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獸出籠、狂刀出鞘
瘋魔過後的塚本晉也與時代的一刀流
或許很難想像,一身極簡單色衣裝,安靜幾乎溫馴地說話的塚本晉也,在創作初期是如此張狂如猛獸且無所保留。頻繁持續創作三十年,在銀幕上搬演凌虐、鮮血、瘋魔的塚本晉也,本人竟是如此溫柔。立體複雜,同時每一個切片都清楚犀利,他會說:「人有很多面向,現在看不見的其他,都在我的電影裡了。」
1988年,鬼才塚本晉也以首部長片《鐵男》(Tetsuo: The Iron Man)正式從劇場跨足電影界,一台16毫米攝影機,直搗暴力、色情等張狂瘋魔的邊境,一舉成為邪典電影(Cult Film)的不敗經典。在本片中身兼編導演,攝影美術全包的塚本晉也,以挑戰低限框架的震撼首部作品,奠定了往後獨立製作、保全最大創作自由度的「塚本流」電影核心。當年為了將《鐵男》推上戲院而成立的「海獸シアター」(海獸Theater),取自親手打造的海獸造型劇場之名,屹立不搖,至今仍是塚本晉也的基地。
如今年屆六十的塚本晉也堅持獨立製作精神,以有限的資金換取最大的創作自由度。曾在海獸シアター規模擴增至50人左右時提高製片預算,到《鐵男3:子彈人》(Testuo: The Bullet Man, 2009)時因資金不足,忍痛解散公司,回到相對低成本的製作模式。這部作品卻也讓塚本晉也首次登上威尼斯影展的主競賽。
雖為時勢使然,回到中型規模製作的塚本晉也,因無須背負大型製作面對資方的溝通斡旋壓力,更能將理念貫徹到底,實踐完全本格派塚本晉也電影。並以「以片養片」的模式,將收入作為下一部作品的資金,堅持創作。
穿破黑洞的光
導演雙棲之無限演化
中學開始參與舞台劇演出,於此同時繼承父親的8毫米攝影機,開啟塚本晉也導/演雙棲之路。內向、文靜的塚本晉也在舞台上釋放了自在的靈魂,爾後延續到電影創作中。他是《鐵男》中著迷人體改造的金屬狂、《六月之蛇》(A Snake of June, 2002)中埋伏在暗處的慾蟲,又在《狂琴畸戀》(Kotoko, 2011)中成為為愛痴迷將肉身展開至極限的安靜男子,塚本晉也每部作品幾乎都自導自演,在銀幕上無畏剖開自我的各種切面,無論肉體的或心靈的;塚本晉也的鏡頭再再成為無數直達涅槃的黑洞,將對世界的憤慨、哀痛吸納轉化為癲狂卻綺麗,在理應失去範圍的黑暗中,隱隱透出溫婉的光線。
新作《斬、》(Killing, 2018)讓塚本晉也自《狂琴畸戀》後,睽違七年回到威尼斯影展。以江戶時代末期為背景,雲霧山林間堆疊濃厚浪人劍客氛圍的《斬、》,幾乎是塚本晉也創作中最內斂、甚至接近溫婉的作品。無論是電影語言或故事,向來皆不避諱對暴力與情慾的揭示,塚本晉也的前期作品誕生於日本的大和平時期,暴力在彼時可以是奇幻、娛樂的詮釋,在銀幕上狂放地展演暴力,是與和平相對的提示。實則暴力一直存在於生活中,時間推進至今,逐步被暴力真實逼近的日本,在塚本晉也眼中,此時則需要真實的提醒暴力之恐怖。並且提煉出肉體的魅力,自然展現性與慾望的純粹。於是在《斬、》中,昔日毫不手軟血漿四溢支離破碎的暴力展演,凝練成為一把時代的刀,握在武士手中,刀劍出鞘,不消一瞬便劃開人性的內核。
戰火餘燼幻化為武士刀
燒不盡的《野火》與《斬、》
