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搖滾樂比電影影響我更大」

專訪《失控謊言》導演樓一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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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4-15

編按:樓一安執導的推理懸疑犯罪電影《失控謊言》,由許瑋甯、陳庭妮、王柏傑、黃鐙輝主演,故事改編自管仁健報導60年代社會真實案件「萬華七彩藝苑」的精采文章。電影以快節奏與鬼魅的空間,帶觀眾進入三個主角之間複雜的關係與人性糾葛,導演樓一安也提到,這是他繼短片《水岸麗景》、劇情長片《一席之地》、《廢物》後首度對類型片的大膽嘗試。(封面圖片由導演提供)

連續兩次遇到樓一安,他都穿著胸前印著Pink Floyd大圖案的T衫,黑白磚牆上粗黑的字體草寫著「The Wall」。我們相約在青田街巷弄的咖啡店裡,樓一安坐在玻璃落地窗邊,留著半長的自然捲頭髮,不講話的時候眼睛有點斜斜上吊,像煙視媚行。他在禁菸的咖啡店裡吸著電子菸,使他看起來像個不願意被塞進體制裡,一塊凸出來的磚。電子菸的煙霧像股細白的蒸氣,散發著丙醇製成的人工香料味道。
沒有人會走過來勸阻你吸菸。搖滾客在這到處禁菸的城市,也可以像這樣在妥協中找到一點點放縱的空隙。樓一安說,比起電影,搖滾樂對他的影響大多了,學生時期,他還真的發生過跟〈Another Brick in the Wall〉的MV裡一模一樣的荒唐事情。
MV裡,中產階級拘謹模樣的老師沿著課桌間的窄仄走道,道貌岸然走向教室最後排一個不認真聽課的學生,搶過他手中的紙條,嘲諷道:「你在寫詩啊?你要當詩人啊?」這情景原封不動地發生在年少時期的樓一安身上,他當時埋頭抄著Pink Floyd的英文歌詞,老師一手抄起他手中的紙張,加上一句:「還是英文的啊?」

不玩音樂,拍電影

樓一安的爺爺是國民黨高層要員,從小讀貴族學校,同學大多是外省人後代,老師在講台上把民進黨斥為「惡魔黨」。高中時,因為功課太爛而被流放到貴族學校之外,這才發現,這個世界與原本的想像不太一樣。「搖滾本身就是一種對世界的質疑,我也開始質疑自己的世界觀。」

樓一安最終沒有創作搖滾樂,卻拍起了電影,但他的電影也像是叛逆的吶喊。2009年《一席之地》說的是土地上各個階層的人們生存的故事,每個人都被迫必須在這個世界上掙得一席之地,即便死後,也要有塊等身之地,或者一小方靈骨塔,用以棲居。2014年《廢物》講述了許許多多的個人在都市、就業市場、學校、家庭「失敗」後而被排除,成為回到鄉下自謀生路的「廢物」,資本化了的空間趕走沒有能力負擔生活的失敗者,而鄉土卻未必是一條清晰明確的出路。

以時間點來看,相較於近年加速進化的瘋狂都市更新巨獸,以及隨之而來的土地及居住問題,2009年的《一席之地》其實領先台灣社會很多。樓一安聽了,笑笑說:「沒有啦!是台灣社會走得太後面了,我提的很多東西,馬克思19世紀就提過了。會特別關心土地,也只是老派馬克思的看法。」其後,2012年士林文林苑強拆、2013年華光社區大片拆除,樓一安都曾經與好友陳芯宜導演一同試圖以影像表達,完成了短片《阿霞的掛鐘》。

從《一席之地》到《廢物》,劇本皆擅長營造眾多角色,多線織就整體社會現實圖景。然而像《廢物》這樣難得的好電影,全台灣願意上映的戲院卻寥寥無幾,《廢物》在台北上映七天,累計票房不到30萬。「就很寂寞啊!他X的全台北只開一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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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編真實社會事件凶殺案

樓一安的處境體現了某個台灣本土電影與世代的狀態,或許過往的叫好不叫座,讓樓一安產生了更大的企圖。「我想嘗試新的東西,這次要努力讓投資者賺錢,便有了拍懸疑類型片的想法。」2010年時,樓一安看到管仁健的報導文章〈一個少婦跟著殺人犯私奔以後〉,覺得相當有趣,開始著手改寫劇本。原始事件「西門町七彩藝苑案」案情曲折離奇,報導中寫著:

