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勒煞星與魯蛇的共同靈魂

專訪《一路順風》配樂曾思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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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11-16

鍾孟宏導演的第四部長片《一路順風》為金馬影展風光開幕,在金馬獎 也一舉入圍八項大獎,更搶先在金馬獎揭曉前一週盛大上映。
比起鍾孟宏的前三部長片,《一路順風》更為霸氣外顯,從演員、運鏡、到美術與音樂設計,和不客氣的展現凶猛的侵略性。電影開始不久,觀眾就跟著戴立忍在泰國走了一遭鬼門關,聽他對同樣飾演黑道大哥的庹宗華講起這段回憶,一人謹慎沉著,一人直率輕狂,各是漢子的不同樣貌,遇到黑吃黑,復仇的狠勁更不手軟。但故事的另一個主軸反差極大,納豆飾演的卒仔小賊陰錯陽差「應徵」當起運毒小弟,坐上了一台20多年老舊計程車,許冠文飾演司機老許(「是言午許的許,不是雙人徐的徐」),是移民來台的香港人,破車賺不了幾個錢,生活將他磨得膽小窮酸,小便宜他不會錯過,有事他跑第一,但他其實是台灣21世紀版的「男人真命苦」。兩人踏上往南的公路,卻捲進黑吃黑,究竟保命要緊,還是患難真能磨出真情?

四個音符,勾勒《一路順風》的靈魂

兩條主軸一陽剛、一懦弱的反差組合,為電影營造了荒謬的氛圍,將這不易的對比平衡漂亮拿捏,讓鍾孟宏導演問鼎「最佳導演」與「最佳劇情長片」。而將小人物在這小小生存空間之中苦命卻又彼此拉鋸權力的性格表現淋漓盡致的許冠文與納豆兩人,更雙雙入圍金馬獎「最佳男主角」與「最佳男配角」。

但是將小人物的荒謬與黑社會的殘暴串起來的關鍵人物不只鍾孟宏導演,還有這次入圍金馬獎最佳配樂的曾思銘。他為鍾孟宏的《失魂》所做的配樂,曾讓他得到2013年「台北電影獎」的最佳音樂大獎,這次再次為鍾孟宏的電影配樂,他用急促的鼓樂搭配如喇嘛嗩吶聲響的電子樂器、電吉他展現影片之中的暴戾驚悚氛圍,用弦樂配上電子樂器營造蟄伏的張力,同時也利用各種撥弦樂器、手風琴,演奏出小人物的淡淡哀愁。

鍾導希望每一部片都要有個靈魂,甚至廣告片都要有靈魂。

若你對旋律極為敏感,仔細聽,大部分的旋律都是從一個主題延伸、變奏,串起反差極大的兩條敘事線。「鍾導希望每一部片都要有個靈魂,甚至和他合作廣告片,他都會希望廣告片裡面應該要有一個靈魂。如果我沒把靈魂做出來,他會不高興地跟我說,『JIMMY,你沒有認真做。』被他說幾次下來,發現他很在意這個靈魂。」談到《一路順風》配樂的主題旋律如何設計,曾思銘說。

但是如何找到《一路順風》的靈魂,卻也讓曾思銘傷透腦筋。多年的默契,曾思銘與鍾孟宏現在合作已經不需要太多討論,這次合作《一路順風》,鍾導只先口頭描述了故事概要,不過他只講到了黑道、運毒,並沒有提到劇中黑色幽默的元素,因此,他一開始在想的只有如何跳脫出外國電影的黑色美學,來呈現但是台灣黑道的暴力。但看到粗剪,「沒想到拍出來這麼好笑,但之前做的功課都沒有用。」曾思銘說。「故事雙線進行,音樂就有很多技術上的問題:我一直往一邊靠是不行的,一邊是搞笑、一邊是黑道,這兩個要怎麼同時存在?拿到粗剪後,的確痛苦了一段時間。當初試做了一些東西,個別看都OK,但整個看下來就會有種拖垮這部影片的藝術價值的感覺。因此準備了很久,也滿煎熬的。」

如何讓各段旋律合在一起成為一個完整的靈魂,找到黑道、毒販,跟計程車司機之間的共通處,讓曾思銘想破了頭。最後,他從人物的處境找到了交集。「我發現這個影片的人物,都是社會底層的小角色,不管計程車司機,或是運毒的小賊,他們都是被社會遺棄的一份子,講白了就是沒有錢的人,沒有錢的人就會用他們的生活方式讓自己生存下來。所以我就寫一個旋律,表達這樣社會邊緣人的心情,果然這旋律一出來,我在每一段劇情都配上這段旋律,發現都對,我就知道終於找到《一路順風》的靈魂了。」四個音符組成一段曲調逐漸下降的小調旋律,帶出一絲淒涼,確立了《一路順風》的基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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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苦命小男人的關鍵音色

