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迴百轉,返璞歸真:
專訪《上岸的魚》導演賴國安
「你記得前世的一切嗎?」
《上岸的魚》講述一名亟欲找尋前世父母的小男孩怡安(白潤音飾),在追尋的過程中目睹父親浩騰(鄭人碩飾)與母親雅紀(曾珮瑜飾)失和。雅紀受不了浩騰的無能為力,帶著怡安搬出去住。這段期間,怡安不斷追尋前世記憶,造成雅紀很大的精神困擾;浩騰父親(陳慕義飾)意外中風,浩騰必須獨力撐起家庭。隨後,浩騰父親過世,雅紀跟怡安重新回到浩騰身邊,一家三口最終來到寧靜的海邊,看見破敗的房子——這裏就是怡安前世的家。海浪滔滔,怡安望著遼闊的大海,背後響起母親的聲音:「怡安,我們回家了。」
賴國安導演接受本次放映週報專訪,向我們娓娓道來前世今生、記憶與情感的變與不變,包含他自己人生的那些曲折,如何走過。
劇本.人生.來時路
《上岸的魚》是賴國安導演首部劇情長片,此前賴國安已在廣告業待了26、27年的時間。年輕的時候,賴國安在阿榮片廠擔任攝影助理。復興商工畢業的他,學美工出身,當時一位資深燈光師帶他入行,跟了幾部片,開始了對電影的愛好。「我是一個滿封閉的人,對自己未來沒有太多期待,甚至覺得這個世界很可怕。這個燈光師傅,他可能看到我心裏這個奇怪的矛盾跟問題。緣分吧!他就願意帶我走這段路程。」
彼時八〇末、九〇初,台灣影壇最低潮的時候,還是有一些製作公司繼續支撐這個不景氣的行業。拍廣告賺錢很快,助理算時薪,一個月有29天都在賺錢,賴國安進了廣告公司當攝影及美術指導。同時,他持續劇本創作,投優良劇本。100年度,他的《鴿子》拿到第一個優良劇本;104年度,他的《後花園》也拿到優良劇本,《上岸的魚》便是從《後花園》發展而來。「40歲以後就開始思考家庭問題,以前常常寫剛烈的暴力議題。40歲以後有了家庭,不知不覺就往這裡寫。」《上岸的魚》從102年開始創作,導演坦言那時他自己的家庭也遭遇很多問題:「我老婆得癌症,二媽血癌,媽媽面臨生死關頭,父親攝護腺癌。這些在我創作的過程中接二連三的發生,非常壓迫,壓迫到我沒辦法拍廣告,很躁鬱,崩潰到我自己不知道該怎麼辦。」
「我會用前世今生,是因為照顧父親時想到小時候的家庭狀態。我爸媽離婚,直到他們年紀大了,又把我生母接回來住,接回來又是另一個磨合,非常讓人不知所措,跟著我爸生病度過。我就在想小時候住在一起的時光,很漂亮的回憶。」這個思考點突破後,劇本很快就整理出來。
藉由怡安的追尋,賴國安想叩問婚姻與家庭的存在意義。「我自己想表達婚姻的初衷,在人生旅途中的意義?有了小孩、有了公婆之後如何相處?長輩大了之後,你必須面臨這些狀態。人生這些樣態可能壓迫到你的情感初衷,家庭崩解了,那你原有的愛跑到哪裡去了?他不應該不見的,事實上它會過去的。我的寫作動力也是,這些壓力、這些焦慮,它會過去的。」
