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如何謀殺「政治」?

專訪《自畫像》導演 陳宏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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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9-20

陳宏一導演巷內巷內的工作室「紅色制作所」牆上展示著《恐怖的並不是愛情》與《自畫像》電影海報,對牆則是藝術家鍾江澤的歷來畫作。2015年夏天,陳宏一導演帶著當時還叫做「恐怖的並不是愛情」的故事原型,入選「台北電影節國際提案一對一工作坊」,同年也獲選參與金馬創投會議,並於隔年三月開拍;2017年一月底,本片正式更名《自畫像》,在荷蘭「鹿特丹影展世界首映」,最終版本則在今年四月受邀擔任「金馬奇幻影展」開幕片,正式呈現給台灣觀眾。
「我為什麼要拍電影?為什麼要創作?什麼真正的藝術?」陳宏一自問,這也成為《自畫像》故事的命題——藝術,以及在創作中無法避談的政治與社會。
就讀台大哲學系時,陳宏一租了永和的老公寓作為住所,每天跨過福和橋到台北市上課,一天則再以渡橋為終。城市的連結、兩頭的溝通、在都市裡移動、前進,也成為《自畫像》中的概念之一。對陳宏一而言,每部電影作品都期待能記錄下自己在那個當下的感觸。《花吃了那女孩》(2008)表現了己身對台北的看法,《消失打看》(2011)試圖捕捉城市正在消逝的狀態,《相愛的七種設計》(2014)從設計之都出發,捕捉城市的脈搏。《自畫像》為創作者自己,以及他眼前的一切,留下了什麼?又變成了什麼?
對政治抱持著理想,意圖透過參與而改變社會的政治系學生楊婕,在2016年總統大選當天被發現陳屍家中,雙眼被掏出。同一天,台灣選出歷史上第一位女總統。政治系學生之死,成為藝術家親手執行的最後一幅「作品」。常言的「政治謀殺藝術」在《自畫像》中逆轉成為「藝術謀殺政治」的具體呈現,也是一個質問。藝術是否能凌駕於政治之上,抑或只能無力吶喊?藝術跟政治,在《自畫像》裡化身為江中澤與楊婕兩個角色,看似對立的兩者是否有溝通的可能?如何對話。雖以悲劇作收,亦是試圖融合兩個極端,碰撞之後的結果。
從虛構的2016年的女大生之死往回爬梳台灣的社會樣態,《自畫像》將近年的總統大選、周子瑜被道歉事件、新住民議題、318事件,以及關廠工人臥軌抗爭事件,都掃描進《自畫像》的故事背景,成為戲劇中的事實元素,回扣陳宏一向來期待在作品中納入「真實」的核心想法。
代表藝術的鍾江澤(林哲熹飾)與投身政治的楊婕(張甯飾),兩者的衝撞不解,涉於其中的跨性別角色訥訥(Kiwebaby飾),亦陰亦陽,內在充滿自我衝突的狀態則隱喻台灣這塊土地上不歇的矛盾。歷經「運動傷害」而閉鎖自我的鍾江澤、對改革懷抱理想而受父權壓迫的楊婕,以及對自己的身體無法抉擇,難以確知未來的訥訥,這三個角色,不僅是《自畫像》核心概念的化身,也是陳宏一導演對台灣現況的速寫。

 

——在企劃案階段,本片的名稱是《恐怖的並不是愛情》,至如今完成的《自畫像》。這部電影從企劃案走到完成後製,經歷了哪些調整?

陳宏一(下稱陳)——當時寫了《恐怖的並不是愛情》的劇本,是想恐怖的可能是台灣的社會狀態。參與國際提案一對一工作坊時,劇本指導老師說,這樣的故事外國觀眾不會在乎,我們談台灣的社會、政治,對他們而言沒有意義。他建議我從「性」著手,可以從性談政治,也可以透過性談藝術中的壓抑。於是我們把故事中的「性」加重,成為每個角色內在的不安,或沒有出口的東西。

參與金馬創投時,我們就已經決定了隔年春節之後開拍,想法都已經很明確了,不過還是希望聽別人的意見。評審問我:「假如不是蔡英文當選,這個劇本該怎麼辦?」當時也擔任評審的許鞍華導演說:「這是戲劇,不一定要跟真實狀況一樣。」賈樟柯導演則說:「就算沒有當選,也可以在虛構的故事裡面讓她當選。」這仍然是一個虛構的故事,有我自己對台灣未來的期望。

原本的設定中,女主角楊婕進入政治系的原因之一是想要當女總統。一個對社會改革充滿期待,代表希望的角色,在現實生活中仍然幻滅,當時隱隱約約也有這樣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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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涵蓋許多導演對台灣社會狀態的觀察與想法,為了《自畫像》,您進行了哪方面的田野調查?

