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出雙手在漫天星空中翱翔
訪《Go Where You Look!》展覽藝術家Laurie Anderson和黃心健
美國前衛藝術家蘿瑞.安德森(Laurie Anderson),1981年以一曲《O Superman》躍上英國單曲排行榜亞軍,商業市場的成功鞏固了她日後的創作空間和資源。她是小提琴手、藝術家、詩人、多媒體創作者、電影導演、劇場創作者、畫家、聲音藝術家,創作橫跨不同領域和多種媒材,她是美國NASA太空總署史上首位也是唯一駐署藝術家,她也是美國搖滾傳奇音樂人路瑞德(Lou Reed)的妻子和生活伴侶;2015年她的長片動畫作品《犬之心》(Heart of dog)驚艷影壇,讓她再次以影像創作者的身份受到矚目,這麼多的身份與頭銜,其實都無法完整定義這一個絕頂聰慧的靈魂。
蘿瑞.安德森這幾年更大步向前邁進,挑戰影像的新形式——VR作品,她與台灣新媒體藝術家黃心健合作VR系列作品,陸續完成《高空》(Aloft)、威尼斯影展得獎作品《沙中房間》(Chalkroom),與最新的《登月》(To the Moon)。這三件作品首次完整集結,在今年坎城影展「導演雙週」(Quinzaine des Réalisateurs)單元中特別展映,展覽名為《Go Where You Look!》(朝你想去的地方飛去!),放映週報特別在坎城訪問到展覽藝術家蘿瑞.安德森與黃心健,分享這次展覽的創作心得和他們的VR影像新視界。
這其實不是蘿瑞.安德森第一次入選坎城影展。
32年前她執導的首部電影是一部「偽」演唱會紀錄片《Home of the Brave》,混合剪輯現場表演與事後拍攝片段,雜揉劇場、文學、動態影像、電影分場等多種藝術形式概念,甚至請到詩人威廉布洛斯(William S. Burroughs)現身串場,該片當年就在「導演雙週」單元中首映。電影中她把玩各類聲音裝置,身體連結機器從各處發出聲響,身體即成為電子機器的延伸——身體、機器、身體機器,就是她創作中的一大主題。電影中一段「鼓舞」(Drum Dance)只見她拍打全身,藏在衣服底下的裝置發出各種聲響,動作碰撞聲響化成韻律,成了奇妙的電氣之舞。
32年後,72歲的蘿瑞就坐在眼前,這裡是坎城影展導演雙週的官方海灘招待處,早上陰雨綿綿,她穿著白色羽絨外套捧著熱咖啡,聊起本次創作,目光如精靈般閃閃發亮,她說:「身體動作是我做音樂最喜歡的事情。我是一個電子音樂家,當有人在放電子音樂,你很難不跟著做些什麼。我喜歡運用身體的音樂,像演奏薩克斯風或小提琴。這也是VR我覺得最有趣的地方——你的身體就在其中。」
她的動畫長片《犬之心》探究生死哲理,提到一位朋友氣絕離世前,親友在他身邊朗讀西藏「生死之書」,而本次作品《高空》關於飛機失事的瀕死體驗,《沙中房間》則是死後靈魂尚未投胎到下一世,靈魂游離的「中陰身」狀態;早年她在表演中對於身體的執著,似乎上升到了靈魂層面,和VR的體驗有了呼應,當靈魂脫離了肉身,視野自由徜徉。
她表示:「本次三件作品當中,身體都不存在,只有一個殞落的太空人。這個太空人爬出機艙想要修復太空船,剪掉線路卻掉進了萬丈虛空之中。這就是VR,一種失去身體的體驗,同時也是一種虛擬的經驗。我做的事情都是關於『失去身體』這件事情,VR只是另一種呈現的藝術形式。」
VR:機器與身體的連結
蘿瑞・安德森選擇VR這個形式來創作,似乎也是有跡可循。
