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政治、人道、性別:

2016柏林影展競賽片綜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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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2-21

提到國際大型影展,我們的想像鑲鑽鍍金:錦繡華服、星光紅毯、粉絲亢奮、金獎閃耀、花邊八卦,誰在紅毯成傳奇,誰又在紅毯留醜名,啪啪狂閃的百盞閃光燈讓人暈眩,追星的、想紅的、想被肯定的,通通都來了,等影評盼獎座望賣座,電影若是個夢,影展或許可圓夢。
2016柏林影展(Berlinale)的開幕典禮,就完全符合我們的想像。競賽開幕片是柯恩兄弟的最新喜劇《凱薩萬歲!》(Hail, Caesar!),片中的主要卡司喬治克隆尼(George Clooney)、查寧坦圖(Channing Tatum)、蒂妲史雲頓(Tilda Swinton)、喬許布洛林(Josh Brolin)都來到柏林,穿上高級訂製服,手牽配偶走上紅毯,接受影迷歡呼。競賽片評審團主席梅莉史翠普(Meryl Streep)帶領評審團,也走上紅地毯。德國當地巨星、國際影星受邀參加開幕典禮,紅毯成銀河,禮服射流星,在寒風中索取自拍合照簽名的影迷沾染了星塵,喬治,真的是喬治嗎?剛剛跟我合照的是喬治啊。
柯恩兄弟在《凱薩萬歲!》把觀眾帶回1950年代的好萊塢風華歲月,片場裡忙著拍攝西部牛仔、史詩羅馬大片、歌舞片,政治現實則是麥卡錫主義(McCarthyism)。導演揭開好萊塢幕後製作祕辛,大堆頭巨星參加演出,重現舊時好萊塢萬花筒歌舞場面,意圖詼諧,但並無挖掘出新的影壇祕辛。導演處理好萊塢共產份子,人物描寫平板,麥卡錫主義的現實則輕輕帶過,在柏林影展開幕之後,掌聲並不熱烈。但片子至少把巨星都帶來了柏林,開幕典禮熱鬧,佔據各國媒體版面。
熱鬧宴席之後,來自北非突尼西亞的競賽片《推銷員之戀》(暫譯,Hedi)隔天登場,以平穩的寫實風格,說了一段「阿拉伯之春」革命之後突尼西亞小人物的哀愁與困境,完全沒有大明星,導演是初次拍電影的Mohamed Ben Attia,紅毯沒尖叫聲,記者會沒有擠滿想看大明星的記者。看完《推銷員之戀》,我對今年的競賽片終於有了期待。
是的,大明星的實際「功用」就是吸引媒體目光、紅毯人潮洶湧,但是柏林影展的本質是政治、藝術、性別、人道、文學,這裡從來不是名氣財氣的競賽,在這裡得獎的很多片根本都很難賣。《推銷員之戀》是一首當代突尼西亞的哀歌,讓我忘了大明星,回到電影藝術,對我來說,這才是影展的真正揭幕時刻。影展終曲頒獎,《推銷員之戀》獲得最佳男演員、最佳首部長片,得獎名單一點都不好萊塢,影展把最後的閃耀時刻,留給藝術與人道。

政治的柏林影展

巴黎恐攻陰影仍在,今年柏林影展明顯增派警力,影迷想要進入紅地毯找偶像簽名,必須接受儀器檢測、甚至盤查。柏林影展於1951年創立,冷戰期間於西柏林舉辦,後來又歷經柏林圍牆倒塌、兩德統一,影展順利挺過政治動盪與局勢詭譎。或許就因為柏林本身就是個乘載沈重政治指涉的城市,選片人的策展方向,一直都偏向政治與人道。