《斬、》的概念萌發於二十年前的一個簡單想法,一個過分執著於刀的浪人的形象。真正成形則應追溯到上一部作品《野火》(Fires on the Plain, 2015)。改編自大岡昇平原作,結合導演自身對於戰爭的喂嘆。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日本已享七十年的和平盛事,當年被戰火灼身的倖存者一一離世,隨著日本近年實際面臨外來武力、暴力的威脅逐步靠近,《野火》當年點燃,意欲提醒生於和平世代的日本人戰爭之殘酷。承繼《野火》中尚未燃盡的恐懼與害怕,結合浪人的形影,烈火鑄冶一把來自過去的刀,幻化為《斬、》。
為了打造一把穿越時代的刀,塚本晉也與僅約二十人的小型劇組來到山形縣。描述江戶時代的時代劇,通常都在「城下町」(日本以領主居住的城堡為核心打造的城市建築形式)取景,但因預算有限,將故事場景遷至農村,在山形縣電影村的農家場景拍攝。縱然場景單純簡樸化,群山圍繞、雲煙裊裊和些許破敗殘舊的農田合而為一,成為《斬、》的舞台。
跨時代縮影
池松壯亮X蒼井優X塚本晉也之間無形的利刃
實力派演員池松壯亮、蒼井優攜手支持,與塚本晉也共演片中最核心的三個角色。塚本晉也在池松壯亮還是小童星時便合作過電影演出,亦有與蒼井優同台的經驗,但三人合作則是同一遭。塚本晉也在劇本創作之時便已設定自己將擔任武士澤村的角色,並且鎖定池松壯亮演出都築一角,再由蒼井優飾演農家女兒優兒。為了化身為江戶浪人武士,塚本晉也至從江戶時期營運至今的「一刀流」道場,從零開始拜師學藝,帶著全體演員從包括放刀、拔刀的基本動作開始學習。拍攝現場則安排了「殺陣師」(動作指導)設計動作場面,指導過招細節。再次導/演雙棲,向來習慣身間多職的塚本晉也亦逐漸深刻體悟電影的一體性。在片中與池松壯亮有十分精彩、刀鋒相對的對手戲,與蒼井優也有極具張力的交火,塚本晉也在排練時安排替身代為上場走位,正式開機則能立刻上戲與對手交鋒。
都築便是那位對於刀劍過分執著的年輕人,看似膽小怕死,但心中真正的恐懼則是在戰場上奪去更多生命;相對於都築的恐懼與猶疑,澤村近乎是殺人不眨眼的怪獸,不斷逼迫都築拔刀。兩個對比性、張力極強的角色,亦是意圖跨越至當代的設定,懂得質疑、反抗的年輕人與固執聽命的前輩,在衝突累積至最高點時,《斬、》給出了答案。
在片中亦有纏綿卻幾乎僅限於內爆的激情情感戲的都築與優兒,唯一一場交纏,兩人情慾猛烈流動卻隔著最遙遠的距離。在作品中向來直面性慾、甚至是性暴力,《斬、》的情感與慾望則昇華成與都築進退維谷的人生抉擇緊扣的表現。猛獸究竟是否出籠?塚本晉也將密度極高的糾結,呼應性慾的本質,讓男女主角的情感不僅是身份地位的落差造就的錯愛,更是宏觀地從哲學思維的提問,刀劍砍殺或佔有對方的身體,形成巧妙而貼切的對照。
刀光劃亮之後
閃現戰爭巨獸的形影
角色之間真正的佈局則是三方角力,優兒一角更接近對於戰爭過於天真的庶民。優兒不斷鼓勵都築勇於上戰場,但在見識到暴力的真實之後,命定性地使自己遍體鱗傷,切身之痛無法復還。正如《野火》中的表述,二戰日本已經戰敗時,年輕人仍然持續被送到菲律賓前線,未見戰爭殘酷真相的普羅大眾成為無知的邪惡的一環,將無數生命推向肉體與精神終將殘破的結局。《斬、》透過優兒的角色,與都築、澤村搭起三方立場鮮明、相互衝突的局面,清晰明確地建立延續《野火》的精神,讓名為戰爭的野獸再次出籠。
武士的道與刀在塚本晉也心中,其中一刃近似導演的角色,必須在鏡頭中找到美的精神;另外一刃,則殘酷地是上位者為了保全自己、犧牲別人的武器。《斬、》的氣韻、氣勢鑄冶一把鋒利的雙面刃,在唯美的自然山林之間,傾瀉而出的鮮血與內臟,在電影中或許是殘破的美,亦是塚本流的醒世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