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的革命是《進擊之路》的第一步
專訪導演蘇哲賢
蘇哲賢的前一部紀錄長片是2010年獲得金馬最佳紀錄片的《街舞狂潮》。時隔六年才推出新作《進擊之路》,不是純粹事出偶然。六年之中,導演前往北京探索可能的電影題材,經歷了不同的電影產製環境。在中國,他認識了許多在特殊政治氛圍中生長出來,各自殊異的創作者和作品,這都給予他新的視野和切入事情的不同角度。但蘇哲賢不忘持續關注家鄉臺灣。
如果你和蘇哲賢當面說過話,你可以立刻感染他對社會、對拍電影的熱情態度,你能聽他源源不絕地述說,自己綜觀世界歷史、各國電影,相互參照後得出的個人見解。不難想像他會在臺灣近年因關廠工人臥軌、洪仲丘事件、三一八運動而社會翻騰洶湧之時,選擇返回臺灣,為歷史留下紀錄,拍出一部他口中所謂「中介者」的紀錄片。《進擊之路》以四位運動中的「人權律師」邱顯智、劉繼蔚、李宣毅、曾威凱為主要人物,企望觀眾在紀錄片中認識到:掌握知識權力的中產階級也能成為中介者,推動社會建立起正義標竿,並以行動實踐思想,導正不公不義。
「好的電影要直視現在」,蘇哲賢導演在訪談時如是說。《進擊之路》是導演在這個時代,給臺灣社會的真誠回應。
您拍完《街舞狂潮》後先去當兵,退伍之後再去北京拍片,您在北京工作經歷如何?為何會在2013年決定回來拍片?轉折是什麼?
蘇哲賢(下稱蘇):我2011年去北京,年尾住下來。2011年,中國的視頻網站開始有大量的影像產製需求,很多香港、新加坡、臺灣的導演都在那裡,拍廣告的非常多。中國的學習能力很強,短期需要各種人才進來提供他們技術。那時候,中國做起類型片,差不多是《畫皮2》的年代。但我去北京不是為了拍類型片,是為了拍饒舌音樂的紀錄片去的。
中國北方有很多饒舌音樂(中國稱之「說唱音樂」),例如藝人「爽子」、饒舌團體「龍門陣」等,他們有很批判的歌曲,像「陰三兒」的〈北京晚報〉。我到了那裡發現,他們玩音樂是不公開在網路上的,沒有宣傳海報,都在地下進行,而且竟然很多音樂人是高幹子弟、官二代,他們才敢這樣幹。但如果我把這些產製成紀錄片是另一回事,會有危險,所以我重心轉移到搖滾樂,結果發現基本上搖滾樂已死,像九十年代的「魔岩三傑」,新的像創作歌手謝天笑,樂團「二手玫瑰」、「痛仰」,這個年代已經結束了。我也關注一些西北樂隊,但狀況一片荒蕪。2007年後,知名搖滾樂隊的成員都四十幾歲了,搖滾不下去,完全向錢看,這比較屬文化面的問題。當搖滾樂變成生活風格,我不如回臺北拍。中國又有政治問題,會審查你,多出很多風險。紀錄片畢竟要有思想,難道要拍搖滾音樂愛情故事嗎?
不過當時我已經有一部片開拍,拿的是中國音樂唱片公司的錢,攝影和收音的專業技術劇組是從臺灣運過去。紀錄片要拍一些片花,才能讓資金到位。但拍一拍,我發現他們對紀錄片的想像是央視那一種整齊、規矩,是TV documentary,和我想像的不一樣,所以就不合作。這之間,我也一直在開發劇情片,這樣子就過了兩年多。
到了2013年,我觀察到幾件事情。中國拍類型片,它不是導演導向,導演其實是去上班,而且以電影性的角度來看,那些東西都不具創作價值,我不可能拿我的人生來做這種東西,否則我之前就不用拍紀錄片,這是我對自己的認識。有些人的想法是比較商人的,什麼東西都要做大,粗沒關係,多一點人知道就好,因此有奇怪的現象,每一部片的優先考量都是:要不要進入中國市場?一部瑞典片,會每天思考自己能不能進入中國市場嗎?另外,中國市場非常聰明,狡兔死走狗烹,類型片你拍過一次,他們就學走了,可以不斷複製,而電影的故事內容和我們自身並沒有連結,永遠在拍偶像劇式的電影,一部電影從開發到上映差不多三年半,這三年半沒有想清楚自己的定位,你就會淹沒在當中。我不是為了生存才待在中國,我是要做電影,所以我決定回家。
本來,我想一邊拍紀錄片一邊在北京賺錢。2013年常來回台北和北京。直到2014年發生三一八運動,我發現不行,我需要專心。因為那個事件太大了,這在北京是不會有的,在關鍵時刻,我需要關注整個社會氣氛,倒不是說事件你有沒有拍到,而是要進去感染革命的氣息,所以我立刻回臺灣。2014年六月,我就以台北為主,十月開始完全住在台北。2015年一月,去柏林拍片。所以為什麼回台灣?是認識到中國環境的本質跟我沒有關係。
您因「仙度拉媽媽」婦人丟鞋案而認識曾威凱律師,之後即決定以人權律師為本片的切入點,為什麼?
