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幾乎已不再在意靈魂的純潔,只在意表面的純潔」
——專訪《嘉年華》導演文晏
來自中國北京的女導演文晏,曾在2013年以導演首部長片《水印街》在威尼斯影展大放異彩,其所擔任製片人的電影《夜車》與《牛郎織女》都曾榮登過坎城舞台,2014年監製的《白日焰火》(刁亦男執導)更在柏林影展獲得「最佳影片金熊獎」以及「最佳男演員銀熊獎」的肯定。如今事隔四年,文晏所導演的第二部電影長片《嘉年華》先是入選了第74屆威尼斯影展官方國際競賽,而且不但獲得金馬獎「最佳影片」、「最佳導演」以及「最佳女主角」三大項提名,最後更獲得了最佳導演的至高殊榮。起天前,《嘉年華》沒有抽中陸片在台映演配額,因此文晏導演上了台,最高興的第一件事就是《嘉年華》終於可以在台灣上映了。
《嘉年華》由啟發自真實社會案件,以及廣西為了觀光曾經引起的「瑪麗蓮夢露雕像」爭議,但是這個故事對文晏導演來說不只如此,在接過金馬獎座後告訴所有台下觀眾,《嘉年華》講的,「是受侵害的兒童,和做為旁觀者的我們每個人的故事,所以她不僅是中國的故事,也是全世界正在發生的故事。」在金馬獎開獎前的緊張前夕,我們透過電話訪問到了文晏導演,由她親自為台灣影迷揭開這部神秘電影的面紗。
(上方主圖提供:金馬影展)
——電影裡面有很多個女性角色都有穿白色衣服出現的時刻。是否可以說一說這個英文片名「Angels Wear White」的典故呢?
我們今天幾乎已不再在意靈魂的純潔,只在意表面的純潔,這種「虛假」恰恰是我電影裡面反映的「現實」。 |
導演文晏(下稱晏)——是巧合讓我想到了這個點子。當初我在寫劇本的時候,在海邊看到很多拍婚紗的新人,我突然在想:「婚紗的白色是什麼意思?」先想到了純潔,但其實所有的女孩子都很願意穿白裙子,覺得白色是美的是好看的,然後我就在想,其實我的電影講的就是今天這個社會怎麼看待一個女孩子的純潔?「一個女孩子受到傷害了,她就不再純潔了」人們憑什麼可以這麼說?我們憑什麼能夠用這樣一個老掉牙(處女膜)的東西去評判一個女孩子?
所以英文片名「Angels Wear White」是具有雙重意義的,我們今天幾乎已經不再在意人的靈魂的純潔,只在意表面的純潔,這種虛假的東西恰恰是我電影裡面反映的社會中的重要的現實。這些女孩子哪怕用非常弱小的力量去保護著她們內心的純潔,社會卻用這樣的雙重標準在評判她們。
——中文片名「嘉年華」也取得特別諷刺?導演的想法是怎樣的呢?
晏——我們生活在一個嘉年華的時代,天天喧囂、天天像過年一樣,但是沒去關心狂歡式生活背後的人和背後的事情,而且我們翻譯「Carnival」(嘉年華的英文翻譯)的時候,把它「嘉年華」三個字面上的意思對應在女孩正處在最美好年華的階段,我們是否該珍惜她們這幾年最美好的年華?讓她們在成長的時候面對的卻是什麼?我覺得這是個巨大的反諷。
——《嘉年華》看起來是很樸素的一部電影,細細分析拆解卻有數不完的符號與意象,甚至是指控,雖然是挺沈重的寫實主義電影,但竟然散發著透明感,如何做到這麼舉重若輕?
——您曾說《嘉年華》的主人公不論經歷什麼都在渴望著愛,但電影裡要得到真情實感的愛 卻特別的困難,最後女性如果能得到自由就已經特別的幸運了,這是否是導演您所觀察到的中國當代女性現下的生命狀態?
