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為她」之後——光譜彼端、幸福路上的108個煩惱

專訪《當他們認真編織時》導演 荻上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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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3-17

彷彿微風吹過,漫出食物的香氣。也許來自《海鷗食堂》裡,那間陽光滿照的餐廳,或者《樂活俱樂部》裡,櫻子小心翼翼淋上紅豆泥的刨冰。
荻上直子總能在電影裡不疾不徐地過著日常生活,鏡頭停在每個角色身上,保持安全距離,注視著他們進食、穿衣、行走,與人談話、建立關係,離開或者回返。他們維持著恰如其分的界線與禮貌,拿捏著不對勁與微病感,努力過著安然無恙的生活。荻上作品中的日本人大概能在世界各地如此發揚道地的日式美感,煮出美味的味增湯與白飯,日日早上,都有一盤色澤新鮮的鹽烤鮭魚。那大概是經年累月積累出的品味與節奏,於是,傳達出了一種易於感染與傳習的錯覺,我們通常稱之為:療癒感。
不過,這樣的日本人是否擁有面對「異己」的能力?荻上的電影終究在探詢:我們該如何與人一起度過日常生活?或者說,我們如何在保有自己私密的慾望時,建立協商、分享、陪伴的能力,與他人一起度過日常生活?
新作《當他們認真編織時》雖然一改看似無特定議題的悠哉氛圍,聚焦於跨性別與多元家庭的議題,其核心題旨依然在詢問,面對相異的性身分或性傾向,我們如何與之共同生活?而電影從一個小女孩的視角出發,也隱隱透漏著,或許,這得從小學習,而非以「保護」之名,讓性別真空。
荻上並非第一次處理這個議題,《吉貓出租》中便曾出現近似「男大姊」的角色,在第一本小說集中的〈森男〉,也敘述了一位努力抹去存在感的男性學著為自己縫製花裙的故事。不過,經過實際的探訪探跨性別家庭,荻上寫實地拍出了一個另類家庭的磨合以及「母親」這個社會角色的孤立無援。
此次荻上直子與《當他們認真編織時》的製片木幡久美和高木德昭應電影上映來台宣傳,我們亦把握劇組三人難得的訪台機會,暢聊拍攝本片的初衷,以及如何透過電影回應保守的日本社會。訪談時,荻上的情緒不多,總是穩穩地回答問題,再趁翻譯的空檔,一口氣飲盡手邊的咖啡。對荻上而言,同志或跨性別不僅是個「議題」,正是她的日常生活。她也透漏,其實片中有幾句台詞,正是寫給自己的同志朋友聽的。

──  可否先談談這次特別以跨性別、多元家庭為新作題材的動機?

荻上直子(下稱荻上):在我20幾歲時,曾於洛杉磯待了六年學電影,身邊有許多朋友是男同志或女同志,當時的房東也是跨性別者。那樣的環境會讓人覺得,有這些朋友在身邊是很自然的一件事。當我回到日本之後,卻發現這些人彷彿全都在生活中消失了。日本社會現在還是比較保守,跨性別者難以出櫃,這些想法和感觸一直在我心中。近期要找新的創作題材時,剛好在新聞上看到一篇報導:一位男跨女的小朋友在國中時,突然和媽媽說想要胸部,媽媽就做了一個假胸部給他。當時我讀到這篇報導時覺得很衝擊,決定將這個故事拍成電影。

──  拍攝前曾實地拜訪這個家庭進行取材嗎?

荻上:我們在拍攝前訪問了那位媽媽。電影中,凜子的回憶畫面大部分取自媽媽口述──兒子回家和媽媽說想要胸部,媽媽說:「對啊,妳是女生吧。」不過,電影改寫的部分是,媽媽實際上把很多水餃墊縫在一起做出假胸部,並不是用毛線織出一對胸部。

──「編織」串起了小友、凜子、牧生三人的關係,是人與人之間的鏈結也是寄託,在情節轉折上達到畫龍點睛之效。編織108個陽具織品的點子從何而來?

