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日聯手打造,本土恐怖類型新嘗試

專訪《屍憶》導演謝庭菡、監製一瀨隆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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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8-23

農曆七月鬼門開,新娘鬼魂一起來。描述台灣傳統神秘習俗「冥婚」的恐怖電影《屍憶》近日在台灣上映。本片是新銳女導演謝庭菡的第一部劇情長片,也是由製作《七夜怪談》、《咒怨》等恐怖片經典的日籍監製一瀨隆重首度跨海來台,與台灣團隊共同打造的恐怖片類型新嘗試。

故事描述電視台靈異節目製作人承皓(吳慷仁飾演)與未婚妻(謝欣穎飾演)準備結婚,步入人生下一個階段。然而,自從承皓在公園撿到一個奇怪的紅包後,他開始不斷做著關於古宅的惡夢,身上也出現一些莫名的紅色血痕。有著「陰陽眼」的女高中生茵茵(嚴正嵐飾),在學校、游泳池、家中都會看到一些怪異的景象,最近更是愈發變本加厲地出現在她眼前。為了解開這些謎團,承皓找上道姑,希望得到答案;而所有的線索,似乎都指向那棟塵封已久的深山古宅……。

導演謝庭菡出身心理系,在恐怖故事中注入了綿密的人物情感與前世今生的因果輪迴概念,使得故事更具說服力與同理心。監製一瀨隆重提及初始,源於2008年《海角七號》後大家都說,台灣電影即將出現新浪潮,因此一直尋求合作拍恐怖片的機會。時隔七年,《屍憶》終於誕生,一瀨隆重對本片與台灣市場懷抱期待,希望推動更多人一起拍攝類型片。

《屍憶》啟用了年輕的導演與技術人員,也是一個新的類型嘗試與台日合拍片,台日合作拍恐怖片的製作起源是什麼?

一瀨:一開始的機緣是六年前,有間製作公司找我來台灣,尋找發展恐怖片的合作機會。那時是2008年《海角七號》熱賣不久,大家都說台灣電影的新浪潮即將來臨。所以我來台灣尋訪了魏德聖導演與許多年輕電影創作者,但是,當時並沒有特別適合的合作機會,當時的日籍製片也剛好被挖腳到另一間公司,所以我手上的企劃案就這樣停擺,覺得很可惜。當時預測台灣電影商業市場會興起,若希望讓觀眾更接納,必須要有類型電影,而恐怖片是絕對可行的。這個案子雖然告吹,但幾年之後,我也看了很多台灣電影,覺得各種類型都有,很有發展空間。剛好,另外一間製片公司向我提案,說希望在台灣拍恐怖片,希望我幫忙找人。我立刻說沒問題,因為我自己也很想到台灣拍片。

有了這個機會,我立刻來到台灣找導演。當時有人告訴我,現在台灣並沒有可以拍恐怖片的導演,所以我從新導演著手。在奇妙的機緣下,我認識了台灣藝術大學的老師丁祈方,介紹了幾個學生,其中一個就是謝庭菡。我看了她之前拍的短片,覺得很有意思,可以一起發展恐怖片,是這樣誕生的。

當我在做調查時,發現台灣電影曾經有非常蓬勃的時代(新電影),中間消沉了十幾年,又因為《海角七號》被帶起來。但中間的消沉期讓台灣的電影工作者出現斷層,因此,現存的拍片工作者要不是以前那段期間留下來的老人,要不是有《海角七號》前後培養出來的新人,我自己在日本也很喜歡跟新導演合作,所以我希望能夠在台灣啟用新生代導演。

圖:謝庭菡與一瀨隆重

 

您看了謝庭菡導演的哪些作品?覺得特別被吸引的地方是什麼?

一瀨:謝庭菡過去的短片作品並不是恐怖片,但裡面有談到人的死亡,我發現能拍攝恐怖片的有才導演的共通點,就是都很會拍死人。一般導演拍起來的畫面可能是演員躺在那裡;會拍恐怖片的導演會把人拍成屍體。我也不知道這之間的差別是什麼,但這可以看出一個導演會不會拍恐怖片。這是最主要的一點,短片中對於死亡的描寫,讓我覺得可以信任,她是會拍恐怖片的。另一個決定性的關鍵,是謝庭菡自己說她想要拍恐怖片,有這個企圖心。在台灣想要拍恐怖片還滿難得的。

謝庭菡:我是台藝大電影研究所的學生,認識一瀨先生時,我才剛完成第一部短片作品《殮財》,參加了公視學生劇展。《殮財》是一部黑色喜劇,描寫一個禮儀公司的老闆為了生計和爸爸的夢想,會偷拿死者身上的東西去變賣,是發生在一個晚上的荒誕故事。

當時老師告訴我,有一位日本的製片很想找台灣的新導演合作恐怖片,問我有沒有興趣。我心想,恐怖片我當然有興趣啊!當我知道是一瀨先生時,立刻自告奮勇,說我一定要見他,因為我以前愛看的很多恐怖、驚悚片都是他監製的,我學生時期看過很多他的作品。能見到傳奇人物、心目中的偶像,真的非常興奮。

一瀨先生要我們發展自己認為台灣可以做的恐怖片,我寫了三個腳本,過程中都是email通信。但他在飛來台灣的前一天突然告訴我,他手上有十二個企劃案,問我能不能寫出一個屬於台灣的、不錯的劇本?因為目前這三個都太普通了,有沒有更特別的故事?否則可以考慮參考他手上的企劃案。

我覺得這是個考驗。那個晚上我想破頭,整晚沒睡,一直在想有什麼可以真正吸引人?於是想到了冥婚的故事,還滿順利地用一個晚上寫出大綱,就是後來短片《屍憶》的大綱。隔天見面,一瀨先生聽了冥婚的故事,覺得很有興趣,所以我們很快發展成短片,大概22分鐘。短片《屍憶》用的是新演員,另一部短片《噬心魔》一瀨先生反而沒那麼喜歡。所以最後拍了《屍憶》長片。

日本的類型片製作環境、技術人才相對台灣有比較成熟的條件,一瀨先生在拍攝過程中對台灣技術人員、思維方式上有什麼特別的觀察?

