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柏林影展華語電影觀察
名導與新銳的眾聲喧嘩,及巨大陰影般的「技術問題」
第69屆柏林影展公佈入圍名單後,備受眾人討論的焦點,無疑是數量與質量均可觀的華語電影大軍,綜覽全部展映單元,共入選多達十多部長短片。大師名導部分不乏柏林熟面孔,甫以《影》奪得第55屆金馬獎最佳導演的張藝謀,多年前以《紅高粱》、《我的父親母親》、《英雄》在柏林數次得獎,如今以文革為背景,拍攝出向電影致敬的《一秒鐘》。以《十七歲的單車》、《左右》在柏林拿獎的王小帥,則帶來綿延40年時間跨度,回首中國政策改革變遷,刻畫深厚親情的家庭劇《地久天長》。曾以《圖雅的婚事》擒金熊的王全安,攜著於蒙古取景拍攝的新作《恐龍蛋》重返柏林。
主競賽之外,在金馬影展進行世界首映後,婁燁《風中有朵雨做的雲》以入選柏林大觀單元,邁開歐陸影展的第一步。另一部同樣入選大觀單元的,則是由華人導演生面孔,長期旅居西班牙的中國導演相梓,舉家回中國拍攝的《再見,南屏晚鐘》,最終榮獲今年柏林影展泰迪熊獎。新生代(Generation)和論壇(Forum)這兩個單元,亦可見80後甚至90後的新生代創作者們,於影像中迸發的無限潛能,及敢於突破框架的多元實驗性。其中,《漫遊》導演祝新拍攝時年僅21歲。本文將帶讀者回顧今年柏林影展放映的多部華語電影。
個人之於時代的描繪
距上部作品《白鹿原》已隔7年,曾在 2016 年擔任柏林主競賽評審的王全安,公開過幾個拍攝計畫,但《恐龍蛋》搶先完成來到柏林。王全安在記者會表示,這幾年並未醉心於電影拍攝,但《恐龍蛋》的誕生,也是獻給即將卸任的影展主席Dieter Kosslick的最好禮物。《恐龍蛋》從一件草原裸女陳屍案出發,被派遣到此地駐守的年輕警察,受到人稱「恐龍」的女牧民熱心幫助,意外催生兩人一夜情愫。而留在女牧民體內的新生命,也因這段露水情緣,將物種傳承下去。
電影開場透過車燈的尋找照明,於暗色草叢中獲得一處視覺的光亮。大量的定鏡橫移,以寬廣的畫幅帶出草原的遼闊,也在靜謐夜色的魔幻時刻(Magic Hour)下,巧妙帶出人類與動物間的微妙互動。即使故事簡單,節奏沉緩,王全安仍藉由「恐龍」的物種滅絕,對應到蒙古族的血統及人類文明延續。更將人類胚胎喻作「恐龍蛋」,通過生育的繁衍,在原始生態中顯露出母性的偉大光輝,感受情慾曖昧流動,同時體會那歷久未散的純樸愛戀。
王小帥長達三小時的《地久天長》,則以小家庭失子事件作為出發點,通過一對結褵40多年的夫妻家庭生活,見證中國改革政策的歷史節點。從知識青年返城、一胎化政策、工人下崗解職潮,到都市更新被迫拆遷的社會變動,王小帥運用電影「時間」的長度,轉化為「空間」的殆盡與拆解,將時代不可變動的無奈,皆化為個人命運的遺憾。以小見大的細膩筆觸,既是普通家庭的日常角落,也成為社會景況的時代縮影。電視劇般的綿長,柔情式的銘記,王小帥通過「水」的意象,滾動那歷史長河的涓涓細流,也捲起來自孩提的懞懂記憶,更獻給為他們生活打拼的父輩們。王小帥在首映提到:「我拍的不再是部電影,而真真正正是我們的生活。」劇中飾演夫妻的王景春和詠梅,足實交出亮眼的精湛演技,將歲月帶來的摧殘折磨,轉為內斂飽滿的心切情緒,也讓他們雙雙勇擒最佳男、女演員銀熊獎。
技術問題,審查與禁忌