前世今生這個主題對賴國安而言有一種魅力:我們潛在的記憶就像電腦的data,一直建檔。有很多東西被你壓在底下太久了,忘記了。「我那時候正在回想小時候的美好記憶,藉由這個方式,我想表達有些事你可能忘了,就像怡安一樣。我的故事沒有答案,就是召喚一些感覺。」
我的故事沒有答案,就是召喚一些感覺。 |
這樣的思考方式頗有佛教哲學的意味,前世與今生充滿「變與不變」的辯證:變的是人生經歷的這些外在條件,不變的是本質的愛。「有很多東西改變了就不能回到原來的狀態,即便是我把我母親接回來,父母離婚前的那些親密,已經完全不一樣了,可是留在你心裡的那些甜美,它還存在。不管你做什麼決定與判斷,只有未來的事情,才是我們要選擇面對的。過去的不復存在,現在已發生,也不復存在。」
當過去已成枉然,我們面對的都是已逝的未來,賴國安坦言這種想法多少都有化進他的導演美學,但最大的影響還是來自他學美術出身的圖像式思考。「我的創作有點像畫油畫,這幅畫到一半就先放在一邊,等到有一天回來,發現有感覺,再回來畫。寫生也是,你在一點開始畫,跟三點看到的一定不一樣。你在寫生時,從一點到三點會一直改變,一直畫到滿意為止。」這樣的創作方式非常耗時,賴國安說他在構思劇本的時候常常會跳去寫別的劇本。
早期創作階段,賴國安自言敘述基調傾向剛烈,「以前就是在酒吧混,過著頹廢的生活,那時候的思考是從環境理解,你會發現所有東西都是不健全的,那不是來自於你內心想要真正表達的,比較像是一種發洩。」到了《上岸的魚》,整個創作氛圍沈靜下來。為什麼?賴國安覺得很難講,「有些朋友說年紀到了,那些真實,帶來了不一樣的機運。」
演員.角色.引導狀態
以往鄭人碩在銀幕前多為硬漢、黑道形象,然而在《上岸的魚》,鄭人碩一甩先前包袱,改頭換面成為一個平凡的、擁有各種難處的中年男子。調配演員形象,賴國安坦言起初有些擔心:「快要開拍前,鄭人碩剛結束《醉生・夢死》,他在《醉生・夢死》的形象建立的非常清楚,在我跟他聊了之後,知道了他的背景,原來他是真的做過水煎包!我原本的故事不是寫做水煎包的,是賣滅火器。聊完之後我就放心了,他跟我劇本設定的角色方向,有非常直接的聯繫。他在聊天過程中的情感,已經跳脫了他原本的銀幕形象。當那個東西存在,其實我就放心了。經過他的同意後,我就把角色職業通通導向那。」
他會從記憶中找到曾經有過的方式,效果就超好! |
賴國安用引導的方式跟演員溝通,過多的表演痕跡,他都會把它修掉。包括白潤音,賴國安也是跟著他的狀態走。賴國安跟潤潤說:「如果你家裡遇到問題,要被送到新的爸爸媽媽那去,你會怎麼樣?」潤潤會開始思考這些問題,想很久,賴國安就把這個過程拍下來,呈現他自然困頓的樣子。生日派對那場戲,賴國安只跟潤潤說要坐在這邊,沒有說要吵架。結果鄭人碩一來把潤潤臭罵了一頓,罵完之後潤潤傻眼,但他知道自己在演什麼所以沒有哭,那個面貌就很自然。不過一下戲,潤潤就哭了!賴國安笑說潤潤還會跟曾珮瑜告狀,曾珮瑜笑說沒關係,晚上我要演吵架,我幫你罵回去!
