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愚蠢人類目錄——專訪《愚行錄》導演石川慶
畫面是冷冽藍色調,充滿了不可言喻的凝凍嚴肅。鏡頭受到力量推軌右移,隨之公車上乘客逐一入鏡。這些乘客彷彿日本社會縮影,觀眾經由車窗觀看,發現他們與我們類似,同樣都是通勤上下班的尋常老百姓。此時將視線拉遠審視,才發現,一格一格的車窗,將人們臉孔像是目錄般依序劃分編排。 「愚行錄」三個字倘若白話解釋,就是愚蠢人類的目錄名冊。導演石川慶認為每一個人都有「愚行」,差異只僅於有否自覺。透過電影第一顆鏡頭,沒有文字,沒有敘述。觀眾清晰看見了電影主軸與自我投射。
原創到原著改編:第一部長片的誕生
導演石川慶畢業日本東北大學物理學科,而後出國修讀波蘭洛茲電影學院(Lodz Film School)。著名導演羅曼・波蘭斯基(Roman Polanski)、克里斯多夫・奇士勞斯基(Krzysztof Kieslowski)、安德烈・華依達(Andrzej Wajda)以及克里斯多夫・贊努西(Krzysztof Zanussi)皆是該校校友。從物理跳往電影,導演笑說雖然聽起來好像怪怪的,但日本電影系不多,能夠學影像專門學校相對稀少。當代新導演多是各種科系出身然後轉行改去拍電影,他也不例外。大學時他熱愛宇宙、大地萬物原理,徜徉物理研究;同時卻和朋友在拍攝實驗電影。拍著拍著才發覺自己深陷黑洞,情迷到無法自拔。於是決定出國正式研讀電影。
波蘭回國後,石川慶其實滿長一段時間沒什麼麼工作。他笑說:「因為你跟人家說我從波蘭學電影回來,人家會覺得『你哪位?』我也不能怎樣。所以在很多劇組都有待過,不管是幫忙寫劇本或者是畫分鏡、當場記、剪接什麼各種工作都接過。譬如說,我在《校服自殺團》(Re:Play-Girls,2010)這樣血腥 Cult 片的剪接師,或是西島秀俊與伊朗導演阿米爾・納德瑞(Amir Naderi)合作的電影《電影魂》(Cut,2011),也在這部片當過場記。我有語言優勢,所以在跨國合拍片也擔任很多小角色。但主要就是混口飯吃。」
在這過程當中,石川慶並沒有放棄創作。手上有好幾個原創劇本案子,好幾年時間他都帶著這些案子、劇本,往創投、海外市場展跑,看有沒有機會可以拍攝自己原創電影。走了一圈後,發現原創劇本相對小說、漫畫改編在日本電影圈是困難執行的。恰巧,他在一次的創投場合認識了這次《愚行錄》製片伊達真人。倆人起先從石川導演原創的電影案子開始著手,試了多次發現仍舊不容易。那時,製片就提議導演《愚行錄》小說要不要再看一次,感覺改編成電影很有意思。《愚行錄》小說 10 年前就已出版。當年甫出版就吸引許多電影製片注意,可是它在改編上有困難,因此一直沒有影像化。石川慶和製片認為,倘若在這時間點改編成長片應該會很有意思,於是決定著手進行《愚行錄》劇本改編。
波蘭血脈︰商業作品中的作者風格
《愚行錄》是日本小說家貫井德郎榮獲直木賞提名的作品,但貫井德郎的作品過去從未被影像化,這在日本是件很特別的事情。在日本,具知名度的小說家,其作品通常都會被翻拍成電視或電影。不過,也因為作品從來沒有被影像化過,貫井老師聽到改編構想的起先,態度是抗拒的。他向導演表達,「你真的要電影化的話,那電影就是另一個創作,跟我沒有關係。」起初他並不想要看改編劇本。可是電影團隊在改編劇本完成後,基於想知道原作者感想,仍不厭其煩地請老師審閱。貫井老師閱畢說,看完《愚行錄》電影版的整個氣氛跟結局之後,認為它帶給觀眾的韻味與他自己理想的世界觀是很接近的。得到老師的讚美後,石川慶更有信心將它拍出來。
