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功利的資本社會,以電影相搏
楊順清談《獨一無二》
愛情與人生都是一場賭注,拍電影也是。曾以《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獲得金馬獎最佳原著劇本的楊順清,事隔多年,經歷起起伏伏,依然選擇將心中醞釀多年的劇本拍出來,在市場上賣力賭一把。
楊順清生於1965年,2002年首度執導劇情長片《扣扳機》、2004年以《台北二一》獲得亞太影展最佳影片而享譽。睽違影壇多年,以他自嘲「過了中年危機」的年紀來說,再拍電影或許早已經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幻夢。但楊順清當過老師、房仲業公關、寫過劇本,也監製過《他們在島嶼寫作》系列一,但多年前恩師楊德昌的一句話,點燃他心中不曾熄滅的火苗。
這是個什麼樣的故事?導演說,當年因《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參加柏林影展時,正好碰上柏林圍牆倒塌,資本主義勝利,冷戰看似結束。楊德昌當時說了一句:「這個世界快完蛋了!」讓當時聽得懵懂的楊順清埋藏心中許久。在楊德昌離世多年,資本主義世界豪不留情地運轉,楊順清才體會到那句話中的深意。他在映後座談時提到:「社會傾向高度功利,影響最直接的就是愛,因為愛是利他。」
從十多年前《台北二一》中描繪在台北都會奮力打拼、夢想結婚買房的年輕上班族男女,到《獨一無二》中如今在豪宅建案林立卻買不起而毫無希望的世代,楊順清延續了楊德昌的故事概念,描繪生存在同一個都市裡、長得一模一樣卻性格截然不同的兩人,分別遇上了金錢與愛情的試煉。你要選擇保有良善與純真,還是與惡魔交換靈魂?為了生存、為了愛,兩個有著某種神祕關聯的男孩,會做出什麼樣的選擇?
本片2015年於台北電影節上首度曝光,歷經將近一年的重新剪輯與後製,以更緊湊簡潔的版本上映,由令人驚豔的新人曹晏豪、以《共犯》、《一把青》獲得肯定的溫貞菱主演,也囊括郎祖筠、金士傑、戴立忍、卜學亮、高盟傑等硬底子演技派。楊順清導演在訪談中談及恩師楊德昌的重要影響,以及暌違多年再度拍片的心路歷程,以下是《獨一無二》的精采訪談記要:
《獨一無二》故事的構想是源於楊德昌,請先談談劇本寫作過程。您如何從一人分飾兩角的「雙重自我」延伸到台北都會、資本主義/共產主義、房地產等情節?
楊順清:1992年時,楊德昌帶我去柏林參加《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放映,當時他跟李安提到,因為柏林圍牆倒塌,冷戰結束,他覺得未來世界會因為少了共產主義而產生一些災難,因為整個社會傾向功利、消費,會讓世界變得傾斜。當時我聽不太懂,但十年、二十年後,我可以感受到這確實影響世界很大,特別是愛,因為愛是利他。我們若回想過去,愛情比較容易找到出口。我也覺得女性比較渴求愛,因為男性被社會要求成功、賺大錢,就會忽略愛,就像《獨一無二》裡的小于認為只要愛就輸了,假裝愛別人比較容易成為贏家。英文片名「Love in Vain」也說明了愛在現代社會中變得徒勞無功。
楊德昌提到,他想拍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的人生活在同一個城市裡,而且想找金城武來演,一個是賭場小弟,一個是金融界努力想要成功的年輕人。楊德昌當時雖然沒有點名之間代表資本主義、共產主義之間的關係,我後來才慢慢把它連起來。但我往我熟悉的方向修改了角色形象,我把阿彥設定為餐廳打工仔,小于是演藝經紀公司的老闆,同樣是有天真與世故的對比,但也都為了自己的需求捲入感情與金錢的陷阱裡。會這樣改,主要是因為我對金融界的理解不太多;我比較熟悉演藝圈中的人所說的話,而在演藝圈中,你必須用外表告訴大家你是誰,在功利、世俗的價值觀上有其代表性,名聲就像金錢投資一樣,來得快去得快。
上圖:曹晏豪一人分飾兩角,上圖為勢利、不相信愛情的小于
下圖:純樸天真的餐廳打工仔阿彥 |
電影是寫實的媒介,但很寫實也很無聊,總要提供一些不同於現實的東西。如果拍攝同一個社會中長得一模一樣的兩個人,它帶有一種寓言性,可以破壞電影的寫實色彩,這些東西一直在我心裡醞釀長大,到了2012年我才動筆,把這個劇本寫出來。電影中有位撿破爛的老太太說:「這個世界要完蛋了。」這句話是楊德昌說的,他當時聽到柏林圍牆倒塌時說了這句話,電影中老太太也許可以視為楊德昌的化身。
《台北二一》似乎在剪輯、台詞上有些《獨立時代》的影子,您在寫劇本時會刻意想向楊德昌的作品致敬嗎?楊德昌哪些方面特別影響您?
