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一部電影,孵一顆蛋

專訪《我的蛋男情人》導演傅天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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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9-22

你跟我來,我有話要對你說: 一開始是一個食品工廠的生產線在運轉著,一顆一顆可愛的包子饅頭與水餃等等小東西排隊著被生產出來,就像是在暗示著有人等待著被「生產」出來。《我的蛋男情人》講的是一個喜歡冷凍食品的小資女孩在冷凍食品公司上班,她遇上了一個堅持只使用新鮮食材的廚師,心態對立的兩個人相遇後,他們圍繞在世界這個大冰箱、發生了一個有溫度的故事。 在《我的蛋男情人》上映前夕,【放映週報】前往製作公司「逆光電影」進行了一場導演專訪。巧的是,這天剛好也是傅天余導演的生日,我們一起分享電影公司為他準備的生日蛋糕,分享她「破蛋日」的喜悅,她說拍一部電影像是孵一顆蛋,如今換《我的蛋男情人》破蛋問世,讓我們一起來破解蛋男的基因密碼。

《我的蛋男情人》圍繞著女性的年齡危機發展出愛情故事,可否談談您的創作緣起。

傅天余(下稱傅):《我的蛋男情人》發展自好幾年前在聯合報寫的一篇短篇小說。我是個絕對不從議題入手的人,就連現在教寫劇本時也最討厭學生從議題出發,我很害怕大家先去「感覺一個問題」然後為之寫一個故事,這樣很不有趣。我通常會起心動念寫一個故事,是因為「人」,這個人處於一種什麼狀態讓我感覺好玩?

《蛋男》的構想來自於一則國際新聞,2015年一個英國的嬰兒被媒體稱為「全世界最老的嬰兒」,因為他的生命來自於一顆被冷凍了23年的精子。他的父親當年因為罹癌,決定先冷凍儲存精子,23年後遇到了對象,才用當年冷凍的精子製造出了這個生命。想到這個嬰兒在出生以前,就已經存在世間,等待了23年,這對我而言是很有文學性的。後來聯合報邀稿,就寫成一篇1200字的極短篇小說,敘述一個年輕的冷凍倉庫搬運工「蛋男」,他雖然年輕但講話老成,常覺得自己處於一種等待著什麼的狀態。一次生日,蛋男的媽媽告訴他,他來自她凍了三年的卵子,才讓他恍然大悟。

當初寫完小說後也沒想太多,只覺得這個故事值得發展,如果有機會想要把它變成電影。這幾年娛樂新聞越來越愛問年過30歲的女星想不想凍卵,讓我開始相信這個題材不再是距離大家很遙遠的冷僻醫學名詞,它有了當代性、能被大眾理解,好像是可以拍出來的時機,便開始著手寫劇本。在第一版劇本裡,「蛋男」才是主角,寫的是他出生長大的故事。只是寫著寫著,越來越常提到他的媽媽,有個經驗老到的監製告訴我,蛋男和蛋男媽應該是兩個故事、兩部電影,我就先把電影核心放在蛋男媽尋找愛情、蛋男等待出生這部分,因而現在的《我的蛋男情人》反而變成了原始故事的前傳。至於蛋男出生後的故事,就變成之後的事了。

《蛋男》運用許多影像語言、象徵元素與剪輯上的巧思,呈現角色個性及劇情轉折,但也刻意避免將這些轉折處理的過度淺白,做為一部商業片,你似乎不怕給觀眾更多挑戰,可否談談劇情、影像與角色的設計?

傅:身為創作者,我拍片的時候是沒想過觀眾感覺的。拍攝《蛋男》的過程超級過癮,從頭到尾都很純粹,把一個我很有興趣的故事發展成一部電影,在拍攝過程中很幸運地沒有受到限制,做了我想做的事情,花了很多力氣、玩得非常過癮。這是我的企圖心,也是拍片的樂趣所在。所以對我來說,你的問題是反過來的。觀眾要將《蛋男》解讀成商業片,還是浪漫愛情喜劇?這些事不曾存在我的腦中。好玩的是,聽到觀眾的感想,才發覺「原來別人是這樣、那樣在看你的小孩的」——他有沒有人緣?或是個孤僻的孩子?這些,導演在孵蛋的時候是不會自覺的,我只覺得故事很棒,有很多在美學上可以盡興玩的東西,而且很難、很費力、很花錢。