確立了旋律的主題,曾思銘再將這段旋律變奏,並配上不同的樂器,便又為本片各段情節製造出不同的層次。怎麼選擇樂器?曾私銘說這靠的是音樂人的直覺,「這段劇情需要什麼樂器,看到影片那一刻已經決定了一個音色,心裡也會先想到一兩個最適合的樂器,在確定了旋律內容之後,才會做下最後的選擇。」

而在《一路順風》配樂所有使用的樂器中,有一項樂器非常特別,它是俄國的傳統撥弦樂器「巴拉萊卡琴」(Balalaika),巴拉萊卡的外型類似中國的國樂器「阮」,有著圓形的琴箱,也有三角形的版本,巴拉萊卡雖然和吉他一樣是撥弦樂器,但是巴拉萊卡只有三根琴弦,空弦音高與六弦的吉他、三弦的阮都不同,因而演奏方式完全不同,同時巴拉萊卡過去曾遭到俄羅斯皇室禁用,使得今日會演奏他的樂手難尋。為了在配樂裡用上這種樂器,曾思銘苦尋不到合適樂手之後,決定靠科技土法煉鋼,把樂譜拆出每一根弦的音,找來吉他手每一根弦、每一根弦、每一個小節分次錄音,再將一切合併在一起,找到沒有人味的地方,再將那一小節重新錄製。

為什麼這麼堅持使用巴拉萊卡琴做為詮釋他的主題旋律的樂器之一,巴拉萊卡琴的音色堅硬短促,同時又帶著空洞,彷彿身處艱困西伯利亞荒原的哀愁卻不認輸的心境,曾思銘笑說,「你不覺得俄羅斯人很MAN嗎,這樂器的音色也很MAN,它的音色沒有中國樂器的那種柔軟,完全符合鍾孟宏的電影風格。」

編按:經查證相關資料,巴拉萊卡琴的名稱在俄羅斯以外的地方的確混用在三角琴身與半球型琴身的兩種樂器上,但在俄羅斯,巴拉萊卡多半指稱三角琴身的撥弦樂器,圓形琴身的樂器則多半稱做「多瑪」(Dorma,見上方影片)

MAN味相投的獅子座搭檔

這樣義無反顧的硬派陽剛味,便是鍾孟宏導演在同代台灣創作者之中最獨特之處。要跟鍾孟宏建立這麼好的默契,曾思銘也笑著猜測「我和鍾導最大的共同點可能就是MAN的氣質,我們都是獅子座,鍾導的味道跟我的TONE很像,這方面也算一拍即合。」他在他的合作經驗中,鍾孟宏真的是一個非常陽剛的創作者,「鍾導要的,絕對是很爺兒們的東西。當初連做化妝品廣告,那個音樂都要是MAN的,不能一聽就是很柔、很女人的,我那時候心想,這不是化妝品嗎?但是他就是有辦法把一個很MAN的東西包裝成一個化妝品公司要的東西,這也是他厲害的地方,不會因為合作對象而改變風格,始終如一。」

問起曾思銘和鍾孟宏合作了多久,他說,「上次和鍾導聊天才發現,我們已經認識了19年,1997年我們從廣告開始合作,至今一直沒有間斷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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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配樂找到揮灑空間的音樂人

曾思銘入行的早,但他一開始是從唱片開始接觸音樂工作,他專科畢業後就從唱片公司助理開始做起,19歲就當上唱片製作人,合作過的歌手包括任賢齊、孟庭葦等知名歌手。但過去學過小提琴、參加過交響樂團,他的真愛其實是聽起來很特別的非主流音樂,「古典樂層次比較高,流行音樂一直沒辦法吸引我的眼球,流行音樂太通俗了。但是古典樂聽久了也會煩,我那時候一直本能地找尋有沒有其他好聽的東西,後來就發現非主流的東西很吸引我,因此從唸書時就開始透過介紹在台北市的唱片行挖寶。」