「1967年8月5日下午二時,家住廣州街88號的34歲男子江金根,滿頭大汗地衝進台北市警局二分局,向警方揚言要報案。他說康定路51號專門製造塑膠女體模特兒的工廠「七彩藝苑」,老闆王文敏(31歲)因懷疑妻子許絹(30歲)與學徒陳國房(17歲)有染,在憤嫉交織之下將兩人殺死,再把屍體埋在家裡。分局長鄭文杰聽了後不禁想要大笑,因為江金根所陳述的案情,幾乎就跟當時在上演的偵探片劇情相似。一個兇手將人殺了,澆上蠟汁,塑成蠟像後陳列供人觀賞。由於七彩藝苑位於西門町,在東區尚未興起前,這裡是全台北最熱鬧的地方;江金根卻說老闆在這裡連殺兩人,還埋屍於此,也難怪警方會斥為無稽。」

凶殺事件背後,牽扯的是複雜的人際關係,在陰錯陽差下更顯得撲朔迷離,樓一安把握住的核心仍然是現實面,例如社會的結構、底層的問題,「吸引我的地方是,少婦為什麼會跟著一個殺人犯逃跑?故事背後你會看到很多有趣的東西。」

2011年初寫了第一稿劇本後,樓一安不斷修改,企圖製造懸疑感與快節奏,讓故事更吸引人。第一版劇本原本安排了許多人物,導演讓四個角色分別敘述,分別是報案者、被殺害的人、嫌疑犯、嫌疑犯的太太,從不同人的角度講述,宛如《羅生門》翻版,類似多線敘事,每個人的戲份也較為平均。

劇本寫到第12版時,故事已經完全不同,「少婦為何逃亡?」這個提問也有了不一樣的解釋。《失控謊言》有趣的地方在於:即使是已經死去的人說的也不一定是真的,每個人都只挑有利於自己的主觀敘事來說。樓一安更安排了一個從小與女主角一同長大的親密好友兼記者引導故事主軸,記者的角色像是個偵探,挖掘出事件背後的真相,又在令人意想不到之處給予一記回馬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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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色空間體現複雜人性

《失控謊言》以倒敘勾起觀眾的好奇心:彩虹髮藝老闆娘離奇遇害,頸部有著被歷任劃開的痕跡,先生/老闆蘇俊傑(王柏傑飾演)卻離奇失蹤,身邊竟然還有一位與案情看似無關的美麗少婦周曉晨(許瑋甯飾演)陪伴。為了挖掘案情真相,週刊記者美玉(陳庭妮飾演)利用從小與周曉晨一同長大的友情取得獨家新聞。然而這兩位亡命鴛鴦殺人嫌疑犯在鏡頭前所說的是真實可信的嗎?到底是誰利用了誰?這個命案又與多年前草草了結的另一起冤案有何關聯?影片的敘事與剪輯節奏不斷推翻觀眾先前的認知,樓一安說,「要如何用很短的方式讓觀眾理解又不至於破梗,這真的很困難。」

要做一部驚悚推理類型片,參考必不可少,諸如大師希區考克、波蘭斯基、大衛芬奇、甚至是電影宣傳文案上寫著的《控制》(Gone Girl, 2014)。但樓一安說,他其實看電影不多,反而在音樂上特意用心。「前面的音樂有點像大衛芬奇,後面樂風一轉,就像Tom Waits,聽起來有一種嘲諷的感覺,好像在告訴觀眾:哈哈!你被騙了!」

聲音指導高偉晏使用了聽來嗚咽悲切的手風琴、電子樂器特雷門(Theremin),聽起來有種毛骨悚然的詭異感,而環繞音效則讓音樂本身像是一個角色,像是遠方傳來的莫名嘶吼,或者突然飄進來的嘲諷笑聲。「如果你在戲院看,會發現有些樂器的聲音會從後面飄進來,營造一種流動感,音樂本身就有推進劇情的功能。音樂的位置、音量不固定,它本身就在講故事。這次的聲音設計花了很多心思,蠻前衛的,空間氛圍的營造有很細緻的設計。」樓一安說。

