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體記憶的長河,我們的那時此刻

專訪楊力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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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3-02

寫史難,要用一部一百多分鐘的紀錄片講五十年的華語電影史,又要讓觀眾理解、體會、感動,更難。楊力州接下了這個重大任務,此片原本計畫在金馬獎五十週年的2013年完成,但漫長的史料蒐集研究、建立史觀、影音版權處理等繁複程序,使得這部計畫龐大的紀錄片又隔了一年才面世。

做為一個在台灣舉辦的華語電影獎項,持續五十年的金馬獎讓人忍不住思考:金馬獎是什麼?反映了電影哪些範疇或評審品味?它與政治、社會的關係又是什麼?

《我們的那時此刻》在110分鐘片長裡拉出的,是台灣從1960年代開始經歷戒嚴統治、經濟起飛、台美斷交,後續1980年代開始的鄉土化與自我追尋、1990年代的社會運動與經濟發展巔峰後進入的全民貪婪社會,接著是2000年後因加入WTO、電影工業垮掉後的其他國際合作出路。

金馬獎畢竟不會憑空誕生,楊力州說,他開始研究歷史之後,才知道金馬獎與金色的馬無關,而與金門、馬祖等「戰地前線」密不可分。甚至,它一開始選在每年的10月31日蔣介石生日那天舉辦,是一顆充滿歡慶氣氛的「壽桃」。而在1960年戒嚴時代,電影屬於獨裁政權層層嚴格控管的範疇,是洗腦意識形態的工具,影評人李幼鸚鵡鵪鶉也曾提及,在華語電影無法通吃亞洲影展各大獎項的情形下,台灣官方何不每年在台灣辦個電影獎?名為鼓勵優秀影片、影人,實則「順便」操控輿論?

電影與外在環境息息相關,然而有趣的是,得獎的電影作品不只是符合國家期待的主旋律,隨著歷史變遷,也反映出相反的面向。儘管這是個政治意味濃厚的局面,但就如片中所說,五十年的漫漫歲月,總有一部電影在你心中留下痕跡。一部電影,即使是操控意識形態的洗腦工具,是逃避現實生活的幻想與情緒出口,是灌輸反共抗日與愛國情懷的英雄故事,卻是那個年代裡的那些觀眾,曾經深深被感動,被影響。觀眾先是消費者,受益者,如果有反思,那也是後來的事。

影迷與大眾,是楊力州切入這五十年歷史的一貫視角。楊力州是1969年生,父親是農民,母親曾在紡織廠當女工。在那「客廳即工廠」的年代,楊力州幫著母親包糖果紙、黏小紙傘,記憶中母親一邊工作,就會一邊聲唱著瓊瑤電影中的歌曲〈我是一片雲〉或〈一簾幽夢〉。因此,當楊力州看到愛情文藝片中屬於那個年代的喇叭褲、浪漫捲髮,連結起的是大眾通俗文化,以及台灣當時的社會經濟狀況。

然而少年時代,楊力州看的不是國片,更多閱讀的是西方藝術大師。他說:「我大學時讀美術,不是真的懂電影,但當時大學生會有一種氛圍,會徹夜去排隊買金馬國際影展的票,記得當時看了一部據說很厲害的《弄臣》,卻在戲院裡呼呼大睡。大學時在系上辦柯波拉電影專題,但絕對不會放《英烈千秋》、《筧橋英烈傳》,那是一種特別的氛圍。」回頭來看,這些青年成長時期或許曾經被忽略的電影已經不只是電影,而是緊緊黏貼著時代的脈動,也安慰了一整批那個時代裡的人。

楊力州坦言,要詮釋五十年的歷史很困難,而他並不想把它變成金馬獎的學術研究,也沒有辦法方方面面顧及每部電影、每屆金馬獎的歷史,因此他只從一、兩個面向切入。開拍前,楊力州先組成研究團隊,找來金馬執行長聞天祥、曾寫《打開時空膠囊:舊時代的電影青春物語》的作者林亮妏幫忙,先花了五個月做資料蒐集、研究,再慢慢建立史觀、撰寫敘事,再進入歷史新聞片蒐集的工作。「第一個出現的數字是1963年。1963年是台灣工業產值正式超越農業產值的那一年,雖然這跟電影沒有直接相關,但也是因電影而開啟的思維。我童年記憶中充滿了加工出口區、家庭微型代工,所以我反而先把電影放在一邊,我相信電影和政治、社會之間的關聯是很緊密的。」楊力州說。

儘管過程漫長,但楊力州的企圖愈來愈清晰。首先,是影迷、閱聽大眾的現身;其次,則是以每十年為斷代的時代關鍵字,從瓊瑤電影的「愛情」、軍教片的「愛國」開始切入。透過朋友介紹,從臉書、部落格搜查,楊力州找到了當年在紡織廠當女工、愛看瓊瑤電影的阿雲阿姨、三位軍人教官伯伯。

