潛伏柴米油鹽之下的毀滅慾：解析 2016 金馬奇幻焦點影人班・偉特利
或許你已經在 2013 金馬影展看過英國導演班・偉特利（Ben Wheatley）的第三部長片《觀光客出沒，注意！》（Sightseers，2012），對於部有著黑色趣味，劇情又急轉直下的電影印象深刻，在4月8日起跑的金馬奇幻影展裡，我們將有機會完整地認識班偉特利如何建立起他如此獨特的作品風格，並且搶先一睹他從影以來製片規模最大的新作《摩天樓》（High-Rise，2015）。本週「放映頭條」帶各位一起從班偉特利的四部獨立製片作品裡，來瞭解這位英國創作者的創意核心。
班偉特利常常將不同的電影類型元素重新組合，而他的作品也融合了兩種非常跳Tone的風格，一邊是肯洛區、麥克李那種描寫郊區小人物的社會寫實風格；一邊則是不按牌理出牌的幽默，加上以接近邪典電影（Cult Film）式的美學，挖掘人性中險惡的一面。因而就算他的故事起點再怎麼日常，故事發展到最後，總是有幾個人得在主角的手下死於非命。如果我們要用簡單的兩句話來形容班偉特利作品的特色，那麼他的作品最大的特點，就在於他總是有能力不失幽默地在日常生活的柴米油鹽裡，找到人性殘酷的一面並放大到最極端。
1972出生的班偉特利從小對創作的興趣，是從立志成為漫畫家慢慢轉向電影的，但他大學時仍先選擇了主修美術，並在大學裡認識了他一路以來的創作與人生伴侶Amy Jump，結婚並且育有一子的兩人至今仍然一起發想劇本與剪接，還一同經營他們的部落格。班偉特利畢業後的頭幾年從事剪接與錄像裝置創作，這段經歷對他之後的電影型式有著深遠影響。而真的讓他踏上電影創作事業的，是他從2000年起開始陸續在自己的網站上放上的自製短片，他曾經在一次訪問中提到，網路使用者看過影片之後能夠立即且直接的給予回應，對他在創作初期有很大的幫助。2005年，班偉特利和好友Rob Hill一起拍了一段只有9秒的短片「Cunning Stunts」，短片中，Rob Hill成功跳過迎面而來的汽車，沒想到落地後不久，卻被另一台來車攔腰撞上，這部短片在放上網路之後快速爆紅，也讓他有機會開始執導廣告，進而開始為電視喜劇編劇與導演，直到2009年才跨足嘗試拍攝劇情長片，而在他第一部長《不良之家》（Down Terrace，2009）裡面擔綱男主角的，就是在「Cunning Stunts」裡頭的倒楣鬼Rob Hill。
《不良之家》敘述的是一對父子剛出獄返家，就急著在他們的親友與家族經營的地方幫派之中找出內鬼，同時，兒子在服刑期間認識的女友帶著大肚子意外現身，他為了負起責任，極力想為女友在父母前爭取好印象，也證明自己已經可以獨當一面，但一切的發展卻越來越失控。《不良之家》有趣的地方，就在於他融合了幫派犯罪電影與通俗倫理劇，讓他的故事看起來好像和我們的生活經驗既遠又近。外表看起來，他在講的是像《動物王國》（Animal Kingdom，2010）這樣一個為了家族利益可以六親不認的冷血幫派故事；但骨子裡，它其實也是一部關於兒子希望掙脫父母羽翼，以及未婚妻與未來婆婆爭奪掌控權的另類家庭倫理劇，也就是這個部分透過了類似麥克李的《折翼天使》這樣的「廚房水槽電影」（Kitchen Sink Film）元素，拉近了《不良之家》和我們生活經驗之間的距離。而片中時而出現看似不經大腦的對話內容，以及透過刻意生硬拼接兩段劇情的剪接節奏，有時可以為本片製造出一種不按牌理出牌式的惡趣味，也襯托出他們在尋找內鬼時和其他人互動時空氣中的尷尬氛圍。
更令人對本片另眼相看的是，《不良之家》是在極為有限的預算與拍攝時間內完成的。本片只花了短短八天便完成拍攝，拍攝預算也控制在6000英鎊，拍攝地點還是在Rob Hill父母的家裡。導演也說當初他認為像這樣一部描述幫派題材的新導演拍攝企劃能夠拿到補助的機會極小，所以他便在幾乎完全自資的條件下執行製作，但能以這麼少的預算完成拍攝，導演也承認一切要拜數位攝影科技的進步。
《不良之家》發表之後受到許多好評，更在倫敦的「雨舞獨立電影節」（Raindance）拿下最佳英國劇情長片大獎，讓班偉特利從2009年之後快速在英國影壇竄起。而他自己的拍片動作也非常快，從第二部長片《無限殺人意料之外》（Kill List）完成之後，儘管他仍然以拍攝低成本的長片為主，班偉特利一直維持著每隔一到兩年一定會完成一部長片的頻率在忙碌著。
