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擬音》:一位擬音師的舞台 電影世界的理想

專訪擬音師胡定一、導演王婉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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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4-14

在電影史的課堂上,或從認識電影的書籍,讀過那一章電影聲音的人,應該都熟悉那段聲音科技革命的歷史,是好萊塢津津樂道,反覆傳頌的神話,衍生出許多相關的討論與研究,如早期電影的聲音展演、默片時期的聲音角色,複製技術轉向與有聲電影的誕生。又或者作為影迷的大多數人,也多少有深愛的電影歌曲或配樂。但為何在談論電影時,聲音仍是經常被忽略的角色?或許就像那段歷史裡的第一部有聲電影《爵士歌手》說的:「你們根本什麼都還沒聽見?」

什麼是擬音?

電影史在視覺思考主導下,對聲音技術的認識總是不盡完整,像是電影後製工作不可或缺的技術環節「擬音」(foley),與其相關的歷史文獻記載更是非常有限。

「擬音」是在電影後期合成中配合畫面的聲音創作。從字面來解釋,就是模擬真實的聲音,更準確地說,是模擬電影裡各種動作與物質的聲音,製造身歷其境的效果,也許是擬真的效果太好,讓觀眾完全融入電影創造的真實世界,而沒有聽見構成這個世界豐富響亮的聲音。這樣的工作絕對是一種創作,因為並不是單純地複製真實環境裡的各種聲音,而是需要透過豐富的想像力與創造力去展現俱有電影感的聲音,也可以說擬音創造了真實的幻覺(illusion of authenticity),讓觀眾相信眼睛將所見的電影畫面,殊不知幻覺的建構是通過聽覺的感知。「擬音」的原文「Foley」取自環球電影公司的聲音技師傑克弗里(Jack Foley),即便他為創作電影聲音建立了一整套方法,但當時仍無法在電影的職員表上看到他的名字,也沒有足夠可考據的資料文獻,可以讓後代的人了解他的工作專業,並給予應得的重視,能真正看見擬音師所需要的細膩與敏銳、耐性與專注精神。

「只要會發出聲音的都是好東西。」——擬音師胡定一

而在台灣,有一位擬音師胡定一,民國64年考進中央電影公司,23歲的他開始長達四十年的電影旅程。跟著中影蓬勃發展到達巔峰,從愛國政傳片、健康寫實片、文藝愛情片,到學生電影,經歷台灣不同的電影時期,他的職業生涯本身就是一部完整的台灣電影產業史。但直到王婉柔導演遇見了電影人口中的胡師傅,一場電影聲音的探索旅程才得以展開。

胡師傅從事的擬音工作,儘管是電影製造寫實的必要元素,也在戰後的台灣電影聲音發展史中占有重要位置,卻仍是有待細細探索的領域,甚至對許多電影人來說也是十分陌生。王婉柔記得第一次去參觀胡師傅工作的地方,就跟大多數人一樣,對整個工作室裡堆滿了各式各樣的道具,感到驚奇不已。一盤豬耳朵、一張X光片、一張舊的竹椅子,胡師傅說:「只要會發出聲音的都是好東西。」畢竟,好的聲音創作取決於建構真實的方法,像當時中影拍了很多文藝片,必須呈現寫實的生活,如吃飯時倒酒的聲音、杯盤的碰撞聲等,聊到瓊瑤電影的甩巴掌戲,胡師傅還當場示範如何用手沾水拍出清脆的巴掌聲。另外,還有許多的細節需要注意,包括畫面裡出現的若是舊報紙,擬音時就不能用新的報紙,紙質發出的聲響會不一樣。而電影的魔力,不就在於它親近物質世界的特性,攝影機呈現的物理現象,從來就不只是視覺,把我們視為理所當然的日常環境變得新奇陌生的,是聲音,讓電影把現實帶往另一個層次。

無標題

談到剛入行時,其實自己對擬音工作並不了解,中影的師徒制下,師傅也不會特別帶學徒,只能看師傅自己跟著做,一開始當助理,九點上班八點半就要到公司,先做好準備工作。比起好萊塢最長的聲音後製需要八個月時間,在台灣一部片三、四天就要做出來,在中影的全盛時期,連值早班夜班,根本沒辦法睡覺,如此辛勤工作,訓練出眼耳絕佳的敏銳度與專注力,因為必須在五到十分鐘之內就要記清楚整場戲的每個細節,一秒都不容分神,若是跟不上就只能被淘汰。雖然數位化之後變得方便,不需要這麼嚴格,但就少了類比時代才得以訓練出的專注力。胡師傅笑說現代人習慣沒事看手機,結果畫面過了都不曉得。因此他特別稱讚身為七年級生的王婉柔導演,根本不用智慧型手機。王婉柔笑說大家都問她有沒有朋友,其實有用過臉書,覺得很浪費時間,也不用Google 地圖找路,找不到就問人。她先前拍周夢蝶、洛夫兩位老人家,看到他們生活的簡單樸實,對她也有影響。