競賽片主席梅莉史翠普宣布金熊獎得主,義大利紀錄片《海上焰火》(暫譯,Fire at Sea)獲得今年柏林影展最高殊榮。《海上焰火》在影展首映之後就獲得影評人一面倒的喝采,得獎符合期待。導演吉安弗蘭科羅西(Gianfranco Rosi)以很冷靜的紀錄片手法,拍攝西西里島南方一個名做「蘭佩杜薩」(Lampedusa)小島上的兩個平行世界:一個是最尋常的地中海小島尋常生活,透過愛玩耍、不愛讀書的小男孩Samuele,觀眾進入他的日常,陪他拿著彈弓玩樂;另一個是非洲難民湧入,難民脫水,船艙堆滿屍體,鏡頭放置在難民前方,讓觀眾凝視他們的淚,他們的死亡。兩個世界毫無交集,唯一穿梭兩個世界的,是一位島上醫生,他在這個平靜的小島上,見證巨大的人道危機。導演長時間住在島上拍攝,鏡頭語言冷靜,旁觀忠實記錄下島上的人、樹、仙人掌、鳥、電台,同時拍攝海上的難民救援行動,沒有旁白贅詞,畫面詩意動人,不煽動不哭喊。片中小男孩一眼弱視,必須戴上眼罩,刺激眼睛運作,導演透過小男孩的弱視提醒政客,不要再遮眼了,停止弱視了,請正視這世紀的難民潮。影片藝術成績驚人,也呼應今年柏林影展支持難民的立場。影展在今年的各個放映場地,都放置了捐贈箱,鼓勵各界投下捐款,幫助難民。歐洲一直都有反難民運動,走過66年的柏林影展是個風霜老者,冷戰見過了,蘇聯威脅體驗過了,圍牆都倒了,此刻面臨難民危機,影展不能弱視,必須扮演重要的政治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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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代的顯影與凝視

電影不只是娛樂,電影有時代精神,台南電姬戲院在侯孝賢的《電姬館》裡風華再現,楊德昌在《一一》裡把台北街景永存。導演的凝視,攝影的框架,就是時代的凝視。

李屏賓以《長江圖》奪下銀熊獎,評審團肯定此片的攝影美學成就。《長江圖》是導演楊超寫給長江的一首詩,他眷戀舊時的中國,三峽大壩不存在之前的古國。李屏賓的攝影詩意動人,畫框捲軸紓緩展開,男女主角從上海啟程,一路沿著長江往西,進入人生修行,水氣蒸騰,火光炅亮,山川有靈。《長江圖》並沒有傳統的敘事結構,導演不拍長江水岸的新世紀文明,他專拍廢屋老村古廟,舊時的人們,舊時的信仰。這片隱含批判文明的政治力道,李屏賓拍攝三峽大壩內部,色調工業冰冷奇異,彷彿好萊塢搭建的外星異境,對比沿岸的廢棄小村、江心的觀音廟、古老的佛塔,《長江圖》魔幻紓緩,禪味濃。

革命已成,熾烈之後,那地方的人們,後來怎麼了?這本屆柏林影展獲得兩大獎項的突尼西亞片《推銷員之戀》,如果光看劇情,可能會覺得這就是一部單調的寫實片,片子講述一個一週後要結婚的男子Hedi(Majd Mastour飾演),被公司派去外地推銷車款,在出差的飯店,他愛上了娛樂觀光客的舞者,原本看似「完好」的人生,忽然離題岔路,逼他離開,或者留下。其實導演是透過Hedi這個角色,審視突尼西亞茉莉花革命之後的政治經濟現況,伊斯蘭國武裝份子在海邊攻擊觀光客,以至於整個度假飯店空蕩蕩,只剩下零星的德國觀光客。導演拍空地、墓地、飯店、公路、街巷,都有種不安的空曠感。男主角Hedi象徵了突尼西亞的不安困境,他想要自由,想要出走,想要活出自己,卻最終找不到出口。Hedi在片尾無奈大哭,他終究走不了,只能留下與無奈共存。導演用最樸素的電影語彙說這個故事,剪接沉穩,演員非常自然,男主角Majd Mastoura的行走姿態、受困身體、渴愛眼神,每個細節很動人,今年參展影片當中,並無太多突出的男演員表現,Hedi獲得最佳男主角銀熊獎在預料之中。