陳——我們訪問了四位台大政治系的老師,也把他們最重的某些課編進劇本裡。老師們也分享許多政治系的實際狀況,以及對台灣政治的觀察。這些老師中有支持統一的,也有獨派的。一位非常熱心幫助我們的教授看了劇本之後,認為這個故事設下非常多地雷,包括父權、性/別、統獨,他認為我不要命了才碰觸這些議題。但這個故事就是要談政治、藝術,尤其是要講藝術,勢必要非常誠實;要談政治,也不能避開這些現象。

我另外也跟我的朋友王虹凱聊,他是聲音藝術家,也從台灣政治、歷史出發進行創作。我們討論要如何用藝術表現政治?他建議我可以探討跨性別。當初我的想法是想談很多的對立——包括政治/藝術的對立、政黨對立、統獨對立以及性別對立,我想談的是:對立的立場到底能不能溝通?於是他拋出跨性別這個想法,於是我就安排的這樣身份的角色。後來覺得跨性別的身份跟台灣的處境真的很像,整個島嶼在矛盾對立的狀況下,不知如何化解。這個角色,就是台灣的隱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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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中似乎將部分政治/社會事件的時序稍作調動,例如「關廠工人事件」(2013年)應發生在318事件(2014年)之前,但片中則將其對調。除了為了戲劇性,是否有其他原因?

陳——這比較是技術問題,因為那段時間好像沒有發生太多事情,有的可能是原本兩位女性總統候選人中的一位被換掉,但我覺得這個太無趣了。這個故事中,我也想要談「溝通」,所以想拍很多橋樑,也因為橋,想拍許多前進的東西,拍整個台北,包括火車前進的軌道。前進中的火車被社會抗爭阻止,這樣的前進會發生什麼狀況?民眾認同與否?這跟《自畫像》這個故事也有某種程度上的關聯,於是突破時間順序把關廠工人事件納入其中。

新住民的議題則是開拍前一個月才決定的。在調查立委辦公室的助理實際業務是什麼的時候,發現助理真的是打雜的,但這樣的事實在故事中會很難呈現角色想要保有的正義、改革的東西到底是什麼。也有一點貪心,新住民實際上也是一個在世界上都非常有熱度的議題。在台灣,新住民大多是女性,這跟我們要講的女性議題也有關。新住民的議題在電影中只是一個小部分,楊婕到桃園進行新住民相關的田野調查。我們以紀錄片的方式跟拍、訪問這些真實生活在當地的新住民,請他們分享自身真實經歷。

——片中的畫作出自藝術家鍾江澤手筆,主角姓名則轉化為「江中澤」。最初如何與這個畫家洽談合作?

陳——原本我想找一個日本藝術家合作,我有一幅他的畫,像在一個奇怪的影像中有眼睛在看著你,我覺得這跟我的片子最後要呈現的東西很像。後來朋友介紹鍾江澤,我去看了他的作品,馬上就被吸引,好像他內心有一個張力想要透過畫被呈現出來,關於黑暗、扭曲、不滿等等的情緒。鍾江澤很喜歡看電影,尤其是恐怖、推理的電影。他也是北藝大研究所的,跟我們的角色設定很像。他跟我們分享他的故事,從他的經驗中吸收很多資訊。也開始理解他的創作模式,都放進《自畫像》裡頭。例如他會在既有的創作上重畫、修畫,也會用不同的媒材在畫作中組合。甚至也安排飾演江中澤的林哲熹到他的工作室實習,把他的氣味表演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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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江澤對江中澤這個角色給了非常多的建議,為這部片的美術、角色加了很多分。他對社會政治議題其實比較站在觀看的角色。他自己陳述有一段時間也很關心社會議題,但他都是消化過之後用別的方式創作出來。片中三幅被江中澤自己擱置的三幅畫,是他在七幅畫都完成之後,兩三天內另外完成的。

——全片架構分為七個章節,以代表七宗罪的七幅畫倒數邁向結局,請分享這個架構的構思。

陳——我們對這七幅畫的實際內容真的沒有概念,只有「七宗罪」的想法是明確的,內容則是跟藝術家合作,開放討論。了解這個畫家喜歡的風格,以及他對生活、人性的觀察,他會用什麼樣的思考去做七宗罪?