圖:《我是一片雲》中的男女主角秦祥林、林青霞。

阿雲阿姨年約六十,就像那個年代的許多女性一樣,身為家中長女,必須為了家計與弟妹著想,早早就放棄了學業,因此文化程度不高,未成年就來到工廠工作。由於上班佔去生活中大半時間,女工們依賴影像/電影比文字/小說更多,阿雲阿姨的生命經驗,深深打動了楊力州:「阿雲阿姨對每部瓊瑤電影中的男女主角配對、劇情結果都清清楚楚,專業程度可以跟專業影評人坐下來對談!我們聊了很多,也包括她的家庭婚姻,可惜沒有剪進影片中。當時的工廠多半在城市的邊陲,那時的電影院能容納一、兩千人,假日她們去看電影時,就會遇到旁邊軍營放假來看電影的阿兵哥,男女分別坐在走道兩邊,壁壘分明,班長還會在中間走道巡邏。後來,她認識了身為軍人的老公,常跑到工廠約會。」

影片中,阿雲阿姨面對鏡頭唱道:「我是一片雲」,忍不住流下眼淚,她說,如果電影結局男女主角沒有在一起,她也會跟著她們哭。楊力州卻覺得,她可能更多想到的是自己的青春年華。「拍到這裡時,我其實覺得很慚愧。過去我對三廳瓊瑤電影幾乎不屑一顧,但我忽略了,任何電影在那個時代都有存在的意義。如同我母親一樣的廣大女工們,在那個窮困的年代,一分一毫慢慢攢錢,讓台灣有富庶的可能。所以我想拍一部屬於電影的紀錄片,把影迷高高舉起。」

有了阿雲阿姨的例子,楊力州更加確信,從影迷的角度切入是成立的。因此,在下一個階段的時代關鍵字「愛國」下,他直接找上軍人,討論愛國電影這件事。

以今日眼光看來可能陳腔濫調、甚至有些可笑的愛國情懷政治宣傳電影,卻曾經深刻影響許許多多的年輕男性,決定投身軍旅,報效國家。透過劇組工作人員的老師,楊力州找到了一位學校教官。訪談在教官平常常與三兩好友相聚聊天的酒吧進行,楊力州回憶說,當時因為不確定他們對電影熟悉到什麼程度,因此劇組還準備了一些電影片段,試圖要勾起他們的回憶。沒想到,幾位伯伯根本不需要提示,他們不但可以將《英烈千秋》裡的台詞倒背如流,還在〈梅花〉的旋律響起時,如同張自忠上身一樣,感動得掉下眼淚。有位伯伯甚至說,這些台詞是他的座右銘,如果他的人生中碰到困境,他就會想到這些台詞。

在楊力州的記憶裡,國小時,老師會帶著全班去看《筧橋英烈傳》,而他當時看到這些電影也是會掉淚的!雖然今天楊力州已經全部不記得,但當他面對這些軍人伯伯們的生命經驗,才發覺之間的差異超乎想像。「他們有些父親是外省人,母親是本省人,但當時台灣退出聯合國的時代背景,他們也的確是因為看到這些電影後,觸發他們去報考軍校。他們為什麼會掉下眼淚?我願意用一個比較溫柔的角度看待他們,你總要有一個信仰,愛國就是他們那時深信不疑的。即使我的史觀跟他們不一樣,但我相信他們的眼淚是真的,手是溫暖的。」楊力州說。

圖:熱血青年受《英烈千秋》影響,從軍報效國家

 

隨片登台的明星

影片中有一個相當有趣的段落:喜愛桂綸鎂的年輕影迷阿元,在電影院中觀賞桂綸鎂演出的電影。末了,桂綸鎂真的走進戲院,坐在紅椅上,與影迷相見,並且對他說:「謝謝你。」

阿元是楊力州認識多年的好朋友,在拍《拔一條河》時,還擔任過攝影助理。但就如同他自己在影片中說的,他很愛電影,卻一直在周邊徘徊,進不了電影產業,目前擔任攝影器材出租店的店員。楊力州說,這位阿元很天兵,但個性純真熱情,像個孩子,總是讓現場氣氛非常好。在《拔一條河》裡,他是那個喜歡偷吃東西的攝影助理,因著某種緣分,楊力州笑說,「我下一部片還是希望把他放進來,我希望我們的關係就像蔡明亮和李康生。」

