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島,一部電影:

專訪《只有大海知道》導演崔永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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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6-13

在漢語文字傳統裡面,我們經常會使用「薰陶」這個詞彙,來正面指涉某種文化的力量無所不在,即使一個人什麼都不做,也能夠深受該(上流)文化感染、在不知不覺中學習到它的精髓,甚至被它所教化。例如「深受X家文化薰陶」。同時,這裡也假設了文化是一個同質的整體,裡面沒有任何歧異。如此這般神奇的力量,似乎是某種迷幻狀態。事實上,薰陶作為動詞,並不是形容文化的美好,而是指涉它的強勢。只是如果,信仰、語言、生活習慣與看待世界的方式,這些可以被理解的文化面向已經改變了呢?而且如果,青壯年人口外流,只有老人跟小孩的島嶼,已經稀薄到沒有辦法「薰陶」任何甫新生或初來乍到的島民呢?

首場大銀幕媒體試片結束後,我跟朋友聊起這部電影,坦誠感覺到片中描述仲勛老師從拒絕到接受的情緒轉折有些斷裂。即使如此,電影是好看的,而且心裡有些激動。至少《只有大海知道》它證明了「文化薰陶」的說法裡面,其實隱含社會大眾面對「文化」的虛偽,甚至犬儒心態。這部電影證明了人能夠主動參與、介入,甚至「製造」文化。那些由一代代島民有意識製造出來的文化表現,並不再是服膺官方政策的表演,它可能比文化部所代表的文化、文化人口中的文創還要真實純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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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大海知道》作為崔永徽導演的首部劇情長片,改編自真實人物老師顏子矞與椰油國小生組成「小飛魚文化展演隊」的故事。負責陸地工作的達悟女人與海洋工作的達悟男人,在各自扮演的傳統角色分野中,女導演崔永徽清楚地描繪出蘭嶼島上男性角色的三個原型:必須選擇傳承文化的小男孩馬那衛(鍾家駿飾)、決計離鄉在大島都市生活中浮沈的馬那衛父親義雄(呂鷗飾),以及彷如麥田捕手,實際上陪伴照顧小男孩長大的外派老師仲勛(黃尚禾飾)。長大後必須離開島嶼,是依附更大經濟體系生存的各種「離島」人物的命運。另外幾條支線則是現代蘭嶼的人物,隔代教養家庭中提供馬那衛芋頭主食的秀鳳阿嬤(李鳳英飾)、堅持製造拼板船的叔叔寶忠(達卡安飾)跟到處打工的電台DJ方謹依(張靈飾)。馬那衛的角色立體而讓人動容,觀眾終於恍然理解劇末他所選擇的承擔。隨著故事一層層剝開看到,現有教育體制的僵化想像,一步步將缺乏原生家庭支持與各種經濟資源的馬那衛,驅逐出學校。他必須在學校外、海水裡、不斷來去大島的飛機引擎聲下,才能夠沈默地與自由相依。

幸運的是訪完導演後並沒有失望,而另一波興奮是追問到了主創者在拍攝電影的過程中,如何在各個層面實踐「製造」文化的意識。首先,是透過表演的方式,觸碰素人演員內在潛藏的火花;其次,使用在地的一切,從源頭原生產出,一部島嶼接受的電影。

 

「真的想拍!」

永徽接觸蘭嶼的方式很通俗,就是觀光客。2010年5月,操勞的電視台工作階段性結束「朋友帶我去玩,我愛跟。」她的蘭嶼朋友群顯然在拍攝的不同階段,扮演著舉足輕重的角色。她說,在「那趟旅遊累積到很滿」,在蘭嶼感受到的現實非常強烈。包括她的身體不習慣簡陋居處、導覽大哥對於蘭嶼人信仰的深入解釋,以及看到傳統與現代兩造衝突的價值觀與平行的生活方式。她遇見了2005年在台灣上映以蘭嶼為背景的劇情電影《等待飛魚》故事主人翁。並且提及對當地人來說,重要的是要跟著大自然的脈動去作息,賺錢是次要的。青壯年為了賺錢,又必須到台灣工作做底層廉價勞動力,造成家庭分離。政府所謂德政往往粗暴無理、破壞文化「傳統民族被現代文明推著走,活在其中的個人命運有很大的衝擊,要花大半輩子去適應、學習、掙扎。」