荻上:我在寫劇本時,剛好在書店看到一本書,一對挪威與瑞典的gay couple是編織家,那本書的封面就是他們一起坐在森林小屋前織毛線,場景非常和平可愛。我覺得說不定編織件事很適合這部電影的主題意象,但若只讓我的主角單純織圍巾或毛衣之類的日常物件,就沒有任何戲劇性,所以我一直在想該讓他們織什麼好呢?我通常會在咖啡廳或餐廳寫劇本,但每天坐了幾個小時總是想不到,連續好幾個禮拜,某一天突然想到:啊,不然就讓他們織陽具吧,便把它取名為「煩惱君」。這個點子出現後,電影就完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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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田斗真的演出非常精彩,當初為何決定請他演出「女主角」?

荻上:故事原型中的孩子非常漂亮,所以我想找一個漂亮的人來飾演,我記得生田斗真在《人間失格》中的模樣非常美,我覺得滿吻合這個角色。所以就向他問了一下是否有演出的可能性。當初覺得對方應該會拒絕,所以沒有抱太大期望,沒想到對方一口答應,而且非常積極,反而是我嚇到了。見到生田斗真時,我發現他的骨架很大,肩膀很寬,肌肉也練得精壯,所以實際上把他塑造成一個女性的過程非常辛苦。

──  能聊聊這個過程?

荻上:在外表上,因為生田斗真的輪廓很深,上了妝之後容易給人妝感太重的感覺,戴上假長髮後,風塵味更重。我們試了很久才找到比較適合他的造型。他的肩膀很寬,市售成衣與他的肩線都不合,所以他的衣裝基本上都是造型師特別訂做。另外,我們有請一位美姿美儀老師教他怎麼走路,怎麼說話。在現場拍戲時,因為我們有許多女性的工作人員,假如每個人都盯著他,七嘴八舌地糾正他的肢體動作,可能會標準不一,生田本人也會感到混亂,所以拍攝時僅由一個人負責盯生田斗真的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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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哀有時,幸福有時——《當他們認真編織時》

 

關於內在的部分,生田斗真也有向跨性別朋友請教心境和感受,盡量找一個對象揣摩。然而拍攝時我發現一直有個問題,我們一直盯著他,糾正他的肢體動作,他的內在其實是沒有辦法消化這些東西的,使得他的演出顯得不夠自然。所以我停了一下,與生田斗真深談了好幾個小時,剛好這天拍完後,隔兩天才是他的戲,我就請他在這兩天中,除了睡覺,其他時間請好好想清楚這個角色的內在狀態。果然,兩天後他再出現時連內在都完全是凜子的角色了,這也讓我覺得:啊,真是一位非常專業的演員。

──  如果性別是一道光譜,男性與女性在性別氣質上也許並不那麼二元劃分。然而,凜子的陰柔程度可能比一般女性還陰柔,導演為何如此設定?

荻上:身為女人的我,個性中的確也有比較男性或中性的部分。在這部電影裡,我比較以小孩的視角看世界,所以,與其說我為凜子塑造的角色性格是女性化,不如說,我是在追求一個「母親」的形象,塑造母性的部分時,的確把凜子打造成非常女性化的模樣。

除此之外,在寫劇本時,我也曾拜訪一位男跨女的跨性別朋友。當時他在進行變性手術之前的階段,在那段歷程中,我明顯地感受到他很努力要將自己「變為女性」,因為他接下來要面對的,是無論在生理或心理層面上都非常重大的手術,他必須在心態上像催眠般讓自己「成為女性」,所以他不管在外在或內在都極力地女性化,可能比女人還女人。可能剛完成手術、或正要進行手術的人,通常會特別去貼近他們所認同的那個性別氣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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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趣的是,片中出現了好幾種「母親」的形象:有離家出走的小友媽媽、照顧小友的凜子、同學小海的媽媽、友子的外婆以及凜子的媽媽。相較之下,為何父親的角色在片中相對缺席? 

荻上:其中一個原因是,當初取材的家庭就是單親。再加上我的姊姊也是單親,我可以看到單親媽媽帶小孩是一件非常辛苦的事。在我成為媽媽之後,也對母親這個身分有很多感觸,雖然《當他們認真編織時》比較多部分在探討跨性別,另一方面我也非常想藉由這部電影,去探討母親與小孩間的親子關係。

在日本,雖然現在漸漸提倡平權,倡導男女平均分擔家事,但我覺得家事或養育小孩的責任,還是落在女性身上。日本現在也有幼稚園不足的問題,很多媽媽只好辭掉工作在家帶小孩。不過,絕大多數女性在婚後、有小孩子之後還是會自願辭職當家庭主婦。所以,討論親子問題時,焦點無論如何都會傾向媽媽這邊。

我的父親在退休前也是很傳統的日本男性,為了養家非常認真工作,每天早出晚歸,在平日我根本看不到父親的臉,所以,家庭裡沒有爸爸的臉孔這件事說不定也影響了我的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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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女主角柿原りんか的演出亦十分細膩動人,我很好奇拍攝前如何與她解釋跨性別這樣的身分認同?