楊順清:我受楊德昌的影響很全面,包括英文片名「Love in Vain」都是我們很喜歡的Bob Dylan的歌詞。拍《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時,我常當他的司機,在車上我們會聽Bob Dylan的歌。我沒有要刻意模仿楊德昌,但就是會被影響,我做不到他的十分之一,因為他很努力又有才氣。寫劇本時我不會去找楊德昌的作品來看,反而是伍迪艾倫比較多。
楊德昌的思路很跳躍,常會隨口跳躍出他對劇本、人生的看法,一般人很難聽懂;後來我教編劇時,一直想著如何把楊德昌的編劇方法整理成比較有系統的課程,我真的整理成八堂課。在楊德昌的世界裡,電影是虛構的,跟現實世界沒頭沒尾、不夠戲劇性是不一樣的。
因此,電影的故事必然是一個封閉的世界,裡面要有起承轉合,我自己整理出來的結構是:男孩遇見女孩、男孩愛上女孩、男孩殺了女孩、男孩成為男人,我認為90%的故事都在這個框架裡面,《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就是。轉折代表重生,藉由死亡,也會有新生命誕生。
許多劇情的轉變富有寓言性,但有些角色的轉變交代得比較跳躍,比如小于生病之後決定跟安安在一起,但後來又動手打她,這個角色的內心轉折是什麼?
楊順清:我認為每個人的內在都有善與惡。阿彥是個善良的人,但過程中他的惡被喚醒;小于也是有善有惡,在發現自己得腦癌後,他的善被喚醒,對愛有了渴求。
另外,小于本來押寶Echo,覺得這是最穩當的生意,沒想到人算不如天算,後來是安安紅了。對他而言,他即便在生意上判斷錯誤,但他還是有機會從安安那裡得到愛。就像很多有錢人最後會變成慈善家,小于從生病時開始覺得自己沒那麼厲害。小于為什麼會打安安?因為我認為即使他想當一個更好的人,但還是會有矛盾,不那麼願意犧牲。當他發現安安對他有懷疑,內心會產生很多衝突,他也很難付出更多的愛,所以會產生這樣的行為。
劇情最後讓小于在陰錯陽差下代替阿彥死去,這樣的安排有什麼道德的寓意嗎?
楊順清:這跟我的世界觀有關,我們的人生中有很多東西看似隨機、宿命,但背後都有雙上帝之眼在觀看,也跟我去年成為基督徒有關。這兩條線在戲劇上必然會有交錯,第一次是安安自殺時,第二次是綁錯了人。有時候在人生中意想不到的狀態下,可能會出現轉機,電影中該死的應該是阿彥,但小于竟然變成一個替死鬼。
在我看來,阿彥和小于是同一個人,一個從天真學習世故,一個從世故學習天真。最後必然要有死亡,我寧可留下阿彥,小于可能是阿彥的代罪羔羊,也可能是阿彥的救贖。阿彥懷抱著可能的希望,繼續在這個愛情徒勞無功的世界裡奮鬥,有一點愛的可能。
我認為天真活不下去,一定要受些磨難才能活下去。裡面每個角色都透露出這個意涵,比如燕子(溫貞菱飾)愛胡哥嗎?我想她是愛的,儘管胡哥也給她很多金錢上的支持,但小三這個角色不是她可以一直扮演下去的。她是善良且想要追求幸福的,但她不夠世故,當她遇到阿彥這麼天真的對象,卻又把阿彥的錢丟進胡哥口袋。最後她無法跟胡哥也無法跟阿彥在一起,只好選擇離開。
圖:《獨一無二》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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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如何發現新人演員曹晏豪?
楊順清:曹晏豪是我在教會認識的。我覺得他外型非常好,牧師說他以前在倫敦念藝術時似乎也拍過短片,我花了一年時間慢慢了解這個人,觀察他能否同時扮演世故與天真兩種形象。最後的成果很好,戴立忍也稱讚他是十年來最好的新人。他詮釋小于時,講話的姿態與阿彥截然不同。我運氣很好,遇到了一個很好的演員。
以投資者的角度,他們可能覺得這些演員都不會紅,但這個世代如果都要考慮名利,那就什麼都不用做了,名利、成功好像也不是我做得來的事情。我一輩子都在做一些看起來不太成功的事情,或許失敗就是我的宿命,但這個失敗某種程度上也不錯,因為成功的人還是會遇到瓶頸、中年危機等等。我很早就認定自己的人生一直在谷底,匍匐前進,面對前面的一束光往前爬,不抱希望也不絕望,有一天也許就會爬到終點。
圖:楊順清(左)與曹晏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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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覺得什麼時候最辛苦?