近年廣義的動態影像(Moving Image)棲所,從黑盒子(電影院)流轉到白立方(藝廊、美術館),也流進手中、腿上的行動裝置(Portable Devices)螢幕,觀看行為因為科技的演進,一步步讓眼球與機器越靠越近。VR更直接讓觀者身歷影像之境,頭上配戴的裝置貼緊眼球,線路連結到電腦主機,彷彿身體連結至機器母體:身體、機器、身體機器。32年前蘿瑞在《Home of the Brave》中也做過一個很像VR裝置的太陽眼鏡,聲音接收器藏在鏡架中,只要敲頭、牙齒上下咬合,各種聲響都放大轉化成了電子鼓聲。當年她的表演由身體傳達指令給機器,而現在VR是逆向的,由機器傳達指令給身體。
「不過VR的名聲其實不太好。」蘿瑞透露:「很多電影人對VR作品有很奇妙的反應,專門做VR的電影人又會說其他電影是『扁平的電影』,這些意見讓我們在影展中不是很受歡迎。」
蘿瑞透露曾有觀眾抱怨VR裝置弄壞了眼鏡,還要求他們賠償。所以製作團隊很清楚VR並不是所有人都適合。她補充說:「我們非常清楚它會有許多問題,因為這還是一個很新的形式。也有人看一看就昏過去了。我們試著觀察大家體驗的狀況,因為我們非常好奇什麼是可行的,什麼是不行的。」
裝置般的展覽 劇場般的體驗
本次展覽場地在離坎城主會場走路20分鐘的舊城區(Le Suquet)的藝廊「Suquet des Artistes」,《Go Where You Look!》位於最深處的展區,此處據說曾是防空洞、也有工作人員說是地下道,圓形空間剛好切分成三間,展出三件作品。展區氣氛神秘,身處其中像在洞穴、像坐在太空艙,蘿瑞對應作品主題在每一間牆上寫字、畫畫,如果觀眾從外面拉開黑幕走進這裡,就像走進異度空間,展覽體驗從戴上VR裝置之前就已經開始。
她表示:「坎城是我們第一次同時展出三件作品:我們從未這樣展出,也沒有這樣的機會。有人建議我們應該就去VR特區展出,提供裝置就好。但我們真的很想有一個空間,做成像是裝置或是讓觀眾有劇場的感覺。就像有事情正在房間裡面發生,而觀眾可以隨時踏進去。我們還特別規劃了紅色的休息室,當你看累了,可以進去休息喝一點水。」她再補充,有一些VR作品標榜集體體驗,這次每個展間僅能容納三位體驗者,她形容像是「孤獨的閱讀者」的狀態。
聊起創作時遇到的難題,她表示:「 我必須重新學習關於敘事手法和故事架構。這些VR作品是沒有開場、中場和結尾的故事,製作如此開放性的作品真的很有挑戰性。這不像你坐在電影院的座椅上看45分鐘的電影,看這些作品你必須主動、自己探索。你也很清楚你必須這樣做,這可能會非常累人。你知道誰最適合這些作品嗎?九歲的小男孩,他們是如此厲害的遊戲玩家,所以自然而然地就習慣了VR。」
NASA太空總署裡的藝術家
蘿瑞曾是NASA首位駐署藝術家,聊起這個奇妙的經驗,她笑著說:「那是一個非常奇怪的工作,我從來沒有想過會發生這種事情。有一天,我在工作室毫無進展。我接到一名陌生男子打來的電話,他說:『我想要你來當我們NASA進駐的第一位藝術家。』我把電話掛了,然後自言自語說:『你才不是NASA的人。』對方又打來:『我真的是NASA打來的。』我覺得很奇怪,同時也覺得這也算是秘密心願成真了吧!我問:『當一個駐署藝術家要做什麼?』,對方回答:『我們也不知道,你想要我們做些什麼?』」