長達八小時的菲律賓電影《A Lullaby to the Sorrowful Mystery》(拉夫迪亞Lav Diaz執導),是今年柏林影展的極為特殊的觀影經驗。片子長度八小時,所以影展安排首映時間是早上九點半,這也表示劇組八點半之後就要穿好大禮服,開始準備走紅毯,這麼早,紅毯當然沒有圍觀觀眾,影評記者們備好枕頭、熱茶、零食,準備八小時奮戰。導演拉夫迪亞以4:3比例的黑白攝影,引領觀者進入19世紀菲律賓對抗西班牙殖民的獨立運動,旅程魔幻,大量的長鏡頭,光影流動,熱帶叢林裡鳥鳴蟲吼,每一個分鏡都是精心安排的畫框。這部電影藝術成就高,導演能這麼不割愛剪出八小時,真的是藝術家的極致奢侈。但導演的定格長鏡頭裡,演員很明顯是在好好排戲、精心走位、背熟台詞的演出狀態,很多場戲都洩漏了刻意,山林裡的殖民反抗,有很多不自然的表演。片子的音效出了問題,幾個人物肢體打鬥鏡頭,拳頭的音效沒有與演員揮拳的速度同步,演員的揮拳也很明顯沒有到肉,破壞了精心建構的電影美學。但是片子順利進入競賽片,也得了亞佛列鮑爾獎(創新精神獎),表示柏林影展選片的大膽,片子的主題也呼應了影展的政治精神。八小時的觀影經驗,不管喜不喜歡這部片,撐過八小時(中場休息一小時),彷彿跟著菲律賓人走過屠殺、殖民,終生難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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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別的柏林影展

今年的競賽片評審團由梅莉史翠普領軍,影展單位端上了非常女性的競賽片選單,呼應女性當家。今年的女主角得主是丹麥的Trine Dyrholm,她在《The Commune》(湯瑪斯·凡提柏格Thomas Vinterberg執導)裡有層次豐富的深刻表演,從她的偶像梅莉史翠普手上接下最佳女主角獎項,她直呼不敢相信。但我猜想評審決定這個獎項,應該有一番激辯,因為今年的競賽片單上,真的有很多精采的女性表演。

德國片《24週》(24 Weeks,暫譯)以大量的臉部近拍,描述懷孕的單人脫口秀喜劇演員,發現自己肚中的孩子有唐氏症,在一番掙扎之後,決定不墮胎,把孩子生下來。但在之後的產檢,醫生又發現,孩子不僅有唐氏症,也有心臟缺陷,因此一出生就會面臨重大的心臟手術。在幾番掙扎之後,她決定放棄小孩,以引產的方式,向孩子告別。片子讓整個戲院大哭的戲,就是引產的戲,導演以寫實手法拍攝,女主角在引產過程的情緒崩潰,讓觀者極度不忍,演員尤莉亞嫣琪(Julia Jentsch)以精準的臉部肌肉表達角色情緒,從台上喜劇到產房掙扎,值得喝采。

年輕女導演Mia Hansen-Løve自編自導的《愛情未來》(Things to Come,暫譯),則是把演技傳奇伊莎貝雨蓓(Isabelle Huppert)再度推上高峰,也讓她自己獲得最佳導演銀熊獎。影壇尊青春,觀眾愛鮮肉,很多資深演員都喊根本沒好戲上門,但伊莎貝雨蓓跟梅莉史翠普等影壇傳奇,卻能不斷演到好戲,逆反時光潮流,簡直勵志。《愛情未來》以伊莎貝雨蓓飾演的巴黎中學哲學教師為中心,她生活看似完滿,工作穩定,滿室書香。但突然生活劇變,母親失智過世,丈夫外遇離去,孩子長大離家,過往的得意門生回來拜訪。伊莎貝雨蓓從髮絲、妝容、服飾、皮包到鞋,都精準詮釋這位巴黎女教師的內心掙扎,自然不浮誇,非常讓人信服。喜歡現代法國片的影迷一定會很愛這部電影,「法國味」濃厚,轉折舒暢,光是為了雨蓓的表演,就值得多看幾次,那是歲月累積沈澱的深厚,簡直奇觀。