而在場景調度上,樓一安則設定了危險、不安的主調,例如女主角小時候的住家,因為年久失修、人去樓空。無電也無光的所在,卻安排一個神祕的紅色光源,可能是附近的廟宇透出來的燈光,模模糊糊中看得見房屋輪廓,讓場景呈現出紅色的印象,代表危險的信號。另一場景,發生凶殺案的髮廊地下室,則打上多種不同顏色的光源,前景以紅色為主,中間是藍色,再夾雜一些黃色光源,加上現場的人頭模型,製造不穩定的感覺。狹長的樓梯通往地下室,樓一安形容,那就像是進入一個人的潛意識。「原始事件的案發地點叫做七彩藝院,我在劇本中改成彩虹髮藝,是一個有很多顏色的地方。美術黃美清是合作多年的伙伴兼大學同學,他比較知道我想要什麼。」

《失控謊言》預告中可看到樓一安透過精心設計的燈光與音樂所營造的懸疑氛圍。

向好萊塢工業水準看齊

樓一安說,拍攝過程有很多驚喜,包括選角。「其實一開始聽到許瑋甯時,覺得不太可能,要一個混血兒演這樣的角色?太沒說服力了。碰面那天,她沒什麼說話,講話也很小聲……。我事後回想,她那天根本就是在演戲,演她想像中周曉晨的樣子。後來我覺得這個角色就是她,她的戲很有說服力,所以我再為她修改了劇本設定,設定她媽媽是外國人,後來跑走,所以她有一個同母異父的妹妹,這些戲後來都剪掉了……。」

電影拍完後,剪輯花了將近一年的時間,從120多分鐘剪到90分鐘,中間不斷試映、發現問題、調整節奏、再重新想一個述說方式。不僅許多場景細節、人物關係,樓一安過往擅長的多線敘事及多個角色,以及當中複雜的階級性,也為符合快節奏類型片的要求而紛紛刪去,但樓一安還是保留了相當程度的頑皮:「我的電影中,做壞事的人不依定會得到報應,我不會用道德價值批判讓角色受到懲罰。所以《廢物》裡吸毒的人不會被抓到;你可以說周曉辰很可怕,但她其實沒有罪大惡極的壞心眼,她只不過是為了生存,美玉也是。我認為每個人心裡都有個惡魔,也沒有一定的善與惡,所以有沒有得到懲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些角色內心的多種深層面向。」然而本片為了能在中國大陸,電影最後交代男主角蘇俊傑受到的法律制裁,達到「賞善罰惡」的勸世功能。

「我不是要挑戰台灣第一部懸疑驚悚片,而是我想向好萊塢的工業水準看齊。」包括輔導金750萬,《失控謊言》製作預算僅兩千萬台幣,工作人員都拿很少的錢,發揮強韌精神,拍出不錯的品質和水準。樓一安說,「台灣的薪資水平很低,2008年拍《一席之地》時,工資更低,很多人去大陸拍片後,這幾年大概翻了一倍,但若跟大陸比,還是比較低。除了人力便宜,還有一個利多,這部片的投資方之一就是器材公司,可以用比較好的器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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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實與土地關懷

困難的或許從來不是作者導演的美學表達,而是要說一個比較嚴肅、關於社會的故事,如何讓觀眾不覺得沉悶。「不如就做成爽片,從頭到尾都有爆破、飛車追逐。」樓一安正著手寫關於2012年華隆紡織廠工會罷工的故事,他說,罷工了一百天都沒人鳥你,媒體也不來報,不如就幹一票大的,搞個連鎖爆炸案,媒體自然就會過來。但是直到最後,警察還是抓不到他們。「我不想太像是藝術片,雖然想做比較激進的事,但希望讓大家看了覺得爽,否則像《廢物》他X的只開一廳……。」樓一安彷若不小心似地又罵了句髒話。

就像樓一安的短片《水岸麗景》從一樁銀行搶案開始,引發一連串的荒謬事件與受壓迫者解放行動,「就只是想幹偷銀行這件事,做完就覺得很爽。」樓一安直面人性與現實的態度,讓他即使在某種程度上採取妥協,將自己塞進電影市場一角,仍像是那個青春期在課堂上抄著Pink Floyd歌詞的少年,唱道:「All in all you're just another brick in the wall.」

 

延伸閱讀:

226期【放映頭條】
〈人生的執著與反叛──《一席之地》導演樓一安、製片陳芯宜專訪〉

 

 

457期【焦點影評】
〈那些最後一名跑到哪裡去了?——專訪《廢物》導演樓一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