入圍多項獨立電影競賽的《無限殺人意料之外》一樣融合了不同的電影類型，在超展開的劇情裡面仍然可以看到和觀眾切身相關的社會問題。男主角是一位走不出戰爭陰影的失業退伍軍人，生計的困境讓夫妻兩人的衝突一觸即發。直到有天過去的伙伴上門，帶他接下一個神秘組織的暗殺任務，一一清除雇主名單上列出的倒楣鬼。禁不起好奇心驅使，主角知道了神秘組織的運作，從此電影的情節便和《不良之家》一樣開始失控，最後更有令人意想不到的驚悚結局。
班偉特利曾在訪問中表示，拍完《不良之家》之後他也想嘗試拍攝恐怖片。因而，本片融合了犯罪與公路冒險，還有導演童年的恐怖回憶。除此之外，他在《不良之家》之中的創作、剪接手法也延續到這部影片之中，《無》片的故事也是從大家熟悉的日常瑣事展開：夫妻之間因為生計問題導致關係緊繃，任何芝麻蒜皮的小事都可能成為引爆衝突的關鍵。隨後當行動逐漸失去控制時，男主角的行動似乎像是透過暴力與殺戮，宣洩自己對社會環境按捺已久的不滿，但可悲的是我們仍然身陷權力組成的邪教之中其中任其擺佈。
有趣的是，班偉特利的創作手法在本片之中加入了一些新元素，這些元素也會延續到之後的作品之中。首先，班偉特利也加入了「慢動作俱樂部」，和札維耶多藍一樣片號在影片中大量使用高速攝影。除了彰顯劇情張力所需的畫面之外，他也將諸如在賣場購物，或是一家人在後院玩騎馬打仗等，一些看似無謂的生活細節用慢動作呈現在銀幕上。一來可以讓鏡頭下的角色成為如同獵物般的處境，也可以如擴大機般凸顯潛伏於日常生活中的暴力與殺機。除此之外，班偉特利也從《無限殺人意料之外》開始，顯露出他對於原始宗教的神秘儀式與超自然元素的著迷，在2012年的《觀光客出沒，注意！》（Sightseers）之中也有稍稍帶到神秘宗教的儀式場景。
在拍完《無限殺人意料之外》之後，班偉特利與創作伙伴愛咪很有意識地希望拍攝一部喜劇，並且也想要突破之前讓劇情大量發生在家庭之內的創作方式。結合驚悚與大量黑色幽默的低成本電影《觀光客出沒，注意！》便在這樣的企圖之下誕生了，女主角Tina離開極度沒有安全感的母親，和剛交往不久的男友Chris開著露營車踏上英國古道巡禮之旅。許多英國影評也認為這部電影在故事舞台與情節的設計上，都深受麥克李1976年完成的知名電視電影《Nuts in May》影響。旅途上，Tina發現她的男友竟然是個非常偏激的「正義魔人」，不但如此她也受到男友的「精神感召」，將之發揚光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而Tina的散漫任性和Christ的精心嚴謹造成兩人個性上極大的對比，也在旅途中引發不少爭執，他們兩人個性的對照，也可被視為我們每個人心中自律與放縱兩種極端的對比。
說到這邊，你應該發現班偉特利創作前期的作品在情節安排上都套用著一個固定的模式，除了故事主人翁永遠是社會上的「魯蛇」一族之外，情節的發展永遠一步一步脫離主人翁的掌控。雖然發展的方式與原因各有不同，但每一部作品中永遠少不了慘遭波及送命的倒楣鬼，而班偉特利也一向不迴避暴力情節的描寫，B級片式的爆漿效果永遠少不了，但他從不刻意在銀幕上將暴力浪漫化，永遠是無情的直來直往，有時甚至是突如其來令人措手不及的。同時，本片的衝突來源也和導演之前的兩部長片一樣，都是來自於生活之中的種種小細節，例如亂丟垃圾、或是母女關係中的衝突。而在這階段的班偉特利也開始受到國際影壇更大的注目，本片入選了坎城影展的非官方平行單元「導演雙週」，有趣的是，片中的寵物狗還以精彩演出贏得了「坎城金狗狗獎」。而本片在英國不但影得該年度英國獨立電影大獎的「最佳編劇」之外，身兼男女主角的編劇Steve Oram 與Alice Lowe還雙雙入圍了最佳男女主角。