「技術問題」儼然成為今年籠罩中國電影的巨大陰影。在柏林影展開幕前幾日,曾國祥的新作《少年的你》因牽涉男女青少年戀愛題材,以「技術問題」為由退出在柏林的放映。而歷經獲取龍標和公映許可證的坎坷過程,終於定檔四月於中國上映的《風中有朵雨做的雲》,才在該片準備進行歐洲首映的前10分鐘,另一邊,張藝謀的《一秒鐘》卻於社群媒體稱「技術問題」退出柏林主競賽。是否肇因題材牽涉文革時期?又或送審及放映素材不統一?各界眾說紛紜。
經過兩年的漫長審查,婁燁「塵封」已久的《風中有朵雨做的雲》,終於從金馬來到柏林國際首映。當大銀幕上出現龍標許可證,觀眾席響起如雷掌聲。《風中有朵雨做的雲》以2013年4月14日廣州城中村的拆遷抗爭為背景,從一件一件郊區焦屍案,深入調查背後的種種謎團和糾葛關係。開場就以新聞直播的紀實感,藉由攝影機的長驅直入,上演如同《頤和園》般的衝突竄逃。不過有別於較為藝術的敘事,婁燁這次以商業為奠基,將影片塗抹一層黑色電影的懸疑,包裝如《浮城謎事》般的入口。但婁燁仍在影像上,通過中港台三地的兜轉,從個人擴及時代,對抗無力翻轉的吃人社會,也顯露出那無助迷失的冷冽現實。反觀持續坎坷的公映之路,或許正如這部電影所述的命運,到頭來,很可能都只是「一場遊戲一場夢」。
長期於西班牙創作的中國導演相梓,首部長片《再見,南屏晚鐘》打破中國禁令,述說關於「同妻」的禁忌話題,並結合中西文化交流的迥異,帶出宗教信仰的走火入魔,也通過母女新舊價值觀的歧異,透視中國的傳統社會角落。片中富含文學文本,相梓藉由唯美的詩意設計、交叉舞台劇元素,增添影像的多元性,也如李安《喜宴》以餐桌問答為針,戳破家人內心隱藏的秘密。深耕電視劇多年的知名演員娜仁花,將張狂的母親一角,發揮得淋漓盡致。
多元實驗方向,新銳才氣迸發
中國新銳導演近年創作產量極為旺盛,這樣的現象也反映在柏林影展的入選影片。於第二屆平遙影展獲得費穆榮譽大獎的《過春天》,是出自第二屆青蔥計畫,由田壯壯監製,青年導演白雪執導的第一部長片。《過春天》從一名16歲來自單親家庭的女孩佩佩出發,正值二八年華的她,每天必須從深圳來到香港上學,因與閨蜜的打賭約定,讓佩佩展開一場穿梭兩地的「水貨」冒險。影片藉由中港來回的交界,區別身份和生活,產生關於女孩的成長迷茫。兩地的一線之隔,近在眼前卻是最遙遠的距離。儘管由中國出品,但影像內容與呈現帶有港片質地,白雪也把少女萌動恣意的青春,揮灑得令人揪心。
榮獲多項國際影展殊榮,入選新生代單元的《第一次的離別》,是王麗娜導演的首部電影。她將「第一次離別」的概念,訴諸於兩個家庭,並延伸成三次不同情境的告別,從目送哥哥離家上大學、年邁母親送往安養院照料,到玩伴因家庭考量隨之而去。廣袤荒漠的新疆地帶,加上蜿蜒奔走的小路,讓人聯想到阿巴斯的影像手法。她也以細膩的情感筆觸,著墨新疆面臨的都市化問題,包含漢語的學習和家庭生計的權衡拉扯。儘管不少時間因想捕捉素人演員不經意的自然表現,讓影像稍嫌剪裁失準,但細水長流的節奏及精緻穩健的觀感,仍通過孩童純真的視角,提供一部極誠懇的兒童電影。
夏日午後,濕熱的杭州湖畔,一場關於真實與夢境的交叉穿梭正在發生。這是90後新銳導演祝新所執導的首部長片《漫遊》,不可一語言明的劇情,宛如結合阿比查邦、黑澤清和蔡明亮的作者風格,卻又具有另一種屬於祝新的原生性,在現實與記憶、線性與非線性之際,展開一趟來自導演童年的杭州漫遊。儘管製作資源短缺,但祝新通過其影像敏銳度,有機地讓各元素組合在一起,當電視機的無訊號雪花聲,交叉河水的潺潺聲響,女孩筆下突兀的暑假作業文字,適時與影像互文,同一個名字,成為兩個人、空間與時間的疊影。