胡師傅對擬音工作的專注態度讓王婉柔反思自身處境。看到同輩的電影人去大陸發展,她也在思考這個年代當導演要面對的現實問題,並對未來感到焦慮。但當她看到胡師傅,四十年來,不管外在環境如何,都專心投入在自己的創作裡,似乎領悟了到一種「反求諸己」的道理—「我們無法改變環境,只能要求自己堅持。」受到如此職人精神的啟發,王婉柔起了念頭,想要為胡師傅作傳,希望擬音能被大家「看見」。不過,胡師傅剛開始卻拒絕她的想法,一方面幕後工作的人向來不習慣跑到幕前,另一方面也認為擬音這個題材是吃力不討好的,畫面牽涉到版權,擬音也很難透過視覺表達給觀眾看。但是導演堅持要拍,起初想要用書來呈現,但後來她發覺胡師傅做聲音的動作表情很好看,比起文字,更適合用電影媒介來記錄。於是努力去籌資,透過許多朋友出馬說服,胡師傅終於同意,她跟攝影師就開始拍了。

聲音的探索旅程

投入三年的時間,過程中王婉柔從寫企劃案申請補助、收集資料,研究電影分鏡,對電影聲音有了更深入的了解。而其實更早就對聲音感興趣,在拍完第一部導演作品【他們在島嶼寫作系列之二】《無岸之河》的時候,對於記錄洛夫這位超現實主義的詩人,讓她想要嘗試更多音畫的實驗,同時也發現關於電影,自己還有許多要學的東西,於是她開始去北藝大聽攝影、剪接課。事實上,在還沒有當導演之前,王婉柔就對幕後工作非常感興趣,拍攝過【他們在島嶼寫作系列之一】的幕後花絮,六部片總共拍了二十幾支短片,其中訪談幕後工作人員,包括配樂、攝影等等。

「電影不是導演一人可以完成的,是很多東西組合起來的。有機的組成,好的導演要去了解每一塊,去運用」王婉柔說。這樣的認識讓她想更深入了解電影這個複雜奇妙的世界,同時也帶她踏上探索聲音的旅程,開啓對電影聲音這個題目更寬廣的認識,但過程中也發現台灣關於電影聲音書籍的不足,目前完整介紹台灣電影聲音的專書是張靚蓓的《聲色盒子:音效大師杜篤之的電影路》。其他的就是國外的理論研究書籍,如《電影之聲:電影音效師訪談錄》,涵括從卓别林時代以來27位好萊塢傑出的音效師深度訪談。再來,刺激她對聲音剪接思考與組織的是法國聲音理論家米歇爾希翁(Michel Chion)的《視聽:幻覺的建構》(L'audio-vision. Son et image au cinéma),還有就是聲音生態學家戈登漢普頓(Gordon Hempton)的著作,台灣聲景協會的范欽慧曾在自己的書中表示深受其影響。

做足準備功課,隨著片子開始拍攝,進行訪談的過程,王婉柔從胡師傅與他同輩電影人開始回顧,一路向外延伸出去,因為知道台灣在中影產量到達高峰的年代裡,與香港的邵氏電影有密切頻繁的交流,於是去了香港,見到獲獎無數的音效奇才曾景祥,談到現在的中國電影有很多好的聲音製作,又覺得有必要走訪一趟上海、北京。王婉柔說:「我們都知道中國市場大,票房好,其實對他們的產業內部的實際狀況並不了解,也不清楚他們的電影技術人員是怎麼看待自己的工作。」在紀錄片裡,上海電影博物館裡資深配音員曹雷聊起當年的盛世,我們也才知道電影裡的聲音竟可以一個是時代的記憶,而去到北京懷柔鎮的中國電影製片廠基地,看到片廠規模經營的擬音工作配置,還有年輕的擬音師與音效師言談之間表露對未來的自信,當時採訪的聲音設計富康,受訪後沒多久就以《推拿》獲得金馬獎。再回來看台灣目前電影產業,王婉柔不禁想問:「為什麼受過嚴格訓練,工作這麼多年的專業擬音師,不但沒有受到應得的重視,甚至無法繼續做這份工作?」

從胡師傅的故事向外看出去的視野,對照當前台灣電影產業,讓問題顯得更清楚。中影轉成民營後,拍片量銳減,也缺乏有力的投資者願意長期的投入支持,而就在去年,胡師傅收到資遣通知。這一切讓人很想要做些什麼,但是要處理如此龐大的產業與國家政策問題,似乎不是一部紀錄片可以做到的。王婉柔說這部片是一個開始,她想到去廣州紀錄片節時,他們都非常羨慕台灣的紀錄片可以在院線的戲院上映,台灣既然有能力培養出紀錄片的觀眾群,那麼是否她也能借由這部片子開啟觀眾對電影聲音的注意,又或者能讓大家藉由重新回顧台灣聲音產業的歷史,對自己生長地方的電影,能有新的認識與了解。