石川慶表示,「我一開始挑選這劇本的原因,就是發現自由發揮的空間很大,這樣子也比較貼近原本想要拍原創劇本的心情,不會被文本牽制。」石川慶以原創心情改編原著,更設計出妻夫木聰飾演的記者角色,透過角色訪談解決原作大量的第一人稱。《愚行錄》原著中,每一位證人皆使用第一人稱講述個人所見。導演再三閱讀原著後認為,「我看到後來,會覺得每位角色像是受訪者,可是在原著中你看不出來,書裡面是沒有一個記者到處去訪問的,並沒有寫出這個經過。」因此電影版本才創造出田中這個記者角色。
將《愚行錄》原作中大量獨白改編成電影是一件艱鉅費力的工程。導演解釋,「如果要直接拍成影像,《愚行錄》很容易變成純藝術片;或是變成裡面的主人翁們不斷地長篇獨白,有點實驗性的影片。」但他與製片一開始便決定將《愚行錄》拍攝成商業電影。因此在設計電影語言時格外費心,尤其是在電影中許多篇章,是原著裡面沒有的。
針對劇情細節,導演表示《愚行錄》很多片段如果直接拍出來會過於血腥赤裸。雖然這會是感官刺激,深具話題性,卻會箝制觀眾想像。因此,他刻意避免拍出這類刺激畫面,反而使用間接的電影語言來呈現。舉例來說,滿島光在劇中被無數冷白手腕攀附的恐怖意象,令人聯想到羅曼波蘭斯基的《反撥》(Repulsion,1965)與日本 J-Horror 的混體。完成《愚行錄》拍攝後,導演才發現「把自己塑造成電影導演的養分,畢竟源自波蘭,電影裡面其實有很多波蘭電影影子或者是電影語言。在拍攝時也曾有工作人員說我這個拍法是日本電影沒有的,很少人會這麼做,比較接近歐洲電影。我覺得那可能是受到羅曼波蘭斯基的影響。原來自己的血脈是承自於波蘭電影,早已融入無法割捨。」
除了波蘭電影語言,本片攝影師 Piotr Niemyjski 亦是石川慶在波蘭求學時期的同學。他曾擔任過贊努西《人性誘惑》(Foreign Body,2014)的攝影師,並以該片入圍波蘭「Camerimage 國際電影節」主競賽金蛙獎。這使得本片攝影與多數日本電影有極大差異,深具歐洲沉穩冷冽風格。
在外媒訪談中,石川慶曾提及丹尼·維勒納夫(Denis Villeneuve)導演的《烈火焚身》(Incendies,2010)在劇本上給予靈感。對比《烈火焚身》與《愚行錄》的開頭,其實有些類似,同樣是灰暗色調,利用穩定推軌鏡頭攝影,並在後續劇情不斷揭露未知。石川慶回答:「維勒納夫是較年輕的導演,跟自己同世代,跟波蘭斯基大師級影響是不同的。自己開始要當電影劇情長片導演時,就決定要為自己的作品找出一個方向。當這部片確定是妻夫木聰跟滿島光來主演時,這部片前提就是它必須是一部商業電影、大眾取向,並不是一部關起門來自己孤芳自賞的電影。可是我希望導演風格要在電影中顯現。商業與作者如何衡量,成為我當導演的最大課題。
「《愚行錄》是我第一部長片,我認為首部電影對於導演來說,是定調的關鍵。簡單來說,大部分導演只有兩條路,一條路就是成為影展片導演;另一條是成為完全的商業片導演,你的名字會被藏起來,但你的片子有辦法在很多戲院上映。像是小說或是漫畫原著改編電影,大家都會進戲院看,卻不見得記住是哪一個導演拍的。好像只有這兩條路可以走。可是我不想要擇一,擇一太過可惜。若走影展路線,就算你出國跑很多影展,但日本沒任何人認識你,好像也沒有意義。我覺得既然要走就要兼具。我常跟我的攝影師在討論。想了一圈之後,丹尼·維勒納夫是很好的平衡。他在藝術跟商業之間有個人折衷部分。所以我那時候跟攝影師說,如果是走他那樣的風格、方向,是可行的。維勒納夫給了我一條方向,讓我相信商業與作者風格能夠兼具。」石川慶說。
群星閃耀:妻夫木聰與滿島光
石川慶表示,《愚行錄》是因為妻夫木聰才存在的。決定要拍愚行錄時,導演先寫了一個劇情大綱。他拿著劇情大綱還有自己過去的短片作品,探詢妻夫木聰的意願。導演說,「妻夫木聰是現在日本電影圈很中心的人物,如果有他的支持,或及早跟他接觸,感覺比較有機會合作。當時是直接把大綱拿給他,並沒有指定他演哪個角色。我直接問妻夫木聰你想要演哪個角色,妻夫木聰看完笑說,根本沒有我可以演的啊!他再看一圈,說,好像只有田中可以演,就接受了。」因此,《愚行錄》在電影製作前期,便決定由妻夫木聰來擔任中心人物。其他角色都是由他來延伸出來的。