波蘭導演Tomasz Wasilewski以自編自導的《愛情合眾國》(United States of Love,暫譯),獲得最佳劇本銀熊獎。這部競賽片有波蘭藝術片一貫的清冷特質,導演的劇本聚焦1990年代初期,波蘭的鄰國德國剛統一,東歐正在面臨政局動盪,淒冷的工業小城裡,有四個女人,正在這個壓抑身體的時代裡,用盡力氣尋找出口。孤寂主婦渴望天主教年輕神父,中學女校長是當地醫生的地下情人,俄文女老師佯裝意外取得鄰居的關注,前選美皇后夢想成為超級模特兒,但她們都身處宗教至上、身體桎梏的時空,導演以四個生命交錯的波蘭邊陲女性,關注1990年代的時代波動。四位女演員的演出都非常精采,時代巨輪輾過,小人物本無出口,但她們還在掙扎,身體敞開,任由自己掉入身體的黑洞。

英國女星愛瑪湯普遜(Emma Thompson)在競賽片《Alone in Berlin》維持水準,但片子的成績令人失望,削弱了演員的努力。

性別一直都是柏林影展的關注主題,今年選片人選到這些片子,女性角色突出,我猜想梅姨應該是看得滿心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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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性別的框架下,我想要特別討論今年競賽片裡讓人驚喜的法國青春同志片《Being 17》。導演安德烈•泰希內(André Téchiné)已經是影壇傳奇,他把鏡頭轉向法國西南部偏遠山區,兩位17歲的男主角,從互毆、仇恨開始接觸彼此身體,隨著季節轉換,隆冬遠去,融雪之時,兩男孩終於炸出情慾,到片尾盛夏滿山綠,兩人青春肉體放開,終於接納了彼此的身體,愛在山區裡蔓延。泰希內以手持搖晃鏡頭,展現山區野男孩的肢體跳動,眼神從壓抑到野放,導演拍出了一段絕對會讓腐女社群在片尾失控尖叫的青春同志片。片中的母親角色很動人,在面臨兒子出櫃、青春浮躁,她展現了最溫柔的母親本能,因為有愛且不藏愛,傷痛終會如雪消逝。

是的,柏林影展很政治,每個單元都充滿性別多元,很gay,很多裸露場面,沒人開記者會說這會傷害下一代,沒有團體說這世界只能一夫一妻。這是文明,文學,藝術,很貼近人心。影展期間到處都會遇到天真的電影人,揭露真相,面對強權、審查制度,無畏無懼。社會有多元與包容,藝術才會找到最舒服的叛逆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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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林影展不只是大明星的亮相舞台,也是屬於難民的、大眾的,主流媒體只愛報導大明星,但影展最終還是回到了藝術。審視今年的得獎名單,美國科幻片《Midnight Special》、英美文學片《Genius》,都是剪接明快、沒有長鏡頭的院線片,適合全世界上映,但,最後都沒有得獎。這裡不是奧斯卡,頒獎典禮快速且沒表演,獎項以藝術成就為最大考量。

義大利紀錄片《海上焰火》就算得了金熊獎,也絕對不可能成為大賣座片。但,片中的那些難民臉龐、船艙裡堆滿的屍體,卻很可能會改變政策,逼政客睜眼。柏林影展的存在提醒我們,電影不是只有賣座才有力道,電影作為藝術,乘載的政治力量,絕對不能用銷售衡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