談到電影創作,一個導演必須問清楚自己:拍一部電影的目的是什麼?拍電影不會賺大錢,拍廣告還比較快。為了拍一部商業片賺錢,而去反推如何製作那類的電影商品,我不曾想過這樣做,只是蛋男的故事幸運得到了拍出來的機會。而吸引我拍《蛋男》的原因是「它很好玩」,它有我擅長的部分,也有我不確定能否做好、或觀眾是否看得懂的部分,但這都是專業導演該面對的挑戰。場景、角色的造型該如何設定,剪接、敘事架構、還有劇情與影像中的意象與連結如何設計,都必須是專業的決定。但觀眾不一定要很自覺地觀察到這一切,好的電影要讓觀眾不知不覺陷進電影打造的世界裡,不用意識到電影做了哪些手法。也因此,我一直很小心確保這部電影是一部順暢而好看的故事。

而創作時,我當然會將一些象徵元素帶入劇本,例如影片中種種與「冰」相關的元素,我希望在劇情發展過程中,梅寶越來越與她被冷凍的卵子處於類似的世界。因此,諸多細處連結我們都盡量做足,不只是溫度,還有色調,比如說梅寶在北歐住的冰旅館和卵子的冷凍槽的線條和顏色彼此呼應。而阿始接觸的環境所、夢到的東西、甚至在雪國遇到的一個小女孩,也都與他這個角色的處境、煩惱相關。想那麼多、做這麼多辛苦嗎?不會,這就是創作的樂趣,做太簡單的事真的很無聊,大家也不會想看吧?

聽聞您與監製在籌備期的共同默契便是「拍出一部好的商業片」,可否談談您如何定義商業電影與藝術片之間的界線?

觀眾沒那麼簡單,否則全世界都用一個公式去拍,我們也都不用煩惱了。

傅: 到現在我仍然不確定答案。這幾年我拍了很多廣告與MV——所謂「商業」的東西,我很清楚那是什麼,那是為了一個目的而去做的產品。我雖然和監製寶旭姐都說「要拍一部商業片」,但我覺得我們就是兩個互相阿Q的人,因為我們最清楚電影商業性的奇妙之處:「商業」並不是一個客觀的形容詞,沒人能講清楚什麼樣的電影一定會中、會賣?這是電影最好玩的地方。觀眾沒那麼簡單,否則全世界都用一個公式去拍片,創作者也都不用煩惱了。

所以我們所謂商業片的意思是,「拍一部片,能夠打動多一點的人」。我也喜歡和朋友一起去看藝術片之外的電影,享受看完電影出來一起討論的樂趣。電影能讓很多人一起看,勾動大家的感受,這也是我們投入這麼多去拍一部電影最重要的原因。我很清楚最初拍《蛋男》的目標與方向不是出自於個人,而是客觀的,我認為它是個一般觀眾可以理解,並能找到看點的電影。至於會不會賣,直到上映前我仍沒有把握。但拍電影不像寫小說,能到那麼多投資者,一定代表很多人對企劃本身有信心。我也相信,它能打動我自己,應該也可以安慰到很多人。今天故事拿給別人看,有人願意相信這會是一個動人的好故事,肯投資拍成為電影,並相信這是一部商業片,我就盡力完成它。

請談談本片選角,以及您與林依晨與鳳小岳的合作經驗。

傅:以愛情電影來看,我覺得最重要的就是要有吸引觀眾的男女主角,所以我很重視主角人選。鳳小岳與林依晨在我一開始寫完劇本、想像演員時,他們的臉就已經跳出來了。他們本人的特質都很符合這兩個角色,他們現在也都處於最棒的人生狀態,依晨結了婚,變得更自在柔軟,人更有趣了,也更有韻味,她真的是一個很認真很棒的演員,甚至還獻出從影生涯罵髒話罵得徹底的演出(笑)。雖然她總很不安地要我給她更多指示讓她準備,但當初我給她最大的功課就是「不要做功課、自由發揮」。我對她有百分之百的信心,她有足夠功力演好任何角色,她需要的反而是把自己放開,放手去玩。表演沒有對或不對,主角梅寶應該是一個自在、很有想像力的角色,我們就根據這樣來試試各種可能。

儘管如此,她還是默默做了很多功課,例如和鳳小岳兩個人相約去冷凍櫃冰冰看?掌握身體冰多久會有什麼樣的感覺?而鳳小岳正處於一個由男孩轉變成為男人最好玩的狀態,擁有大男孩的玩心與男人的穩重,非常迷人。和這兩個演員碰面,幾乎是五分鐘就拍版定案。飾演廚師的鳳小岳本身就已經很會做菜,但還是願意花很多時間去準備、去熟悉餐廳廚房的工作生活樣貌,把同時一邊備料一邊做菜與哈拉的情境練就得很熟。

在冷凍槽中擬人化的精子與卵子的世界裡,為什麼是詹懷雲、吳念真演卵子、程予希演精子?