回到台灣後,又馬上聽到顏子矞老師的故事,「真的想要拍」,永徽在訪談中重複了三次,「因為是小朋友的故事我的感受很強烈,不要穿丁字褲這件事情很衝擊我。」2011年回去兩三趟採訪、寫劇本。後來幾年的拉扯,困境在於資金,除了政府微薄補助、群眾募資,沒有辦法找到企業贊助。

劇本獲獎後,從2012到2015年持續透過辦戲劇營的方式,培植、尋找適合的素人演員。先從兒童開始,2013年找到鍾家駿,2015年徵選成人演員,並且在一面擔憂資金、一面擔心再不開拍主角鍾家駿要長大,也擔心多年經營下來,大家都在詢問,若氣勢冷掉後,事情更難完成。終於15年冬天派人進駐,把劇本上的場景找到、定下臨時演員,2016年開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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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不少紀錄片、民族誌影像、電視製作節目一點一滴紀錄拍攝蘭嶼各個面向。然而,強調真實感,運用素人演員、取材當地故事,曾拍攝過電視戲劇及紀錄片的永徽,卻表示當初很直覺的判斷想拍成電影劇情片,沒有什麼掙扎「我要讓這些小朋友自己演自己的故事躍上大銀幕」。觀看時印象很強烈,電影開頭仲勛代表的外來權威,形象跋扈而對當地一無所知。然而,電影跟真實故事之間,最大的差異就是老師這個角色。同時,選角時永徽也極力避免掉入台灣電影中對於老師形象的窠臼,例如1989年《魯冰花》裡斯文型的老師。

電影虛構了老師仲勛不願意外派蘭嶼、為了回鄉而訓練表演隊,卻也呈現部分老師來離島服務的心境。永徽表示後來黃尚禾的加入,他的新鮮感以及身上兼具玩世不恭又憨的特質,讓她有了靈感去做人物改編。電影裡許多橋段是真實故事。當地人很肯定顏子矞老師的付出「很少有老師來蘭嶼願意為孩子做那麼多事情,大部分來都是義務性的待兩、三年,很難得這麼投入。」她指出,通常被派到蘭嶼的老師,放假急著回台灣見家人朋友。根據家長描述,他假日都在照顧小孩,每天晚上把流連在外面的孩子趕回家,隔天才不會上學遲到。然而老師的角色在現實生活裡極具魅力,但放到電影劇本裡,就會太像完美模範而無趣。所以她做了更動,而本尊也很坦率、不介意,表示「大家都知道這是電影,認識我的人都知道,不認識的人會覺得那是戲裡面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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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素人演員:從戲劇營到拍攝現場

看過2011年魏德聖導演堅持使用泛泰雅演員的作品《賽德克巴萊》、2015年鄭有傑與勒嘎·舒米聯合編導加上素人演員《太陽的孩子》,以及2016年陳潔瑤導演與素人童星《只要我長大》的作品,那天訪談時崔永徽導演提出她堅持與當地素人演員合作的動機、過程跟立場。

「因為這個片一定要這樣才會有真實感。」多年往返蘭嶼、台灣,永徽表示「我看到蘭嶼人,心裡面會有一個我的想像。講話、態度、互動方式要很貼近生活,不要因為演電影而有不一樣。」她說,「我想拍的風格就是後來拍出來的樣子,我要拍的就是非常真實,看起來很貼近蘭嶼生活。」