他看完劇本之後認為雙方一定要溝通,他先把自己的想法用草稿呈現。後來我才知道他也先打稿,再在畫布前創作。畫布一定要跟人等高,他覺得畫畫時是在跟畫布互動,畫布就是一個人;有初步概念之後,讓自己跟畫布做生命的交流。

另外有一個想法也是很明確的,畫的創作會跟著敘事時間走,最後四幅畫(罪)會對應到藝術家周遭的人,一定要從人的個性或者臉孔出發才進行創作。過程中還是有些拉扯,因為鍾江澤有他喜歡的色彩、調性,但我希望七幅都要不一樣。有幾幅可以有戲劇性進去,有幾幅則是有表演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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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台上掛滿的塑膠袋除了隱喻台灣人的處境,是否還有置入您對空間場景設計的安排以及其它想法?

陳——電影的開場戲是一個命案現場,女孩子裸身躺在畫布上,像耶穌被釘在十字架上那樣的姿態,我希望有點神聖跟宗教意涵。希望光線能有陽光透過教堂彩色玻璃那樣的光影效果,但也不能刻意為了這一場戲設計不符合整體故事的光線。於是我想到了彩色塑膠袋,半透明的材質,光透過去會很好看。因為要營造這樣的感覺,才加進彩色塑膠袋的使用。這有點像裝置藝術,每天拿回家的塑膠袋透過藝術家的手,在陽台變成大面積的作品。

主角們居住的公寓原本想要在永和找,回到我讀台大時的生活狀態,但後來在景美拍,因為永和真的太難執行。我們在這間老公寓內部進行很多設計,把當時可能出現在台灣住家的元素都先放進去,例如地板、踢腳板、壁紙、櫃子等等。再把整個空間分成幾個區塊,屬於畫家(藝術)的空間、以及女大生(政治)的空間。藝術家的房間呈現了他的黑暗,女大生的房間則充滿前住戶留下來的政治符號。呼應「溝通」、「碰撞」這樣的主題,公共空間也是藝術跟政治交流的場域。我通常都是有了空間之後,再想該還原到什麼程度,並且把角色的個性放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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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樂也是您過往作品中很常用、重要的元素,例如《自畫像》中有一場戲的弦樂游移在劇情/非劇情(diegetic/non-diegetic)敘事之間,請分享這樣的安排。

陳——因為我真的非常喜歡高達(Jena-Luc Godard),這部分我是在跟他的《芳名卡門》(Prémon Carmen,1983)致敬。畫面上出現一段旋律,它既是配樂的一部份,但配樂又進到畫面裡頭。我覺得音樂也是一個角色,也要參與說故事,不過是透過「音樂性」去講。所以為了這場戲,我們得在開拍前就確定音樂的調性,才能在現場演奏,由「Cicada」的成員進行作曲以及演奏。

——飾演鍾江澤的林哲熹是第一次擔任電影長片的男主角,如何促成這次的合作?

陳——劇本發展的兩年多間,我也同時在找合適的演員。我林哲熹曾合作過MV,他剛進北藝大時還很嫩,但型很好。在確定要這樣的角色之後,我再去跟他聯絡。林哲熹還有一點是很吸引我的,他在就讀北藝大之前他是美術班的學生,大一時也還是美術系,因為自己人生上的疑惑才轉讀戲劇戲,希望戲劇可以救他。我覺得他的美術基礎以及戲劇專長跟這個角色真是太合了,於是希望他來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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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員中的一大亮點Kiwebaby人氣旺,其實也是最沒有戲劇演出作品的一位。除了跨性別的身分符合劇本之外,與Kiwebaby合作的原因?

陳——Kiwebaby是田野調查訪問的時候認識的,他真的超乎我想像之外。一個跨性別者重新去認識自己的身體、去生活,這跟我們想要詮釋的台灣比較像。應該找到一個新的可能性,而不是那麼痛苦,也有快樂的一面,想要追求自己不一樣的生活。

他對自己的身體是很放得開的,最後那場訥訥要求楊婕替他閹割的戲我們才決定用一鏡到底的方式拍。因為這些演員做得到,所以我們把這場戲的複雜、情緒轉折,用一鏡的方式做出來。很開心有這樣的演員做這些實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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