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限制中找到創作自由,那才牛逼
專訪《一個勺子》導演、演員陳建斌
演盡中國帝王將相的大腕演員陳建斌,原來一直懷抱著一個電影夢。陳建斌與第六代導演賈樟柯是同年1970年出生,畢業於中央戲劇學院。就在第六代導演的獨立製作走上國際影展舞台之際,陳建斌在國內陸續以電視劇《結婚十年》、《新三國》中的曹操、《後宮甄嬛傳》中的雍正帝而家喻戶曉,演技獲得獎項與觀眾肯認。他演出許多電影,足跡遍及賈樟柯《二十四城記》、陳可辛《武俠》、商業大製作《孔子:決戰春秋》,但事實上,他也花了大把時間看各國、各種類型的電影,「看電影是我理解世界和人的方式」,陳建斌說。
出於心中的創作慾望,陳建斌曾經在2000年自己寫了劇本《菊花茶》,也親自主演,但對於整部電影的成果並不滿意。為了尋找合適的題材,他還自掏腰包花錢請編劇,也自己寫過大量劇本,無奈「就是覺得不太對」。直到在《人民文學》雜誌看到胡學文〈奔跑的月光〉,那種充滿寓言感的內心掙扎衝突吸引了陳建斌。於是,他把故事背景從河北農村改成了自己熟悉的西北甘肅,他將主角宋河改成牧羊人「拉條子」,使得地方感與人物形象愈發鮮活起來。
整個故事宛若一則荒謬劇,無名勺子(西北方言「傻子」之意)的突然出現與陡然失落,反映出這對牧羊人夫婦看似徒勞無功的努力與等待,亦對中國當代社會提出質疑:心中美好良善的助人本質,何以在這個城鄉與階級差距逐漸拉大的洪流中,使人成為了可笑無用的傻蛋?
影片風格寫實,呈現農村風土與市井小民,接了西北的地氣。初執導演筒,陳建斌更以此片奪得2014年第51屆金馬獎最佳新導演與影帝大獎,可惜因為王學兵的新聞風波,《一個勺子》拖延了大半年,直至11月20日才在大陸上映,並將在12月4日在台灣上映。影片的宣傳一掃傻氣,呈現出乾淨的時尚感,他謙虛地說:「我是第一次執導電影,更多是依賴專業的宣發公司,我做的只是配合。對於票房我沒有太大期待,能夠學到經驗就是成功。」陳建斌也指出,此片的方言與地方風土較容易讓北方觀眾接受,很實際地反映在票房上,「很少有電影能夠南北通吃。」這個邏輯似乎同樣也適用兩岸,而在得到金馬獎大獎肯定的「大陸文藝電影」,分別會在兩岸開出怎樣的票房,令人好奇。
以下是與陳建斌的訪談紀要。
一般大家對您的印象是演技精湛的演員,您何時開始想當導演?為何想當導演?
陳:我一直都想拍自己的電影,1999年時我寫過一個劇本《菊花茶》,由西安製片廠投資,但我沒有執導,只負責主演。拍完後,我個人並不喜歡,這不是我喜歡的類型。我為何寫出這樣一個劇本?問題出在哪?這是從那時到拍《一個勺子》之前都在思考的問題,可能做為一個創作者,我並不成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只是因為覺得這小說挺好玩的,所以改編成劇本拍了,卻不能打動我本人,那麼也肯定打動不了別人。
我一直試圖尋找自己內心真正想說的。我寫了很多劇本,但我自己也不認可,我也掏錢請職業編劇,給他們講一個故事,再請他們寫成劇本,寫完一看,覺得也不是我想講的故事。後來,我從《人民文學》雜誌上看到這個故事〈奔跑的月光〉,覺得這是我真正想找的。這個故事結構一直是我很感興趣的:主人公與自己的內心信仰一直在做鬥爭。電影裡的傻子可以理解為他內心所秉承的價值觀隨著生活、時代的變化而被認為是落伍、過時,甚至被人嘲笑,被認為很傻。他要選擇改變自己的想法,以迎合這個世界?還是要堅持自己認為對的事情,哪怕吃再多苦頭也不怕?
您過去喜歡看什麼樣的電影?有特別喜歡或受影響的導演嗎?