枕頭戰那場戲,其實就是潤潤跟他媽媽真實的生活方式!賴國安只問:「你早上怎麼起床的?」問他一些經歷。他會回答:「有!」然後賴國安就把他丟到鏡頭前了。「他會從記憶中找到曾經有過的方式,效果就超好!」
浩騰父親過世後,他獨自在家中陽台抽菸那場戲,是鄭人碩情緒最飽滿的一段。「我們認為的一家之主,身上都有不得不的壓力,自然而然成為承擔者。如果錢能夠解決最好,錢不能解決又能怎樣?所有的狀態都讓浩騰是默默的,從抽煙到痛哭,情緒是連貫的。」
雅紀在市場奔跑找怡安的那場戲,本來的指示是先打電話然後哭。正式來的時候,曾珮瑜還沒打就哭了。賴國安覺得沒有問題,那是演員最自然的情緒。賴國安在片場從來不刻意跟演員說「我要什麼」,都是等燈光攝影機架好了,賴國安才跟演員交代劇情、給予指示。前製期也安排一家三口有時間相處,一個月排了好幾次出去玩的機會。曾珮瑜、鄭人碩也去了長照中心及關照特別孩子的機構,建構角色內心狀態。
影片最末,三人來到怡安前世的家,那場戲賴國安坦言最難拍!「廢棄的家裡很亂,雜草叢生,劇組要進去整理,讓角色進入狀態,攝影師還跌倒。」場面調度格外困難,但讓賴國安感動的是,殺青前夕,所有人都在狀態中。「他們終於讀到了這齣戲要核心表達的東西!即便你看到破敗的房子,那已經不是你記憶中的家,三人的情緒卻都是真實的。曾珮瑜哭了,也沒想到鄭人碩會去抱她,根本沒有這個指示。我把環境給你們,(看)你們能進入到什麼狀態。」
影片最後的沙灘結婚戲,其實是劇組最早拍攝的,賴國安說這奠定了整部片的情感基礎。「有點像在測試,我只跟他們說你們在拍婚紗,待會要在上面,到坡上去準備拍下一張照片。他們不知道到底爬上去要幹嘛?」這場戲本來在劇本裡就有,開拍前把它修掉。賴國安還是拍了,還是把它剪進去。原因是少了這部分,情感上就不夠細膩:「家庭的建構來自婚姻的初衷,放在最後也是這樣,有點像是反思婚姻的初衷。當然也有些觀眾覺得是重婚,找尋他們理解的方法,也是很好。」
48歲的畢業製作
《上岸的魚》從優良劇本出發,一路到籌取資金拍攝直至上映,賴國安導演非常感激地說道:「真的是運氣!」選角決定是鄭人碩之後,海鵬影業就非常關注《上岸的魚》的走向。「幸好有海鵬的介入!」「他們願意參與後面的操作,丟國際影展,國外的單位或海鵬都看到了這部片的一些條件,真的是運氣!」
拍電影,難免都有一些波折,不管是在那一個階段。就像海邊場景,其實劇組找了好久,賴國安以為快完蛋了!結果讓他在台東找到。「我的副導說我們的片子冥冥中有天注定,有下雨就用雨景拍,現場調度就是辛苦一些。每天出門,就是看老天今天要讓我拍什麼。」
「我不會排拒不好的狀態,走過了你還是會有所獲得,即使在那麼壓迫的狀態,還能平穩的操作完,來自於我那幾年的變化。崩潰了之後,重新藉由寫作調整自己。我沒有期待我會拿到輔導金,有些機運到了,天時地利人和,許肇任導演幫忙推片子,剛好在這個時間點得到優良劇本,隨後我就馬上丟電視電影輔導金。拿到第一筆資金後就充滿希望,桃園跟台中就都試試看。滿感恩的!運氣很好!海鵬進來之後,發行就可以繼續進行,不然對我而言也是很大的壓力。」
「我年輕的時候很想拍電影。心裡想,但沒有動作,即便你做了,也不一定成功,不知道。在廣告業生活很好,你會忘記某些事情。直到我人生開始有變數,也出現了一些人生的機運。」
「整個故事不是在講我人生遭遇,但他跟我人生機運有很大的關係。」
今年48歲的賴國安,跟海鵬影業的姚哥笑說「這很像是我的畢業製作!」賴國安用最單純的方式說故事,綁住故事核心,其他化繁為簡,隨製作條件調整。「廣告拍久了,又不是科班出生,想測試自己到底有沒有條件說故事?如果這樣說故事,大家都能看懂的話,我後面能運用的方式就更多。」有答案嗎?賴國安自信地說「有!」拍廣告的經歷讓他快速判斷畫面構成,什麼東西出來?現場對不對?可不可以再延續?馬上就可以清楚知道。這些都是技術經驗判斷。賴國安唯獨沒有信心的是說故事這塊,所以他將繼續專注在這件事上,讓下一支有更好的表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