晚上跟廣告導演開會討論,我們都是天馬行空的說各種可能。白天在唱片公司跟企宣開會,常常被釘,都是跟音樂無關的東西。

他在做任賢齊的第二張專輯時開始認識了廣告導演,開始嘗試兼差做廣告配樂,發現廣告配樂需要的,才是他想創作的音樂,「兩個市場的差異這麼大,唱片是要賣錢的,當時的消費主流一直是中小學生,20幾歲以上的人多用拷貝的,很少會買卡帶、CD蒐藏,而中小學生一定是聽主流的東西。但廣告配樂沒有銷售的問題,他只要你在電視上投放的時候,讓人眼睛為之一亮。」當時唱片、廣告兩邊跑的生活,也讓他感到很鮮明的價值觀差別,「晚上跟廣告導演開會討論,我們都是天馬行空的說各種可能。白天在唱片公司跟企宣開會,常常被釘,都是跟音樂無關的東西,『我覺得上一張銷售量不理想』、『現在市調喜歡哪幾種詞,你的專輯裡面應該要多出現這種內容』,我痛苦了一年多,1995年才決定進入配樂這一行。」

1997年,曾思銘開始和做廣告認識的柯一正導演合作,擔任《藍月》的配樂,也遇到了剛從美國學電影回來的鍾孟宏,回憶起當年剛認識鍾孟宏時,對他的第一印象,曾思銘說,「鍾導從以前就很特別。那個年代的廣告導演多半喜歡用奇裝異服把自己打扮成藝術家,但鍾導很不一樣,一看就是有唸書的人,第一眼看到氣質很好,文質彬彬的,聊了之後發現他肚子裡很有東西。」開始合作之後,他發現鍾孟宏的作者性格非常強烈,很多廣告導演對名、對利汲汲營營,和廣告配樂合作多半求快,參考音樂丟過來,要配樂照抄,「但鍾導的東西都是用創作的,原創性很強。所以鍾導在廣告界發光得很快,很快的就到一線去了,後來更是名車、精品品牌等高端廣告主的重要合作對象。我一直很佩服鍾導的原創精神,不取巧。」曾思銘說。

與鍾導合作19年,與科技並進

和鍾孟宏一路緊密合作了19年,鍾孟宏也很信賴曾思銘,他說,他們的默契建立得很快,2000年之後,就不再需要經過太多的討論,「他一個眼神,你就會知道你做對還是做錯了。看他臉色很難看,你就知道這不是他要的,從他的反應態度就知道要怎麼調整了。」有這麼好的默契,曾思銘坦言,「他的美學風格、個人風格太強烈了,沒有到拍完的那一刻,很難猜到他想表達的東西。每次我看到腳本,我每次都會猜他怎麼拍,但每次都讓我跌破眼鏡。永遠猜不到他會怎麼做,他一直在突破自己。」

鍾孟宏不斷自我突破,曾思銘也不斷在進步。我們談到他的配樂中常常加入不同音色的電子音樂元素,他說「現代的音樂人沒有過音色的這一關,沒辦法當音樂人,除此之外,還要有建立電子系統的能力。」他的工作室資料庫裡已經累積了上億個電子合成音色,不只這樣,隨著科技發達,樂器公司每年還會不停開發新的音色。「好不容易花了半年才把前一套音色弄明白,他又出了一堆。以前一個月就可以完成整理一套新音色的工作,現在一個人一年都整理不完。」為了持續累積市面上最新的素材,他聘請了好幾位助理專門幫他歸類與管理音色。而他在配樂時若有需求,他變透過微信告訴助理他現在需要的音色特質,再由助理找出符合描述的素材供他挑選。

其實在此之前,曾思銘如同許多從90年代走來目前還在業界之中的音樂人一樣,都走過了四個時代的淘洗,「從類比樂器、MIDI、合成樂器、到數位錄音,每到一個新年代就淘汰一批音樂人。我也一定要進步,能跟鍾導繼續合作,表示我也在進步,沒有被時代與科技淘汰。」曾思銘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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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了音樂的存在,就是成功的配樂」

在訪問的最後,我不禁好奇,做為一個音樂工作者,他怎麼看純粹的音樂創作與配樂的不同。曾思銘認為演奏樂與配樂屬於不同的專業,音樂專輯以旋律決定有多少人能產生共鳴,「配樂是配角,他的任務是讓影片活起來,也因此,應該配什麼旋律、樂器是一門學問。」也因此,配樂在電影中,應該是一個稱職的藏鏡人,「當你看一部影片一直聽到音樂,這個配樂是失敗的,它的旋律的靈魂跟影片是不搭的。當他們融合得很好,一開始你可能聽到配樂起了一個頭,接下來你就入戲了,等到看完人家問你剛剛的音樂怎麼樣,一般人可能都會忘了音樂的存在,這就是成功配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