陳:我看電影的種類非常多,從文藝片到好萊塢大片我都喜歡看,但特別能打動我的就是我剛才說的那種電影。例如,《蜘蛛人》裡有一集是他變壞、被異化了,他同時要跟自己的內心做鬥爭。很多故事剝開了外表以後,裡面的核兒都是這樣,像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也是王子內心的掙扎,要生存還是毀滅?這個主題我很喜歡。
包括香港、台灣、歐洲的電影,生活中能接觸到的幾乎都看了,我把生活中大塊時間都放在看電影上,很少遇到有人看電影比我還多的。但我看電影不是為了學習當導演,而是認識世界的方式。人不可能把世界各地都跑遍,也不可能像電影創作者那樣對那個地區有深刻的理解。所以,看電影是透過創作者的眼光去把握、理解那個地方的人和事,這是我喜歡看電影的原因。
實際當導演後有何體悟?跟演員的工作方式有什麼不同?
陳:當導演很忙碌,演員相較之下比較單純,可以不被打擾,導演的工作就是一直被人打擾,跟人交流後再做出判斷。但當導演可以整體、完全地表達想法,演員只是其中一個元素或工具,有時候很重要,有時候沒那麼重要。對導演來說,所有元素都是重要的,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導演才是真正的創作者。跟第一部編劇作品相比,我對《一個勺子》當然比較滿意,因為它確實是我此時此刻最想表達的。
圖:《一個勺子》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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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著小說中,故事的場景設定在河北農村,從小說到電影劇本您做了那些語言、人物、設定上的調動?
陳:胡學文老師是河北人,寫的是河北的事,也就是北京周邊。河北的農村我當然也很熟悉,但不如我對從小生活的西北農村那樣瞭如指掌。我更希望電影裡發生的一切都是我非常清楚的,我才有權力去拍這部戲。所以,我把故事從河北拿到西北,把語言改成西北方言和四川話,也把主角的名字改掉。在概念上來說,也許只是換個名字,但名字意味著人,如果她叫「安娜」,我會覺得不那麼熟悉,但這個人叫「金枝子」、「拉條子」,我就覺得他就是小時候村子裡的人。通過這個人,一堆熟悉的生活感就來了。「拉條子」是新疆的麵條,大家都會吃這種麵食,小時候,有個人的綽號就叫拉條子,當時聽到覺得很吃驚。當我把這個名字給了主角,我就認識了這個人。原著裡的主角叫宋河、黃花,我感覺不認識這個人,怎麼有辦法拍他們?這對我來說特別重要,是建立電影世界的開始。
裡面的演員大多說新疆方言,但蔣勤勤飾演的金枝子是講四川話。因為這個角色原本不是由蔣勤勤演,後來那位演員來不了,臨時換了蔣勤勤,重新學新疆方言也來不及了,於是讓她說她的家鄉話四川方言。改劇本時她提醒我,把故事改成金枝子就像勺子一樣,也是拉條子二十年前撿回來的。這一改,劇情有了很好的結果。
我也把農村改成牧羊的設定。他們收留了勺子後,讓他住在羊圈裡,羊圈是介於屋子和院子的中間地帶,是給動物住的。一開始,這對夫妻對這個勺子的理解,是把他當成動物,沒把他當成人看,但我們對動物還是有憐憫之心,像是本能。但故事發展到後來,當他們接受了傻子,他在生活中開始代替了他們缺失的兒子,妻子把房間打掃乾淨,要讓給傻子住。這時候,他們已經把他當成一個親人看待。所以,羊圈這個概念特別重要,也是我改成牧羊人的主要原因。
原著裡,這對夫妻一開始讓傻子睡在灶間,但是灶間沒有另一層意思,即牧羊人和羊的關係。電影中,這對夫妻有隻小羊,他們可以帶牠進城去看病,表示很在意這隻羊,某種程度上小羊代替了不在的兒子,就像城裡人對寵物一樣。傻子跟羊住在一起,可以有更多想像與意義。
我寫完第一稿劇本時,正在金門拍《軍中樂園》,我還請劇組幫忙把劇本打印出來,所以第一稿劇本是繁體字的。當時覺得這個故事似乎在任何地方都可以成立,但應該有一個地方是最合適的。我在新聞上看到牧羊人的生活,他們每天早上放羊,傍晚回來,我覺得特別適合。人與羊之間的關係可以對應到傻子和這對夫妻之間。
圖:《一個勺子》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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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動物有遇到什麼困難嗎?