我想藉此挑戰的是,在角色出現的第一個鏡頭觀眾可能會大笑,但十分鐘後,你反而會被他們吸引、入戲。

傅:我一開始就很清楚要用真人來扮演精子與卵子。決定的關鍵在於,冷凍槽雖然很冷,但我要呈現一個有溫度的世界,所以我要有溫度的真人來演出,而不是冰冷的科幻特效或動畫。就連在場景與服裝的美術設計也都強調手感,例如我刻意保留了道具上的縫線,讓觀眾看見手作痕跡。在場景的燈光上,我們也給它一種有呼吸韻律的明暗變化。我想藉此挑戰的是,在角色出現的第一個鏡頭觀眾可能會大笑,但十分鐘之後你會被他們吸引、入戲。為此,我和演員花了很大的力氣溝通,說明這並非搞笑,而是要用真摯的情感去演。林依晨是很棒的演員,為了拿捏與卵子對戲的方式,我們在表演方式上做了非常多的嘗試。

至於跟林依晨對戲的蛋男,他有一個很簡單卻也很大的詮釋空間:他像是林依晨的小孩、她的男朋友、也像她的哥哥,甚或是她的上帝,是一個最親近、最能讓人敞開心胸談心的角色。我相信每個人內心都有這樣的角色(管它是安娜貝爾、或是《腦筋急轉彎》的小彬彬),蛋男就是那樣的角色。我不覺得他的角色定位一定要是林依晨的兒子,而是和她有更平等的關係。選角時,我直覺認為與林依晨對戲的卵子應該是一個男生(如果是女生,我才會覺得這是一部超級女性的電影),而且要很萌、眼神要很乾淨,看上去傻不隆咚,嘴裡卻又會冒出一些哲學大道理。當初找了很久,看到《行動代號:孫中山》兩個比窮的小孩時,我覺得詹懷雲那份「天然呆」正是我要的。至於程予希,她的考量跟詹懷雲一樣,也是對應著男主角鳳小岳所給的美感直覺。

若你再仔細看,會發現其他精子卵子的演員性別,其實是隨機的,因為精子卵子在受精之前並沒有性別,所以沒有一定要男生或女生扮演精子或卵子,你也會發現一開始的冷凍槽世界其實是女主角現實世界的投射(所以梅寶的瑜珈老師和凍卵診所的院長也都是冷凍槽裡面的其中一顆精卵子),這個世界的想像來自於他每天在冷凍廠看到穿著一身潔白無菌衣的員工們,但我又不要現實與想像之間有那麼明顯的關連,因而想用更意象化的方式呈現。真要分析結構我們可以說,冷凍槽的世界一開始是梅寶的想像,但當擬人化的卵子與精子在其中相遇的那一刻開始,他們的故事發展就是導演自己的想像了,我相信它們在裡面會長出自己的生命與故事。

精子與卵子的世界樣貌非常奇幻,您也讓演員穿上「蛋蛋裝」,有想過要把溫柔暖調敘事的《蛋男》拍成《性愛寶典》那樣的瘋狂喜劇嗎?

傅:其實沒想過要那樣拍。故事剛完成時,很多人看了都有不同的想像:有人說會是動畫片、有人覺得是兒童電影,甚至有人覺得可以拍成像王家衛《2046》那樣的電影。每個導演的詮釋故事的方式都不同,大家有不同的創作風格以及世界觀。而也沒有一部電影應該要討好誰,我覺得電影應該是要回到「講好一個故事」本身。很多商業電影的案子都是以客戶導向來開發,但我並不相信電影可以這樣被「調配」出來。當然我也是可以拍瘋狂喜劇路線的,但我認為《蛋男》本質並非如此。若真的要那樣拍,《蛋男》就會變成另一回事,無所謂好或不好,但那不是我。

您曾開玩笑說拍一部《蛋男》覺得像是拍了三部電影那麼累,可否談談本片拍攝的挑戰?

傅:因為這部電影共有三大部份,一個是角色生活的現實世界(冷凍廠、工廠、各自的家、餐廳廚房),一個是想像的冷凍槽世界,第三個是主角的北歐之旅。每部分的戲都很多、美學各異,工都要做很足,冷凍槽的世界更是從零打造。而且三個部分的戲還要彼此呼應。我們的拍攝順序是先拍現實場景,再進中影攝影棚搭景拍冷凍槽,前兩部分好不容易拍完了,但後面還有北歐要拍!拍電影就是自討苦吃的事,誰叫我們愛玩,但就真的是一次玩得過癮了。

《蛋男》也邀請到香港導演/攝影師關本良擔任攝影指導,可否談談兩位如何認識,與這次的合作過程?