先前提到了班偉特利在作品中透露出他對於神秘主義的著迷，我們可以在《觀光客》中的Tina身上看到些許著墨，也呼應了Tina站在理性對立面的角色性格。除此之外，他在2013年長片拍攝空檔中替英國獨立搖滾樂團「Editors」拍攝的MV「Formaldehyd」裡，我們也再度看到類似《無限殺人意料之外》片中的邪教風格（混搭上義大利麵西部片的類型元素）。談到他對這些神秘元素的著迷，他認為這種神秘信仰是一個一直潛伏在英國文化裡的元素，英國境內古蹟名勝中隨處可見神秘的石柱圈以及其他難以解釋的遺跡，這些神秘的古老文化，以及其他地區的原始信仰文化都深深吸引著他。
而他和太太Amy Jump一起創作的下一部古裝黑白片《英倫夢田》（A Field in England，2013）裡，他們更是完全投入這個神秘主義的主題上，本片是班偉特利與Amy Jump醞釀十年的故事，以17世紀英格蘭內戰歷史為背景，探討西方文明之下理性與宗教、科學與黑魔法的關係，以及個人從覺醒到對階級權力的反抗。本片的主人翁是一位膽小的占星士隨從，他奉了主人之命到戰場上追拿叛逃的部下，並且從他手上奪回寶貴的占星術文獻。貪生怕死的他在戰場上遇到兩位和部隊走散的士兵，在其中一人的慫恿下，眾人決定前往附近村子的啤酒屋喝個開懷，卻沒想到落入叛軍的圈套之中，還吃下迷幻蘑菇。
是的，這又是一部融合許多類型的作品，他是荒謬詼諧的喜劇，也是不折不扣的古裝片，同時他也是迷幻電影，當然，還有少不了的驚悚元素與血漿（還有些許義式西部片的影像元素）。班偉特利毫不保留的加入各種實驗影像元素（或許是來自早期從事影像裝置創作的經驗），除了用來表現吃了毒菇後產生的迷幻效果，也用來襯托那個還相信黑魔法的年代裡，面對未知力量時的驚悚氛圍。而在《英倫夢田》之中，班偉特利進一步「升級」了他之前特殊的剪接手法，在不同的段落之間，插入猶如古典油畫卻詼諧弔詭的靜止畫面（都是演員在鏡頭前定格不動完成拍攝的），讓這部電影既有強烈當代的實驗影像風格，又有西方古典藝術元素，形成古怪又衝突的美感，其實呼應的也是17世紀西方文明面對君主社會的主僕權力架構，以及個人與民權意識覺醒的文化衝擊。
而另一個令人佩服的地方，則是班偉特利與Amy Jump製作小成本電影時的無限創意與想像力。雖然本片背後有不少知名獨立製片公司投資，但是他們的預算仍然只有30萬英鎊（約1380萬台幣），在這樣的限制下，他們真的不靠大場面就拍出了這個發生在戰場上的古裝片。班偉特利曾在受訪時解釋，當初完成劇本後為了節省拍攝成本，他們便想到可以設計主要角色在戰場外的草原上不斷的步行尋找目的地，這樣便可以避開他們負擔不起的戰爭場面，又因為劇情上主要角色們不需要換衣服，因而也省下了服裝費用。談到用小成本拍攝古裝電影，班偉特利並不認為他們的創作空間會因而受限，或是拍攝預算太少，相反的，他們反而是一開始就將本片設計成適合如此低成本拍攝的劇本，在拍攝現場，他們也是在明確知道影像素材將會如何被剪接的狀況下進行拍攝，因而，他們得以在僅僅12天的時間內完成拍攝作業。「我不將這看成一種限制，它反而是一種自由。」班偉特利在訪問中如此說。
在接續發表了四部令人眼睛一亮的低成本劇情長片之後，班偉特利終於在去年年底發表了他的第一部大製作《摩天樓》（High-Rise），該片改編自他青少年時期非常喜歡的英國同名科幻小說，而在此之後他最新的驚悚犯罪電影《Free Fire》在馬丁史科西斯的力挺之下，也已經在進行後製。
從當下的台灣電影創作環境來看，今年的金馬奇幻影展聚焦班偉特利，讓台灣觀眾見證他一開始從低成本之中發揮創意，見證他真的開始走向好萊塢的大門，或許是一個很好的借鏡。同時，雖然他在作品的風格上一直在不同的類型框架之間遊走，但他對於創作的企圖與看法，卻也與身在漢人文化，作品內斂寫實的侯孝賢導演不謀而合。
有些獨立創作者著迷於人心的情慾，有人則是著迷於人的孤寂的存在狀態，有人則是著迷於人類心中幾近瘋狂的偏執，有的創作者竟其一生捕捉真實。而綜觀班偉特利從影以來的四部獨立製片作品，殺戮的毀滅慾望則是他的作者標誌，這是班偉特利用以挑戰內化在日常生活細節中的社會常規與階級權力結構的終極型式。而在知道這點之後，當我們聽到日本導演三池崇史是班偉特利喜歡的創作者之一時，我們也不會感到意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