晏——對,我覺得也許就是這過去三十年發展的非常的快,所以在現在的社會,大家比如說從家庭、從關愛、從教育,很多這些很重要的基本方面的注意力,其實有點偏移。所以這個會造成價值觀的變化,會嚴重地影響到我們下一代的人的成長,這是我寫《嘉年華》的出發點。
——瑪麗蓮夢露的雕像是你們重新做半個下半身的實體雕像、再加上上半身的電腦特效的,導演有去探望過貴港本來的那一個雕像本尊嗎?
晏——我去了,但始終都沒有找到。我寫劇本的時候,決定出發勘景的第一站就是那邊。但是那邊大家都很神秘,廣場已經被復原了,完全沒有任何痕跡。然後我們也打電話去問了,但是大家都不說這雕像最後去了哪裏?好像就人間蒸發了一樣。幸好網路上還有圖片證明她存在過。
——所以後製的上半身是參考圖片裡的雕像去做出CG特效的?
晏——完全不是。因為那個做得很難看。我們是回頭去根據電影裡真正的夢露樣貌,然後請一個非常優秀的雕塑師重新設計的,所以她的姿態和形狀在電影裡呈現出來是非常美的。我不要那種特別粗製濫造的複製品的感覺。
——您差一點就完全沒有讓瑪麗蓮夢露露臉了!為什麼最後還是選擇讓她的臉有出現一下下的畫面時刻呢?
晏——其實這個雕塑在電影裡有出現六次。每次出現的時機和出現的部位都是經過仔細考量之後的呈現結果。我是真的不需要夢露的臉出現太多次,我不太需要太具象的瑪麗蓮夢露呈現在大家眼前。大家只要知道那是她就可以了,因為對於西方的觀眾可能只要看到腳就知道是她,對於東方觀眾可能要多看一點點才會意識到是她!我就是循序漸進,從腳開始一點一點的,每一次都讓觀眾多看一點,每一次都發生一點小變化,我覺得那就夠了,並不需要露出很多的夢露。
——您認為瑪麗蓮夢露的形象在華人世界代表的是什麼?
晏——夢露是一個世界性的符號,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她象徵著什麼——女性、誘惑……但是我覺得在一個不瞭解的社會裡可能會有偏見或成見。而在少女的眼中,夢露可能就代表非常純粹的美。所以我在片頭才會以一個少女對她的注視開場。少女對夢露的注視,對一個價值觀已經發生了很大變化的城市對夢露的注視,少女的注視會是一個巨大的反差。
——可否聊聊怎麼找到文淇來當女主角的?她在《嘉年華》裡面超齡演出,你拍片時有感受到她有異於年齡的表現嗎?
晏——雖然是海選,但也會有工作人員會推薦他們知道或認識或合作過的小女孩過來。文淇是我的造型指導汪濤推薦的,他們之前有過電視劇的合作經驗。
文淇是超齡演出,雖然我覺得如果她拍片的當時剛好是15歲,那會更好,只是她當時年齡就是很小,當時我又沒有找到其他很合適的14、15歲的女孩。因為文淇看起來比較早熟,我就做了很多嘗試,包括讓她自己去跟別人謊報年齡說她是15歲,包括讓她去旅店打工、學騎摩托車……等等,就是學習去活在角色的狀態裡,使得她能克服年齡小的這個弱點。
我不會刻意去追求讓誰去超齡演出這件事,而且我對角色的要求中,仔細考量過後並沒有發現什麼是她真正不能演出的東西?就是說太不適合她年齡演出、對她來說是不可逾越的東西,我覺得沒有,所以最後就訂了她來演,其他的我覺得做一些努力就可以呈現她在電影中的年紀。
——她在《血觀音》有展現驚人的爆發力,可是在嘉年華是個不多話、並擁有不為人知往事的沈悶女孩,兩者之間有著巨大的反差,導演覺得她是怎樣的演員呢?
晏——對,我的電影裡沒有任何可以爆發的空間。但是我覺得她非常努力也非常穩定,她是先演了我這部戲,在此之前,應該沒有任何演過電影的主角,所以她演《嘉年華》的時候,給自己很大的壓力,很緊張,這是我在一開始沒有預料到的事。因為她說之前演電視劇都是拍個一兩條就過了,但是我的電影基本上都要拍十條左右,給了她蠻大的壓力。她很用心也很聰明,所以最後呈現出來是很好的一個樣子。
——周美君在片中也令人印象深刻,很有存在感,是今年金馬奬演員項目的大遺珠!聽說她本人讓你很崩潰卻特別喜歡?可是電影裡的表現很靜定的。可不可以稍微聊一下她、幫台灣觀眾更加認識這位非常具有潛力的女演員?