片中,阿元對著鏡頭毫無防備地傻笑、臉紅,拍了《我們的那時此刻》,楊力州才知道他喜歡桂綸鎂,因而想要幫他完成心願。就像從小,明星歌手會隨片登台演出一樣,楊力州也希望重現老一輩影迷的懷舊記憶。「拍攝那天,因為桂綸鎂晚到,阿元在電影院裡等了很久,但他沒有起疑,看桂綸鎂集錦看得很開心。當有人走近,他本來以為是我,當他看到桂綸鎂時,整張臉瞬間脹紅,當我看著他喜悅的表情,我覺得我被滿足了。電影院不就是影迷與演員相遇最好的地方嗎?」

影片訪問了許多導演、影評人、演員,然而影迷阿雲阿姨、三位伯伯、宅男阿元出現的時間,其實遠遠超過他們。「如果一部電影沒有觀眾、影迷,那一切就不存在。」楊力州以溫柔的眼光與對人的關懷,為這部記念金馬獎的紀錄片,找到了最強而有力的後盾。

圖:阿元與桂綸鎂,電影院是影迷與演員相遇最好的地方

 

歷史的政治與個人的私密記憶

對於一部紀錄片而言,寫歷史是一個難題。《我們的那時此刻》有時會面臨類似的疑問:這不是扭曲歷史嗎?這樣還算是紀錄片嗎?

事實上,從拍攝紀錄片並進入院線商業映演空間以來,楊力州遇到的這類問題沒有少過。高達七部院線上映的紀錄片作品,不管是親近觀眾的討好姿態、剪輯配樂上的情緒操作、紀錄現場的介入或事件創造,往往引起爭論。但是楊力州並不避諱揭露自己的看法、想凸顯的對象,甚或政治立場,他愈來愈清楚,紀錄片可以是一種手段,用來高舉自己堅信的價值。因此影片之外,這回楊力州也出版了專書《我們的那時此刻:華語電影五十年的流金歲月》,以文字書寫揭露更多他個人的思索過程與想法。

關於電影史,楊力州有自己的詮釋。他在片中刻意凸顯了幾個社會事件,例如李師科搶案,以及苗栗大埔的強毀農田、強拆民房事件。李師科是隨國民黨來台的老兵,卻成為1980年台灣第一個搶銀行的強盜,公與私,貧與富,從那年起便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而有些影片,比如朱延平《七匹狼》(甚至連王傑、張雨生主唱的電影主題曲〈永遠不回頭〉也「隨片登台」)、虞戡平《搭錯車》、陳國富《雙瞳》,也被導演刻意提到前景。

圖:《兒子的大玩偶》

此外,一般學者認為台灣新電影的開端是《光陰的故事》,但楊力州私心覺得,《兒子的大玩偶》中更清楚的政治意識及現實感、與鄉土文學更緊密的關聯,做為新電影的開端更當之無愧。「《光陰的故事》對我來說還是非常都會,有某種中國文化想像。我在影片裡還是以《光陰的故事》做為新電影的開端,但楊德昌〈指望〉片段出現時,配的歌曲是羅大佑〈光陰的故事〉(1982)。這首歌並沒有出現在電影裡,但我還是有點任性,想把它們擺在一起。我個人很喜歡這首歌,加上那正好是影片進行到中間一半的時候,那首歌有對過往的懷念,也有對未來的期盼,很有轉折的意味。」有的人認為,這是過度詮釋,甚至是誤解了歷史,然而回過頭來,楊力州的私心一方面標誌了他記憶深刻、影響至深的歷史片段,一方面也凸顯了堅定的立場。

做為金馬獎五十週年的紀錄片,如果試圖從《我們的那時此刻》裡尋找歷史定位或意義,或許會感到有所不足。但無論如何,一代又一代,那麼多的電影,乘載了社會集體曾經共同擁有的記憶,不管男女老少,每個人都可以從中找到電影曾經帶給你的深刻的記憶與感動。

「聞天祥說,這是我自己的電影史。我很奢侈地可以用麼多文獻拍出我想呈現的電影史脈絡,有些我特意強調的部分,比如《搭錯車》、《雙瞳》,這些劇情片的片段在剪輯台上全部都變成了紀錄片的資料素材,這是很棒的事。」楊力州說。但同時,也因為龐大的影像資料,此片花費一年時間,共處理了188個電影、音樂的授權。

從《那時.此刻》更名為《我們的那時此刻》,將金馬獎拉到五十年的眼光來看,從一開始做為為強人政治服務的產物,到現在在華語電影圈中具有的權威公平性,經過了歷史的試驗,歲月的淘洗,不滅的,是電影創作者的熱情。楊力州說:「拉長時間來看,就會發現,不管誰起誰落,金馬獎一直都在這裡,年年都會有金馬獎,也年年都有一批衝上浪頭的電影人,在這座獎項底下繼續熱愛電影。」

圖:楊力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