於是蘿瑞進駐NASA近三年,她自己發明了這份工作,期間探訪太空中心,試圖理解他們進行中的研究,也和優秀的專業人士、工程師們聊天。蘿瑞說:「其實他們不需要藝術家,他們就在創造藝術,像是通往太空的天梯。比起爆破炸出什麼東西,他們更想要建造一個抵抗地心引力的天梯,你能抵抗地心引力地滑行,我覺得這是很美的想法。他們像是科學的哲學家。聽說愛因斯坦拒絕承認某些最知名的理論,因為他們不夠美麗,我非常有興趣去探究這些事情。」
駐署計畫後來還是終止,蘿瑞成為史上第一位也是最後一位進駐的藝術家。她透露美國國會發給NASA三十兆美金預算開發太空衛星,因為這算是軍事行動之一,但看到給她的兩萬美金預算,卻覺得不可思議。她表示:「其實我覺得美國國會也需要一個藝術家,白宮也需要一個藝術家,最高法院也需要一個藝術家。藝術家思考和觀看世界的方式和一般人不一樣,應該被重視。」
美國今年適逢登月五十週年紀念,最新作品《登月》因此而生。蘿瑞透露最初在《登月》中有更多的文字背景資訊。她說:「我們原本想完成一部俄羅斯間諜電影,因為月球黑暗面與(冷戰時期)俄羅斯的關係,最終完成的是月球的解構版本。我們的想法是關於『所有權』,最初故事是關於中國人去國際法院聲稱中國擁有月球。而俄羅斯人說:『等一下,我們是月球上的第一個國家!』然後美國人說:『我們有登上月球的第一個人。』義大利人則說:『伽利略早就看到月球了。』但這些敘述太過冗長了,最後黃心健提出解決方式,就是陸續出現各國的國旗。」
定義蘿瑞安德森:一位說故事的人
「我確實認為藝術可以改變世界。當我相信音樂可以改變世界時,我想到鮑布狄倫。他是第一個為魯蛇唱出心聲的歌手,人們因此產生共鳴。如果你用很強的同理心來創作,你就能改變世界。但是如果你只想著改變世界,或許也無法做出什麼好作品。有可能會變得太過說教,所以你必須拿捏好分寸。」蘿瑞這樣說道。
「導演雙週」新任策展人保羅莫瑞提(Paolo Moretti)在展覽導讀中介紹蘿瑞安德森為「最廣泛意義上,一個說故事的人」。
蘿瑞說自己喜歡說故事。這些故事夠清楚嗎?夠有趣嗎?夠栩栩如生嗎?我可以透過這些故事和別人交流嗎?她說自己不是一個很愛現的藝術家,她其實也不在乎別人認不認識她,她只是想說「嘿,我懂,我因為發生了別的事情,也和你有一樣的感覺。」她覺得很多故事源於很日常的經驗,只是用其他的方式被放大了。
伸出雙手,在漫天星空中翱翔
蘿瑞表示遇到黃心健對她來說是非常重要的契機,他們1995年首次合作互動光碟(CD-ROM)作品《Puppet Motel》,多年過去,這張光碟已經不能被讀取。她說:「這就是科技的可信度問題——這件作品已經不存在了。它不像電影可以保存,它就是完全消失了。我因此開始懷疑科技,因為我不想做出有一天會消失的東西。」
《登月》呼應了梅里耶(Georges Méliès)的經典《月球之旅》,呼應了科幻電影所有對於未來與太空的想像。觀眾使用手上的控制器,向前伸出雙手,就能往想去的方向飛去。在作品中體驗腳下的萬丈深淵,抑或仰望無邊遼闊的星空,同樣令人屏息,難怪曾經懷疑科技的蘿瑞說:「不過VR可以讓你在其中飛翔!這實在太讓人無法抗拒了。」
「你知道為什麼我這麼喜歡星星嗎?
因為我們不能傷害它們,
我們不能將它們燒毀,不能將它們融化或讓它們流淌。
沖不走它們,無法把它們炸毀,
也無法驅趕它們。
但是我們可以向它們伸出手。
我們正朝它們伸出手。」
—— 《登月》
蘿瑞安德森在創作自述中寫道:「如果你認為科技可以解決你的問題,那麼你就是不了解科技,你也不了解你自己的問題。不過讓我們回到飛翔,我可以在夢裡飛翔,現在我也可以在故事裡飛翔,我愛V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