類型片的開拓之作,《下半場》為台灣電影產業留下寶貴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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