導演說妻夫木聰戲約滿滿,非常忙碌,但對每一個角色仍是非常用心準備。儘管忙碌,妻夫木聰仍騰出許多時間參與排練,或是和導演討論角色。而他的專業演技更受到石川慶極力讚賞:「許多細部角色塑造,都是妻夫木聰與我一起進行討論的。我並沒有特別指示,但妻夫木聰他自己針對記者角色在事前做了非常多功課。他實際去找記者觀摩他們工作情形,或者觀察記者工作配備,拿筆記、錄音筆是在什麼狀態下、用什麼方式、要不要讓受訪者看到。這些小東西在角色塑造上,都是他自發去做的。有一次拍戲,他把記者的筆記本放在桌子上。因為攝影機角度的關係,我就問可以把筆記本移到右邊嗎?妻夫木聰這時候就說,這個東西如果放在左邊的話,我接著右手拿茶杯講話做事會比較順,如果換位子動作就會變很怪。我才發現這些小動作他都是經過思考、設計過的。」石川慶說。
《愚行錄》與其他日本電影比起來,有一個很特別地方:一般日本電影演技都是誇張、外放;但《愚行錄》卻是沉斂、一種靜默的口白,即便角色講述很恐怖極度暴力、違反道德的對白,都很沉穩不浮誇。針對這點,導演回答:「日本電影演技有點太 Over 了。我認為沒有真實感,現實生活中有這麼容易哭天喊地的嗎?我一開始就決定,自己電影是沒有任何一個人會掉眼淚。就是要把感情弄得比較隱晦不外放。這樣子反而才可以那個真實感拉出來。而且有時候用過於外放的情緒去處理演技或敘事,反而太快把答案給出來,逃避現實去面對作品真實性的觀感。倘若要描寫現實,就不該把感情過於刻劃。」
《愚行錄》中最令人震撼的一幕,是滿島光情緒滿溢說出自我告白。那是自言自語,卻又像是打破第四道牆與觀眾對話。導演針對此段表示「原著中那位妹妹就是在自言自語,你不知道她在跟誰講話,好像是在跟哥哥,但你也不太確定。我必須設定,這場戲假如要拍,要在哪裡?假如是在看守所會客,後面會有看守員,他就會聽到兇手是誰,所以不可以;如果是要一個絕對安靜又是在她被羈押的期間,那就要把她設計在心理醫生那邊。這個橋段、地點都是電影中原創的。」
導演進一步說到,其實滿島光獨白這場戲,在改編劇本的第一稿裡面是沒有寫出來的。確定要跟滿島光合作後,因為瞭解她是非常厲害的專業女演員,有一點想要挑戰她的極限,好奇滿島光究竟可以如何將演技發揮到淋漓盡致。所以特地在改編劇本時給她寫了很長的獨白,想說「演得出來嗎?演得出來就有意思了」結果成功碰撞出火花拍攝出這幕精湛演技。
愚行:每一個人都有
電影的一開始,導演特意讓妻夫木聰扮演假的跛腳者。針對都市文化中的「讓座文化」作出省思,凸顯出世人自以為的假象正義。導演說:「那場戲是電影原創的,原作裡面沒有的。我認為那也是我對愚行的一個解釋或定義吧。」
導演更進一步解釋,電影本身名字就叫《愚行錄》,等於是蒐集各種愚蠢人類的篇章。他認為人只要活著都多多少少有「愚行」。如果可以大聲說出我沒有任何愚行的人,應該就是最愚蠢的人。對於「愚行」這件事,每一個人差異只在於有無自覺——你是否自覺自己是不是犯下愚行,跟你完全沒有自覺自己會犯下愚行差別,如此而已。為人處世,有沒有這個自覺,就差了很多。
「在《愚行錄》裡,每一個人都有愚行,我在人物設計時有特別去注意,不要去塑造出一個百分之百壞人,不然就會變成單純找出兇手的電影。《愚行錄》並不是這樣的懸疑推理片,所以裡面沒有百分之百的壞人。觀眾觀賞時候,可能一開始把它當作懸疑片在看,你會發現這個人有問題,手指便指向他。看了看才發現他有某種原因,然後又把手指頭收回來。再看一看,發現一個新的壞人。你又指向他。直到劇情轉了一圈,才發現,最後手指其實指的是自己的。原來我們跟劇中人物一般,充滿愚行卻渾然不知。」石川慶說,「而這個,就是我這部片《愚行錄》想要去指引的方向。」■
.本次專訪日文口譯由張克柔擔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