蘇:2013年,《悲慘世界》被翻拍成好萊塢版本,它當然刪減了很多,不過其中,我認為它突顯了「權力的交換」。像尚萬強這個商人角色,他暗助妓女,或者貴族子弟參與革命,革命當中不只窮人,還包括了中產階級的麵包店老闆。士林王家都更案、苗栗大埔案,這些事件都用一句話「依法行政」合理化政府的公權力為有錢人服務,這讓我很不舒服,沒有人站出來為不平發聲,中產階級是沉默的。再舉一個例子,我看了王兵的紀錄片《三姊妹》(2012),片中,我們感受得到弱勢的人實際上非常強韌,只是他們在遭受痛苦。懦弱的、鄉愿的是誰?反而是中產階級。
2013年冬天,我關注到關廠工人案。《悲慘世界》上映前後,關廠工人臥軌,月台上回不了家的人叫囂要他們去死。低下階層的人過得很慘但很強韌,反而是處在中間的人,沒有任何反抗意識,無比差勁。在不公不義的狀況下,有誰站出來做些什麼?這群律師出現了。律師成為「中介者」,這是一部中介者的電影。
傳統的紀錄片要做出行動,比較具功利性,期望觀眾看完直接對事件有所回報。拍冤案,最終目的就是要人被釋放;拍環境汙染,希望立刻解決汙染問題。《進擊之路》在拍的對象不是事件本身,它想做的事是啟發、讓觀眾覺醒,透過紀錄人權律師的行動。大眾和人權律師的社會位置是沒有分別的,我們都可以介入抗爭卻漠視,但人權律師願意介入不公不義,翻轉權力關係。
臺灣因為被殖民的歷史,思想上被推進的並不多,法制是被強加在沒有思想的人民身上,思辨的過程空缺了,這部片有意圖補足一點空缺。
影片前半段拍到律師於德國海德堡求學的片段,似乎意味著臺灣的人權法治觀念與思想源頭由此而來,為什麼刻意以德國為參照?
蘇:我想要突顯「世界是互相影響的」。德國的法律是繼承羅馬法而來,那時候歐洲沒有國度的分界,人權的概念是來自西方世界走在前面的人。那為什麼我們要區分異己、區分那裡和這裡,不去學習人家?況且,其實我們不是完全不沿用,像軍國主義、獨裁政治都體現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例如:穿制服,每個人要整齊劃一,校園裡有教官。這是掌權者的詭計,國家要用哪套思想運作都被他們控管。我希望這部片能鬆動大眾固有的觀念,去思考最根本的問題:生而為人的權利,「人權」是什麼?思考了以後,才有後面真正的行動。引用歐陸思想的目的,是去激發思考本身這個行動。
片中牽涉到的各個社會事件、運動之間脈絡各有不同,這些運動能量在2014年的選舉匯聚轉化為政黨結盟、參與選舉,例如邱顯智律師、洪慈庸代表時代力量參選立委。您怎麼看待社會運動勢力參政?