陳:我碰到一個天才小羊演員,那隻小羊真的特別聰明,因為在現場拍戲,煩躁時我常跟牠說話、安撫牠。後來牠認得我的聲音,當我一喊開拍,原本在機器、人群間亂跑的小羊就會跑過來找我,還跟我互動。我一共只拍了十九天,根本沒時間訓練小羊,全都是牠自己發揮的,我覺得這是命運對我的眷顧。
有一場戲,是我在泡腳,小羊過來跟我互動,那場戲蔣勤勤演得很好,但我事後發現小羊演得更好。那場戲透露出的意涵是:因為兒子不在,小羊或許是兩人生活中唯一的慰藉。後半段還有一場戲,是我和金枝子在床上打架,我叫小羊在火爐下趴著,等我吵完架打開燈後,牠真的走過來讓我順勢抱著牠走出去,這個鏡頭一氣呵成,但那場戲太長,只好把小羊這段剪掉,再接上拉條子殺掉小羊燉肉的那段。從故事層面來說,小羊就像他們家的寵物,只有在遇到了真正想不通的問題、過不去的人生變故,才會做出這種舉動。
我想表達的是,看似荒誕的故事情節其實可以發生在世界上每個角落,弱勢者與主導群體的關係常常在變化,只要換了角度,你在別人眼中也可能是一個傻子,沒有哪個人一定是最傻的。
原著小說的文字對人物行為細節的描寫很有畫面感,電影卻刻意讓鏡頭與角色保持一定距離,您如何用畫面呈現故事?考量是什麼?
陳:拍一個故事,導演可以用各種風格,但最終必須選擇一種最直接、表達最有效的方法。我不想拍得很假,首先必須是非常寫實,如實反映眼睛所見,不去醜化也不去美化,只有在真實的基礎上,人物的思想、劇情才會成立。就像電影中沒有什麼配樂,只有一個地方用了音樂,其他全是環境音。真實是好電影最重要的標準,不管是哪個國家、藝術或商業片,你會被真實所打動。所以我選擇用冷靜、有距離、克制的表現手法,加上連綿不絕的長鏡頭。
片中有很多跟隨的畫面是用GoPro拍的,攝影機安在攝影師的帽子上,拍我和傻子在大街上走,那全都是偷拍、沒有搭建任何場景的,所以會有一種紀錄片般的風格。影片第一場戲,拉條子在舞台底下,那個舞台雖然是我們出錢搭建,但表演節目是他們自己準備的,商場開業會有很多這類表演。我後來聽到台上主持人正好講到「中國的進步」,覺得很有意思,特別保留下來。
另一場戲,拉條子和金枝子坐在床上,電視一打開,正在播放京劇,這也是偶然的結果。一般來說,拍片都是用機器播放導演想要的畫面,或是後製時再加上,但我導戲時,我告訴道具不許這樣做,拍戲時電視上正在演什麼就拍什麼,就是我們在電影中看到的京劇。後製時才加上聲音,正好跟表演融為一體。有時候,比起導演的技術,我更相信命運。很多場景都不是我安排的,例如後面拉條子在街上吃東西、貼尋人啟事,突然颳起一陣大風,那風也不是我刻意安排的,它就是出現在鏡頭裡,跟表演非常吻合。我想,技術不是最重要的,內容如果準確,就會自動產生化學反應,實際上,沒有什麼比生活更富有戲劇性,如果能夠忠實抓住生活的某個段落,忠實地呈現,比任何電影都好,因為它是真實的而非營造出來的。
圖:《一個勺子》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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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對真實的想法似乎跟侯孝賢很像?
陳:表示我受到侯孝賢很大的影響(笑)。我記得看《風櫃來的人》時,印象特別深刻,我聽到「風櫃」,根本不知道在哪,但裡面的人那種狀態,就跟我小時候新疆村裡人的狀態驚人地相似,只是穿的衣服、口音、細節不一樣。我覺得:哇!怎麼會是這樣的?
我想侯孝賢抓住了生活最真實的本質,從生活上來說人性是共通的,所以電影才能突破膚色、語言,讓全世界的人都能看懂,但前提是真實的表達,而非做出來的。如果自己都不相信,別人怎麼可能相信?很多外國的科幻電影,儘管情節很荒誕,但裡邊的人性是真實的,就能打動人。
大頭哥的角色在電影與小說中也很不一樣,小說中都是主角到他家去,電影中卻是在車上,為何這樣處理?