楊順清:好像一直都很辛苦,從拍第一部片《扣板機》開始,我就知道自己不會是票房導演,也不是影展常勝軍,但我還是有想要實踐的電影。我想我已經很幸福了,能夠花那麼多錢把我虛構的故事呈現給大家。我沒有楊德昌的才氣,或許也呈現得不那麼好,但已經是我這種平庸之人很大的幸福。
我拍片最大的動力就是想透過一個虛構的世界,傳遞我的人生觀與價值觀,即善惡、天真與世故等二元對立的辯證。我認為背後有一雙上帝之眼,看似隨機,但其實有因果關係,伍迪艾倫是這方面的高手,他一輩子都在寫這些故事。
《台北二一》中對於愛情的態度似乎比較樂觀,愛情是鑲嵌在台灣現實社會與華人價值觀中,但《獨一無二》對於愛情的談論比較抽象,在二元對立中辯證,也變得比較悲觀,這反映您這十多年來對台灣社會觀察的轉變嗎?
楊順清:《台北二一》比較單純,問題似乎比較容易解決,它講的是年輕人進入社會的世俗化過程,我覺得那是一個二選一的過程,你會變成一個世俗的人?還是保有內在的天真?每件事情周必須做決定,包括結不結婚、選擇哪個工作,反映的是二選一。
圖:《台北二一》電影海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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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獨一無二》困難很多,問題不只是愛不愛對方,不論是燕子、安安,情況比較複雜。它討論的愛比較接近幸福的出口、生命的安頓,而不純粹是男女之愛。浪漫的愛已經無法在當代社會中找到,但找到幸福的出口似乎還有可能。現在的年輕人與過去的人遭遇很不一樣,但他們在面對問題時,反射動作都是一樣的。以阿彥來說,最後他沒有把撿回來的錢再度丟進去投資,他得到的醒悟是:這個金錢遊戲他玩不起,或許他可以選擇回到老家,跟奶奶一起重新從土地裡找到比較適合他的機會。
過去在都會成功是唯一選項,但畢竟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在都會裡成功,現在有很多年輕人返鄉,我覺得這是一個出路,而且是政府應該鼓勵的。如果台灣無法在產業上轉型新創,至少可以讓年輕人有一些小資本回到家鄉,還有一個安頓的可能。我認為返鄉創業、種田是一種柔性的革命,因為沒有辦法改變世界,只好改變自己,這在別人看來或許是小確幸,但至少他能夠找到自己生命的目標。
片名《獨一無二》是個反諷,原本在上帝的創造裡,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但在功利社會的綑綁中,每個人都變得非常難獨一無二,就像電影開頭金士傑說的:大家都不敢跟別人不一樣,所以胡哥蓋的磁磚大樓最好賣,因為每一棟都長得一樣。一樣東西如果大家都愛,就會賣得最好。這個世代裡,大家都很想獨一無二,就像臉書的世界裡每個人都是媒體,很多時候你想要獨立出來,與眾不同,但這種不一樣是被整個框架制約的,人好像無法逃離。
台灣解嚴之後看似愈來愈自由,但媒體的空間愈來愈小,大家都被收視率制約。電影過去幾年好像有比較多類型,現在不是小資愛情,就是本土勵志。我們看似自由,但其實被框架綑綁的動彈不得。
圖:《獨一無二》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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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隔了許多年再拍片,對電影產業環境是否覺得變化很大?覺得特別困難的地方?
楊順清:現在一提拍片,投資人就會問你:類型是什麼?有沒有明星?《獨一無二》某方面在偷渡這些東西,我知道這個議題不討好,《獨一無二》也沒有特別高明的娛樂手段,但我覺得應該要藉由故事來講一些比較嚴肅的話題。
過去在台灣,成為好導演的機會比較少,因為機會太少了,拍片就像創業一樣,必須自己找一筆錢來做這件事。我們剛畢業的時候,電影產業不景氣,反而是工作機會很多,即使去劇場、雜誌社也有接不完的工作,就算不當電影導演,也有很多工作。那時台灣處於發展階段,但當這一代年輕人成長起來的時候,已經沒有產業新創,金錢也都投入房地產,因為最穩當、最容易賺錢。我當過老師、漫畫編劇、房仲媒體公關、廣告,我後來覺得那不是我真正想做的事,還是回來專心寫劇本,像是自己創業一樣。
比較困難是找到發行公司。拍《獨一無二》還是希望與更多人溝通,我找了科技、金融界的朋友投資,湊了兩千多萬製作費,才有辦法拍下去。去年台北電影節後又剪過很多個版本,因為覺得不夠好,版本一直換,可能因為我已經很久沒有做這件事,判斷能力變得比較不敏銳。
已經有下一個劇本或拍攝計畫了嗎?
楊順清:我目前在寫一個青少年的成長故事,叫《愛的犧牲打》。年輕人的故事似乎已經寫得差不多,現在可以提早關心高中階段的友誼、愛情,他們的認知會發生怎樣的矛盾?這還在寫作階段,要等找到錢才能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