像是片中的電影配樂師黃茂山,是當年邵氏片廠特別來台灣聘請到香港,是最早開始「港台一日生活圈」的那一批電影人,更是不可多得的配樂剪輯人才。胡師傅提到這位當年的聲音剪接快手:「他自己就收集很多音樂素材,只要現場配樂完給他,很快就可以做好。」王婉柔也說:「以前的技術難在聲音是用剪貼的,他可以不用聽,直接用看的就知道聲帶上的音軌該接在膠卷上的哪個位置。」當發現電影出現的美好音樂竟需要如此高超精妙的聲畫搭配技術才能達到,觀眾以後就不只是聆聽電影音樂,更有能力辨識音樂在電影呈現形式的不同,去進一步思考這對建構電影裡的真實又有什麼幫助?讓觀眾思考問題,甚至能因此吸引年輕人進入電影聲音產業,都王婉柔所樂見的。此外,她也期待能更多關於台灣電影聲音的討論與研究因此展開。像她自己在訪談過程中就發現早期台語片裡的音樂,有些是將整個歌仔戲班的聲音錄下來,因此對流行音樂的分析,就不只是作為敘事內容的輔助,也可以看成一種聲音表演的舞台魅力。

拍攝與收集到這麼多素材,王婉柔覺得要如何剪接來呈現結構是最困難的地方,《擬音》要反映的不只是對電影聲音這個媒材關注,更是辯證電影這個媒介的本質——聲音與影像——之間的關係。電影裡拼貼了不同的文本,有訪談人的影像、歷史介紹的影片、胡師傅配音的老電影橋段與部落格文字,以及她自己參考引用的電影片段。結果是,我們發現片子並沒有一般期待的流暢敘事,而是刻意讓結構有縫隙與斷裂處,讓觀眾去找到自己的起承轉合。當然也會有人不太習慣這樣跳脫電影的方式,例如法國新浪潮電影《輕蔑》(Le Mépris)的出現,若在沒有背景脈絡與議題關聯的建立下,觀眾或許會感到有些突兀,無法領會其用來呼應本片作為後設電影文本的創作企圖。

這段電影聲音的探索之路,處處映射電影人自身處境,也更堅定她繼續拍片的心。片子結束在胡師傅唸完自己的部落格文字,起身離開,錄音室燈熄滅,許多人認為太過悲觀,但王婉柔覺得這一路以來,與電影前輩們訪談,聽著他們緬懷過去的美好時光,與被迫面對環境改變的無奈,加上同輩電影人為現實打拼的困境,她想要誠實地表達自己當下的感受。而在近幾次放映,有觀眾看完對她表示感謝,像是中影前總經理明驥的女兒,看完片子也很高興看到這段受到忽略的歷史能被紀錄片整理出來。這或許是王婉柔在這趟旅程中的最大收獲,但不止如此,訪談者也開啓她對電影的不同思考面向,像是台灣資深配音元王景平訪談時提到,電影裡主角的成就其實很大一部份是聲音的功勞,是聲音動作幫助了戲。但是大部分在評論表演的真實性時,大多還是以視覺思考,無法考慮到細微的聲音動作才是影響真實的因素,這樣的發現也讓學戲劇的她重新思考表演的概念。

未來,她想嘗試拍自己空閒時喜歡看的驚悚片,而喜歡看藝術片的胡師傅,就算在閒暇時還是不能忘記擬音的工作狀態,喜歡靜靜地聆聽電影裡發出的各種聲響, 胡師傅說:「現在最喜歡看的其實是藝術片,藝術片文戲多,比較細膩,也比較安靜,聲音設計都做得很好。」近年他仍持續幫台灣新銳導演完成了許多作品,包括黃健諒的《燃燒吧!歐吉桑》郭承衢的《德布西森林》與陳宏一的《自畫像》等等長串不及備載的作品列表。胡師傅孜孜不倦的工作精神,即使在退休後也不停止自己熱愛的聲音創作。而從片子首映到場出席的導演群陣容也可見識到電影人對這位擬音職人的敬重。還有像前中影公司製片廠廠長曹源峰也出馬幫忙處理片子的聲音後製、聲音設計師周震協助現場收音。這麼多的情義相挺,無私的交流與付出,這段用聲音追溯台灣電影產業發展歷程的紀錄片,更讓我們看見台灣電影人的團結與工作精神。希望他們都能繼續帶給台灣好的電影,不管外面世界如何,只要站在舞台上,都要繼續做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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