說到影像元素的拼貼實驗,中國實驗動畫導演雷磊則以顛覆性的手法,創作《動物方言》,帶領觀眾重返父輩的時代回憶。延續自己的父輩記憶計畫,雷磊將與母親閒聊的對話錄音重新剪輯,並找出家中陳舊的錄音磁帶,在影像上拼貼過去圖書的復古媒材,及留存的舊時代影像。分段式以夢境為敘述,雜揉真實世界物體,當放映機、膠卷、幻燈片張張播放,細緻的聲音設計,趣味的動畫轉體,不僅重現迷人的父輩時代,也為現代觀眾提供別具觀感的視覺盛宴。
曾以《白鳥》入圍第66屆柏林影展短片主競賽的吳林峰和Ivan Marković,延續上部關於小鎮青年的迷惘追尋,此次兩人再次合作拍攝60分鐘中長片《春暖花開》,透過大量定鏡凝視北京的生存現狀。蜷曲在狹小房間,做著只求溫飽的保全工作,當房屋傳單漫天飛散,「買房」成為現代年輕人唯一的「現實夢想」。影片體現身處城市的北漂孤獨,沒有太多對白,人物寡言的空虛及失語,單透過歌曲《曾經擁有》和《愛江山也愛美人》,傳遞出淡淡卻又深刻的鄉愁。雖受限片長,致使餘韻中斷,但影框內的演員編排,具巧思的影像構圖,讓這部偏向習作的的《春暖花開》,已說明兩人未來長片的可看性。
短片實驗室
華語短片今年在柏林影展亦有不錯的表現。入選短片主競賽的兩部華語短片,其一是中國實驗動畫導演沈杰的《水花》,另一是出生台灣、目前定居加拿大的林延昭,所執導的《The Spirit Keepers of Makuta'ay》。擅於使用蒙太奇剪輯及重複循環影像的沈杰,此次在《水花》中通過水花噴濺的重複效果,利用聲效的層層疊加遞進,人物特寫到遠視,在短短9分鐘的片長內,沒有過多影像信息,卻能述說一個關於人與人的友善故事,動畫節奏感和力度的掌握力,讓人驚嘆。
「Makuta'ay」,是阿美族語溪水混濁的意思。跨領域藝術家林延昭,穿越台灣東海岸的村莊,藉以阿美族的族人記憶,將口述歷史與影像結合。Super 8的手工感,紀實傳統阿美族地區的地貌,也從個人的信仰祈禱到集體的殖民反抗,透過濕潤的影像,創造出獨特的精神景觀。
新生代單元短片競賽中,台灣唯一一部入選的影片是由林誼如執導的《踮腳尖》,別於其他影片的實驗拓展,反以穩健的敘事,帶來溫情童趣的視野。故事講述10歲姊姊與7歲弟弟的家庭成長故事,在媽媽離開家近一週的日子裡,如何循著大人的腳步,維持如往常一樣的生活節奏。林誼如取材自個人生命經驗,細膩描摹大人不在家的女孩情緒,孩童演員的大眼無奈,門裡門外的歸家期盼。撇除掉來自大人的言語,構圖色調上的簡潔,為影片留有童稚天真的純樸感受。
最後,「論壇延展」(Forum Expanded)單元,有來自中國藝術家曹斐的《監獄建築師》。此為香港大館當代美術館委託之計畫,曹斐在原為警署與監獄建築群古蹟的大館內部取景,探討監獄的空間設計。長約一小時的錄像,以胡昉短篇小說《囚禁的慰藉》為底,藉囚犯孤獨的囚禁文字,通過哲學性的角度,以囚犯觀點體驗監獄感受,同時捕捉人處於當代社會的困惑迷茫。曹斐也消磨時間界線,結合不同年代,穿插經典港片片段,呈現香港殖民時代的各種面貌。她從藝術視角觀看監獄存在的本質,當空間與時間疊合,關於「自由」的渴望,也藉由《監獄風雲2之逃犯》結尾周潤發的崖壁跳水,留下無限的想像與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