陳:我認為鄉村生活與城市生活最大的差別,在於一個是寧靜不動的;一個是不斷移動,從電梯、汽車、地鐵,移動速度很快。這也是在快開拍時才做的決定,原本劇本中也是寫去他家,但拍攝時我決定做得更徹底。因為對於城裡人來說,車就是他的家,每天坐在移動的家裡,很急忙地奔向未知的遠方。有時我都覺得,城裡那多車,真的有這麼多重要的事嗎?他們可能都覺得很重要,但實際上也沒什麼可重要,拉條子偶然地上車,然後被扔在一個不知道什麼地方,代表他被快速的現代生活給拋棄了。
圖:《一個勺子》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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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物設計上,您如何決定傻子的造型?尤其他戴的遮陽帽有很重要的象徵意涵?
陳:這個問題確實很困擾,因為我和美術都想像不出傻子該是什麼樣子。我偶然在朋友圈裡看到一張照片,一個人留了一嘴大鬍子,頭髮非常亂,我覺得亂蓬蓬的感覺是我想要的。確定外景地後,我們又觀察街上的流浪漢,拍了照片、視頻後再選出衣服,一點點形成勺子的形象。想像力永遠沒有生活那麼豐富,而且是真實發生的。
討論傻子造型時,美術問我:「對你來說,傻子到底意味著什麼?」我說,傻子就是一面鏡子,你從裡頭其實看到了自己。美術提到有種遮陽帽可以反光,當他說到這個帽子時,最後一個鏡頭就在我腦子裡出現,也讓我找到了電影的結尾。原著沒有明確的結尾,電影得有一個強有力的結尾。我嘗試寫過很多種結尾,從這個帽子,我才找到了結尾。
我在開拍前一天才想到這個結尾,當時劇本都已經下發到劇組了,只好收回來又重改。拍攝過程中,很多戲也是臨時改的。影片開頭原本設計大頭哥有很多事業,因此選在活羊交易市場拍攝,拉條子去找大頭哥沒找見,出來以後才碰到勺子。但拍攝時,西北發生口蹄疫,活羊交易市場全部關閉,只好臨時改成大街上常看到的舞台演出。片中大頭哥的很多台詞,也是王學兵自己改的,他和李老三都是我的同班同學,他們每天晚上都喝著酒,琢磨戲要怎麼演,比如李老三常說「人生就是這樣!」也是他自己加的。
最後出現了一個拉條子戴上傻子鏡片的主觀鏡頭,與之前的客觀寫實很不一樣,或許也是讓觀眾意識到自己也可能是個傻子,為什麼會這樣拍?
陳:前面99%的鏡頭都是客觀鏡頭,但也都是為了後面這個主觀鏡頭,這個鏡頭是全片的靈魂,為了使它成為一種風格,前面就必須克制。
最後一個鏡頭是拉條子戴上勺子的遮陽帽往回走,看到歌舞隊卸了妝以後蔫頭耷腦的樣子。我以前拍戲時,發現現場組織的大型群眾場面看起來特別沒勁、特別傻,但當劇組一喊「收工!放飯!」他們自動往一個地方走,放下裝備後變成他自己,我覺得這特別生動,一直很想拍這個,那才是生活的常態。
圖:《一個勺子》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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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片算是一個中小型的人文電影,在組織班底或尋找資金時有遇到什麼困難嗎?
陳:我其實沒找過錢,我確實跟其他年輕導演不太一樣,因為我是演員,認識的人比較多。我說我要拍戲,朋友就說:「不如一起拍吧!」也有人願意投資一半,我按著資金規模組織好班底以後,投資者又因為一些事沒法投錢了,只好讓班底散了,各自去忙。後來,我遇到張藝謀的攝影指導趙小丁老師,他剛拍完《歸來》,就說:「你把班底拿去用吧!」器材、班底都有了,可以說是誤打誤撞。他們都是非常好的班底,也沒怎麼要錢,只要求在30天內拍完。
如果我認真去找錢,應該可以找到不少。但我其實沒有特別去找錢,因為我想給自己自由,在一個小規模的限制中,好好拍我想拍的東西。錢一旦多了,就必須對投資負責,基於這個原因,我選擇合適的投資,一方面得到創作的自由,一方面也是在時間、內容、金錢有限的範圍內,得到真正的無限。對我來說,這是一個很難得的經驗,使我體會到:很多限制無形中都幫助了你。能夠在很難的範圍中找到表達的自由,那才牛逼。
(封面照片由Ferragamo品牌提供,電影劇照由華聯國際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