蘇:這些事件和運動的發生,各有各的意義和價值,都在刺激臺灣人去思考與行動。關廠工人案,代表的意義是人開始為陌生人做點什麼,雖然那時候多半是勞工團體和律師在努力。到了洪仲丘案就比較特別了。一方面他勾起了眾人當兵的記憶,老兵欺負新兵明顯違法。但軍隊裡是威權在統轄,沒有法治。不盡相同的人上街頭,為的是抵抗這種惡質的軍隊文化,因為今天容忍,下次受害的可能是自己或者是我的孩子。這件事讓大眾認識到彼此的利益是相關聯的,為陌生人的利益奮鬥,這才是正義。另一方面,事件本身太震撼,讓人感覺到我不站出來不行。
這個運動也間接影響到三一八,人已經在運動中發現,即使自己默默無聞卻存在著個體性。三一八引發了青年世代覺醒,而且完全是為了整體利益在奮鬥,所以影響力這麼大,大家認識到了什麼是整體的利益,比起從前更關注社會和政治。至於到了政治的實踐,邱顯智參選,是三一八上街的群眾意識到了國會無能──那我們可以做什麼?就是為了理想投票。對邱顯智個人,他不看重選舉成敗,那是眼前利益,他的目標是用行動讓改革的可能性先發生。如果有名有錢才選得上,為了選上而背棄民主政治的價值,這不又是在走倒退路?我認為邱顯智參選是新政治的開始,無關黨派。這部片不是在為時代力量宣傳,而在關注,作為一個獨立的人,邱顯智選擇去投身政治,這件事彰顯了一種主動性,我不再讓別人來決定我的死活,而且事實是,我們每一個人都可以脫離懶惰的代議政治。
表現方法上,片中用了許多重演、肖像畫來再現場景,給人一種類似散文的塊狀感,為什麼這樣安排?
蘇:一部分原因是拍片本身受到一些限制,例如法院的畫面可以請律師調閱,但它不能被重製,不然律師會被吊銷律師執照。因此,影像上勢必會出現許多事件段落的缺席,像鄭性澤在片中的最後才出現。
律師宣讀判決結果、闡述理念的情境重演,則是因為我認為律師的工作本身就是一種表演,他靠表演來營救當事人的性命。至於辯駁方,則更不可能找他們來影片中現身,因為他們的發言十之八九會引發觀眾強烈的憎惡情緒,所以我選擇以沉默的方式來呈現,不論找人演出或者肖像畫,都是彌補影像不得已的缺席,也是採取立場偏向中立的作法。另外,我把影像的真假性區別得很明確,因為假的就是假的,不要讓人誤以為真。
您認為紀錄片應該與社會運動保持什麼樣的關係?
蘇:以關廠工人案或洪案,立場很簡單明確,就是官方不對。三一八運動比較特別,我看過有的影像作品想談公民不服從,有的想談國家暴力,但這是互相牴觸的,公民不服從遇到國家暴力很正常,所以後來我拍得特別小心,保持距離,定調它是一個造就了更多反抗者的運動,即便人民被暴力相向,大家還是會繼續反抗。相較片中有引用的香港雨傘革命,我所認識的港人,相較之下就挫敗感很深,因為事後沒有造成什麼實際改變,但我認為本質上,兩邊的運動都使革命精神被萌發。如邱顯智在片中說:自己的國家要「自己」來救,強調的是人的個體自主性,每個人都是在實踐自己的思想,為自己的思想而行動。服貿、國家暴力、國會內部的腐敗都不是我要講的。不過三一八很多場景都是警察打人,為了消彌、去除暴力的震撼性,我讓景框縮小,提醒觀眾這已成為歷史。關廠工人臥軌、洪仲丘被操練,這些也都被框起來的現場,為的是避免衝擊觀眾,不要牽動觀眾的情緒,不要眼淚,儘可能維持理性的觀影心態。我不要放大被攝者的痛苦。
下一個拍攝計畫?
蘇:我新的計畫是劇情片。一個有關理髮師的故事。主角是漂流在歐洲的臺灣人理髮師,有一個孿生面貌的姊妹是越法混血。他們的共同處是要「歸鄉」,我想描繪人對家鄉既熟悉又陌生的心理。像我從中國回臺灣,我已經跟以前拍《街舞狂潮》的那個我是不一樣的人了。歸鄉帶給我們今昔對照,我們必須重新面對自己的父親、母親,有新的自我認同。
這個計畫在臺灣發動,然後在上海和巴黎拍。我定位它是一部臺灣電影,透過合拍,讓臺灣和別的國家連結。我想要做這件事,就算錢少我還是能做。我不會再回去金權遊戲規則裡面,當一個在北京打工上班的人,這樣我跟臺灣失去關係。這牽涉到文化主體性的問題,臺灣電影的主體性要被確立。回臺灣拍片,電影圈的人會因為作品而成長,能促進電影產業的活化。
《進擊之路》將在近期進行包場搶先看的群眾集資活動,預計將在9月到10月進行包場放映,本片將於11月4日正式上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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