荻上:她的演技也讓我非常驚豔,我沒想到她竟然這麼會演。因為角色設定的關係,所以我並沒有向她解釋什麼是跨性別。

拍攝時,兩位成人演員給我很大的幫助。剛開始拍攝時,因為在設定上凜子與小友本來就是陌生的關係,生田斗真刻意與柿原りんか保持距離,私底下不與她親近,保持尷尬的關係,在她演技上是有幫助的。拍攝後,他們三人漸漸地熟悉彼此,休息時間時,兩位大人也會陪小朋友玩,培養三人之間的感情。

──  片中還有另一支線處理了一個意識到自己「不太一樣」的小男生,他的母親亦很明顯是個恐懼同志的角色。為何會安排這條支線?

荻上:我有一個gay朋友,他的母親是很虔誠的基督教徒。因為這樣,他曾經告訴我:「我這輩子應該沒有機會可以和媽媽出櫃。」我覺得沒有辦法得到最親近的家人的認同,是一件很哀傷的事。所以在電影中,小男生吃安眠藥之後,小友去探病和他說了一段話:「你媽說你罪孽深重,但我要告訴你,你媽有時候會犯錯,她講的話不見得都是對的。」這句台詞,有一部份是講給我朋友聽的。

因為這是從小朋友視角去看世界的電影,所以小友的角色在一開始也是張白紙,與許多人接觸之後,原本的偏見和歧視才會慢慢從身上剝除,並不會成為標籤貼在她的認知裡,這就是這部電影想提供的視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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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報導中讀到本片被日本文部科學省(教育部)選為指定教材,能聊聊這個過程?以及這件事的意義為何?

木幡久美(監製):其實不是教材,算是文部科學省的「優良推薦作品」,下面又依照年齡層,分成適合「少年」、「青年」、「成人」觀賞的題材。日本教育部每年都會推薦電影作品,由電影公司自行報名,邀請各界人士審核,一旦審核通過,便會照年齡別推薦,報名的我們則會拿到一份證書,並且可以把這個認證標章印在電影海報與DVD封面上。教育部則不會因此而規劃具體的上映計畫,或是提供獎助金。這是一種國家認證的機制。對於一般人而言,大家會認知這是國家認證過、小朋友看了也不會有問題的作品,老師若要在課外時間放映電影,這些電影基本上會被優先選擇。

──  跨性別題材的電影獲選具有突破性的意義嗎?

荻上:是的。(眾人點頭)

──  在台灣上映前,曾有保守團體向政府連署禁演,在日本上映時,一般大眾是否有什麼反對聲音?

荻上:在日本沒有太檯面上的攻擊,但還是有保守團體出動了五百名左右的網軍在yahoo的電影評論版面(http://movies.yahoo.co.jp/movie/357890/)按一顆星,或留言寫下惡評。但這反而造成反效果,因為看過電影的觀眾回頭看了評論會覺得疑惑,為什麼分數這麼低。因此,平常不會按星的觀眾都跑去按了五顆星,這部片反而因為高分而狂飆上排行榜。

──  日本是否可能推動同志婚姻的相關法案?

(眾人搖頭)

荻上:2015年4月1日開始,東京都澀谷區政府已為同性伴侶提供等同於婚姻的特殊伴侶證書。雖然不是法律認可的婚姻,但可以像異性戀夫婦一樣處理民事事宜,如醫院的探視權等。日本目前有六個地區有所謂的「同性伴侶條例」,但在法律上沒有婚姻效果(類似於台灣的註記)。分別是東京都的涉谷區、世田谷區、兵庫縣的寳塚市、三重縣的伊賀市、沖繩縣那霸市,今年札幌也開始實施。不過,一般人申請結婚時,行政費用是免費的,同性伴侶證書因為要處理的行政程序較繁瑣,需要六萬元(日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