進一步,她解釋早期看原住民題材電影感到尷尬、不舒服的原因,「以前看人家拍原住民題材的電影都很怪, 把原住民弄的很丑角。原住民放到影視產品裡面卻變成小丑,他們的幽默不是這種。」這部作品她極力反對跨族演出,例如排灣族來演達悟族。採用當地素人演員是她的本意跟必須堅守的防線:「我的是生活故事、兒童的故事,叫其他人來演都不對。台灣人都以為原住民是同一種,這種莫名其妙的想像,其實有一點不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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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詢問「電影結束後,演員的生活有什麼改變嗎?」永徽直言「沒有,完全沒有!他們繼續他們的生活。大家都一模一樣,種田、工作,小朋友就上國中。」《只有大海知道》為了拍攝電影而招募培植素人演員,並且持續在島上舉辦戲劇營。她提到最後一屆擴大讓成人與兒童一起上表演課、讓他們混熟。一開始很多大人有形象包袱,反而小朋友很會帶戲、會被他們的能量感染。片中飾演表兄弟的呂鷗,陪現實生活中的好朋友達卡安來報名戲劇營,永徽回憶「他跟我說第一次上課,因為大家都認識很放不開,但表演老師第一個遊戲,才一個小時所有人的心都打開了!」她很開心的說「演員每個都有收穫,對老師跟我們的信任度很高。也有學員回饋在營隊裡面重新看到自己內心的珍珠,看到自己身上的美好。」永徽還說,晚上孩童想起在異地工作的雙親,會陪著他們一起哭。她提到戲劇營的過程包括拍攝微電影,為了讓小朋友適應鏡頭、不要緊張,認識拍攝工作流程,以及讓小朋友有連戲的概念。 「他們很聰明,很快就會了,很會舉一反三!問他們什麼是NG,他們自己想到很多,例如椰油國小飛機飛過、羊跑進來、狗在叫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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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中漢語、族語交雜使用,不同時間點選擇使用不同語言,某種程度上代表角色面對傳統文化的態度。永徽表示選擇族語或漢語對話,是跟演員一起討論出來的,同時加上她的觀察「我觀察到四十歲上下的中年人,跟父母講話或跟彼此講話,都會用達悟語。即使我也在場,也是之後才解釋給我聽。」例如,飾演表兄弟的呂鷗跟達卡安,現實中是很好的朋友,彼此之間的溝通電影中也都用達悟語。她繼續解釋「小朋友沒有辦法用大量族語跟大人溝通,很多台詞都是用背的,我要鍾家駿也要把阿嬤台詞記下來,才能夠聽得懂,不過他可以用國語回話。」永徽表示她希望呂鷗跟阿嬤某場對戲,兩人可以用族語自然的聊天,需要講到關鍵句子,但不限制時機。漢語劇本跟族語台詞,加上一片拍攝現場族語顧問解釋,實際拍攝時則因為兩人節奏不同,而發生許多有趣的插曲。她說「呂鷗私底下個性蠻認真,拍戲很好玩。」她又回憶到,其中有演員不認得字,不能看劇本,其他演員一起幫忙。後來信任度高,演員自己會來說「導演我不會看字,你要跟我說。」