傅:和關本良合作一開始是拍廣告,大家都知道他是一個很棒的攝影師與導演。這部片的美術和攝影非常重要,他們就像是我的蛋男,我的分身,要很清楚我想要的是什麼,更要有技術把我想看見的世界表達出來。我們本來就是很熟的朋友,一起有默契地去想像蛋男的世界,討論過程很有趣,是很棒的合作狀態。我本來就很喜歡關本良的美感,他鏡頭的運用、移動,風格都跟我合得來。關本良也是很棒的紀錄片導演,因此他不會只關注畫面,是最能和我一起討論劇本的攝影師,他很瞭解劇本結構,給我很多好建議。在籌備《蛋男》的一年多前,我們有個機會一起去北海道的小樽拍了一部張孝全與江一燕主演的短片《戀愛中的城市》,當時就是在試著在冰天雪地下拍片了,也從中瞭解很多技術問題需要克服。長期合作的伙伴就是能從很多事情一直累積默契,有時甚至可以成就一些好事。

例如最後一場在瑞典冰湖上的求婚戲,就是我覺得很神奇的鏡頭。因為人在國外,我們只能用最簡單的方式拍,加上安全考量(怕湖面的冰產生裂縫)所以只有兩位演員、導演、攝影師與攝助五人可以去到冰湖中央,其他人都在外面等。下午兩點拍,表定的鏡頭都拍完後,原本電影就要在這邊正式殺青,但我臨時起意想在現場加拍一場計畫之外的求婚戲,可是當時四點就天黑,現場已經快要沒有光線了,好在大家已經一起工作大半年,早有默契存在。當我一說,林依晨與鳳小岳便在一分鐘之內準備好並演起來,關本良也立刻手持攝影機抓好位置,雖拍完後他曾擔心畫面太暗無法用,但我看了卻覺得演員走位、取景運鏡都很完美,那是準備很久也不一定能拍到的好表演。拍完那刻,我們抱在一起大叫,那是拍電影最感動我的地方,很棒的時刻。有攝影機、有光、有演員與導演,一起拍出一個很棒的感受,就這麼簡單,這就是拍電影的核心本質。為了電影,我們跑去了遙遠的國度、搶到了一個很美的瞬間。每次我看到這,都覺得拍電影是件很棒的事,而在片中那也是男人愛上女人的時刻,我覺得這部片有很多這樣的魔幻時刻。

在拍攝方式上,您與關本良用了不少一鏡到底的手法,可否談談這樣的嘗試目的。

傅: 在攝影技術上我們有基本的分別是:現實世界中所有鏡頭都是動的,很多手持、一鏡到底,難度很高,像小岳做菜要有專業廚師該有的一氣呵成流動感;蛋的世界則都是定鏡頭(但光源是有呼吸節奏的明暗變化);在北歐時我們用了很多手持攝影,除了自己掌鏡,也讓演員一人拿著一支手機充當攝影師。

片中有許多音效與對話好像都是事後配音的,這是一開始就有的計畫嗎?

傅: 作為一個台灣導演,常被問台灣電影比不上誰,這很難回答。大家很少有機會去嘗試不同的電影類型,要拍了才會知道問題在哪裡,台灣電影或許在很多技術環節上有落後很多,但感嘆是沒用的,事情就是要一步一步做了才會知道。冷凍槽裡精卵子這樣虛構的故事以前台灣沒人拍過,所以我很珍惜這次的拍攝機會,也學到很多事情。而每部電影在技術上一定都會有與原來設定不同的執行結果,例如《蛋男》中精子與卵子的服裝會造成收音上極大的問題,除了沒地方藏麥克風,布料還會產生摩擦聲。或是在鳳小岳在廚房一邊做菜一邊收音,技術上也有很多困難,拍冷凍倉庫中的戲,怎麼樣都避不掉空調機器的運轉聲,這些因素都讓我們需要重新配音。國片無法擁有很大的拍片預算,但卻有很多很有創意的工作人員,如果有更多機會的給予台灣電影,讓更多人看見它們,就會有更多投資人願意接受更多類型的嘗試,我是很相信觀眾的。

最後想請問《蛋男》的製作成本有多少?這預算能否讓您完全呈現自己想要的電影?

傅:製作成本大約八千萬。以《蛋男》這樣規模的電影來說有點緊。沒錢有沒錢的作法,但絕非打折,而是找到替代方案。我覺得這預算剛好可以不打折地作到我想要做的事情,例如(冷凍槽裡)約三百顆蛋就夠呈現我要的畫面。我拍片前會去想像自己片子拍出來會是怎樣?整體而言,《蛋男》就是我當初想像的畫面。它就像是一顆溫暖的蛋,捧在手中看它很多次都不會膩,會想讓我待在那個世界裡。至於這顆蛋你帶回家要怎麼品嚐它?就任你發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