晏——我崩潰是在她來的第一天。後來就不崩潰了。她是真正海選找出來的,文淇還是別人推薦過來的。周美君是有人看到我們的徵演員廣告然後用簡歷應徵出來的,她來的時候,我們對她蠻不瞭解,第一天她也不理解我們在做什麼?她大概是覺得很有趣,老是在笑,所以第一天我給她最多的指令是「不許笑!」她特別天真,然後非常聰明,給我留下特別深的印象。當時我找小文的角色已經找了好幾個月了,始終都沒有找到。所以才會說冒著一個很大的風險讓她第二天再來嘗試。
她真的是從零開始,每一次都讓我們有特別驚訝的表現,在這樣的情況下,雖然沒辦法百分之百地確定,但就是有時候看到她特別能讓人動容、真實又讓人難忘的表演,我就用「有些小朋友或許每一場戲都可以演到80分,但是周美君儘管不太會演,可有些戲她卻能演到120分!」的說法定了她。她給我感覺特別的真實、特別會打動人,那我情願冒著一點點的風險,也要留住這一個能夠幫我某些戲演到120分的小朋友。只有這樣,電影才有可能在最後打動觀眾。
沒想到開機以後,她真的是場場戲都演到了120分!她每一場戲在鏡頭前都表現得比排練的還要好!我們都覺得她是天生的大明星,你不開機她無所謂,一開機她就不得了!我們都有這種感覺。她沒有提名金馬真的是太遺憾了。因為她本人的性格和電影中小文的角色是完全相反的,小文全然是周美君另外塑造出來的一個人物,我覺得太厲害了,沒有提名我覺得太沒道理了。
——您不但是出色的導演,也是優秀的獨立電影製片人,可否談談兩種職位上各自的挑戰在哪裡?
晏——對我來說並沒有特別大的區別,因為我做製片人都是做藝術片的製片人。所以我要解決的問題基本上主要都是圍繞在創作上的。從思路上來說呢,並沒有特別巨大的轉變。所以挑戰都差不多,無非就是看你如何在有限條件下有選擇性地抓住創作中最核心的部分,使得它能呈現出最好的樣子。
——聽說導演從沒打算看今年中國最賣座的電影《戰狼2》。但身為製片人,為何仍如此與商業片保持距離?
晏——如果是拍商業片,可能製片人大部分的工作就會是商務性質的。但是因為我們做的都是作者電影與藝術電影嘛,所以製片人大部分的工作就是在很有限的條件下想辦法使得創作能夠完成。商業片和藝術片製片人的工作類型完全不同,作為藝術片的製片,想要讓電影賣座的話,最最重要的是要把藝術片拍到最好,和商業片要賣座得找廣告贊助是不同的思路,完全不是同樣的方式。
——在《嘉年華》以後您是會想從此專注在導演工作上呢?或是繼續在製片與導演間轉換?
晏——我覺得無所謂吧,如果有合適的項目,我也可以做,但是現在反正自己還有一些想要做的導演作品項目。隨緣吧,哪個成熟了就先開始做哪一個。
——您曾提及自己身為女性,在電影中談女性議題是不可避免的一份責任,今後是否會以女性議題作為成為作者導演的目標?
晏——不會吧。我覺得作為女性導演最重要的是不要往自己身上貼標籤。男導演從來不會說自己專拍男性議題電影,所以女性導演也不應該這麼做。
但是我對於女性問題的態度永遠都會在我的電影裡面有所體現,我覺得這個是不可迴避的,但是我不會說這是我拍電影的目的、或說這是說只做這一類的電影。我上一部電影《水印街》也不是講女性問題的,是在講一個廣泛的社會問題,所以我今後的選題也肯定是不會侷限在女性問題上,但是態度和立場都是要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