永徽進一步分享,裡面有許多自由發揮的場景。「例如採龍眼,只給一個框架:馬那衛的父親很喜歡吃龍眼,阿嬤、馬那衛都很開心採了等他回來。他們每次演都不一樣,阿嬤會說小心一點不要打到我的頭,家駿叫阿嬤站過去一點。家駿跟他說你演孫子你要經常跟阿嬤撒嬌,老人家才會跟你熟。他就真的會做,是很貼心的小孩,碰到劇組有水、有零食,都會先拿給阿嬤吃,幫阿嬤擦汗扇扇子,什麼事情都會照顧阿嬤。開拍沒多久,阿嬤從對這個小孩比較有距離,很快完全把他當孫子疼,整個投射進去。他們兩個採龍眼那場戲互動很自然。」永徽提到片中很會造船的達卡安,現實生活中是部落的海王子、很會捕魚,但是不會造船,是後來自己跟老人家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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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拍攝與素人演員合作,則非常仰賴攝影師在第一現場的反應,捕捉重要時刻,永徽談到曾任《野球孩子》、《太陽的孩子》的攝影師廖敬堯,在拍攝上面幫助很大,「完全跟著人在走,能進到戲裡面、跟到角色,把內涵拍出來的攝影師很少」。永徽表示拍攝時不會擺演員,讓演員自己做他的事情,而攝影師去捕捉鏡位。「每個場景都不同的拆解方式,但整體會維持一個風格,不要那麼演的東西 。」她提到織布,請阿嬤暫停一下,換鏡頭再拍。此外,她決定從頭到尾都是手持鏡頭,除了跳舞兩場戲有使用軌道,也是攝影師手持上軌道,沒有用腳架。永徽坦承「很難拍,很考驗攝影師功力!」進一步她指出馬那衛開學那場戲,展現廖敬堯的實力「因為開學遲到又沒寫功課,老師大吼叫馬那衛站起來,攝影機本來拍攝從小朋友後面,緊接著跟上來帶到老師,完全跟著戲在走,攝影師跟情感跟得非常好,完全融入戲裡。攝影師跟演員融為一體,沒有現場工作經驗的人做不到。」

結語

問及永徽欣賞的導演或影像風格,她表示自己興趣很廣「都很能欣賞。最近的 《聶隱娘》、鄭有傑 《他們在畢業的前一天爆炸2》,看了第一集很好看,以電視來講很棒。日本導演欣賞枝裕和,《只有大海知道》籌拍時,讓劇組做功課,會拿是枝裕和的作品來做參考。一方面比較接近,大家能夠想像,也好跟攝影師溝通。我最喜歡的是枝裕和接受幹線通車委託拍攝的作品《奇跡》, 拍攝鹿兒島幾個小孩的故事 ,片中有失落、有期待,結尾去高架橋對火車通過大喊『希望願望能夠實現』 拍得極好、愛到不行。前製時我都拿這部片跟大家做功課。另外也喜歡另一種極端,拍攝《鳥人》的墨西哥導演阿利安卓·崗札雷·伊納利圖(Alejandro González Iñárritu),則是喜歡他早期的片子 ,包括《火線交錯》(Babel)、《最後的美麗》(Biutiful)等。 電影很複雜、人性衝突很大、口味很重、結構很厲害。也喜歡周星馳的 《少林足球》,跟《樂來越愛你》(La La Land)比起來更為有鮮明個性的《曼哈頓戀習曲》。」她認為「每部片都有它自己的樣子。好的電影就是要有自己的個性。是屬於自己的個性,不是導演的個性,能夠拍出一部片的個性就是好的電影。」問及永徽身為導演的未來計劃,她說「看我自己走到哪裡。題材關注我就會想去拍,責任就是把我手上的事情做好。看到適合我做的東西就去做,持續的創作。」

接著,我問到「透過演戲,小朋友會不會更貼近傳統文化?」她表示「我不曉得。小朋友好像比較興奮能夠演電影,很高興能夠看到自己、也看到認識的同學在電影裡面。」,她想了一下繼續表示「可能文化還是要有人生體會後,才能夠具體感受到重要性。小朋友住在島上,等長大、到外地工作就會比較有感覺。」面對蘭嶼發展問題,她認為不是透過政府撥預算、搞開發建設就能夠解決的問題,「先從了解原因開始,比下判斷、選邊站,很快希望找到答案更重要。」最後,她表示電影製作與放映的過程,「我覺得我們喚起的、或觸動的對象,不一定是孩子,可能是大人、年輕人。也不一定是蘭嶼人 ,其他原住民族群的也很有感覺。有人回饋說看完好想回家。文化傳承文化意識本身其實是很長遠的工作,不是一個電影就能夠完成的,電影可以是起點,慢慢發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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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8期【電影特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