一瀨:這次的團隊、演員都是第一次拍恐怖片,所以大家先看了很多美國、泰國、日本的恐怖片,做了很多功課才進入團隊。但即使功課做再多,實際拍攝上還是無法變成經驗,所以大家都是邊拍邊嘗試,盡量抓到感覺。比如演員會猶豫要怎麼拿捏被嚇時的演技,怎樣才會精準?太誇張看起來很假,太輕巧又可能嚇不到觀眾,這些節奏、演技呈現對大家來說都是第一次經驗。

但是,導演在現場是非常有sense的,她很知道自己要什麼,可以告訴團隊,需要的是什麼樣的東西。因為夠確實、夠具體,在現場可以減少很多憂慮。這不完全是壞處,因為在日本,製作團隊已經非常熟練,遇到比困難的地方,大家會選擇替代方案或轉圜空間。比如有一幕戲在泳池裡,因為泳池很難拍,如果在日本,可能會選擇用其他方式處理這個鏡頭。但在台灣,因為大家都沒有經驗,反而會很認真去討論要怎麼拍才能達到理想中的效果,就像初生之犢不畏虎的態度。這是很新鮮的,也可以激盪出更多想法。

我希望《屍憶》可以成為台灣拍攝恐怖片的新起點,包括導演、演員、團隊都是第一次,邊拍邊學,我也從大家的嘗試中得到很多靈感,並用自己的經驗告訴大家怎樣可以更恐怖。這樣的交流也不只是對恐怖片,而是讓大家對商業娛樂片有更多想像。我最大的期許是台灣未來有更多優秀的商業片,各種類型百花齊放,我也可以有更多機會來台灣拍片。

圖:《屍憶》劇照。

 

這部片的恐怖效果不是來自音樂或特效,而是來自很寫實的道具、化妝、與演技,是建立在很具體的物質基礎上,這是原本就愈想要這樣做的嗎?

一瀨:我想這是女性導演與男性導演的觀點不同。女性導演,尤其是謝庭菡,比較重視角色心境與感情上的塑造、描寫,所以每個人物的背景,他如何活過來,或是如何死掉的,關乎這個人物反映出的效果。所以這部戲不要用太多音樂那種情境式的嚇人,而是角色本身醞釀出來的東西,可能會更有效果。這是這部戲的特色。

謝庭菡:這可能跟我自己的歷程有關,我大學念心理系,也不是科班出身,是進研究之後才開始補充電影知識。之前,我曾經做過廣告製片,後來自己接廣告、MV、微電影,因為有興趣才念電影研究所,從短片拍起。每種表演都不太一樣,但我看很多電影,常思考為何演員可以深入詮釋一個角色?我是挪用心理系學到的引導方式、人物背景和心理建構的方式,讓演員和角色互動,我覺得這可以讓表演更有說服力。

可以具體說說是怎樣的指導方式嗎?

謝庭菡:每個演員的方式不太一樣,比如飾演茵茵的嚴正嵐,你不能指導她太多,她會問你很多問題,但不能直接說答案,而是與她討論茵茵現在的狀況、她可能遇到怎樣的問題,接下來就放給她發揮。她的方式是不能有預期心理,而是丟到一個空間,甚至可以不要告訴她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情,讓她更能去想像。

但像吳慷仁和謝欣穎,他們是比較資深的演員,演出經驗也很豐富。慷仁會很理性地跟你討論角色,需要把角色的理論和架構建立好,他才能做出生活化的表演。以前我們學發展心理學,很像角色的人物小傳,包括從小到大發生的事情;家庭背景等等。當人物小傳做得比較詳細,演員更能用同理的方式了解這個角色,進而表演。

您們認為恐怖片的必要元素是什麼?

一瀨:說真的我也不能清楚說明什麼是恐怖片(horror),比如希區考克的片子有些根本不是恐怖片,卻被很多人視為恐怖片。近年討論恐怖片,基本上有鬼、殭屍、或變態殺人情節,比較容易被歸類為恐怖片。現在也有些驚悚推理片(thriller)與恐怖片之間的界線是很曖昧的。

基本上,恐怖片類型也是某個東西賣座,接下來就會有一窩蜂類似的電影,比如《七夜怪談》、偽紀錄片《厄夜叢林》,有時跟地域沒有太大關係,也不一定要具有什麼要素,而是看市場需要。這次來台灣拍《屍憶》,也是希望找到新的恐怖片題材、靈感、方向,這也是我在拍恐怖片的路上一直尋找的。

謝庭菡:恐怖片通常有未知的世界,另外是生與死。有趣的是,亞洲的鬼片會強調因果輪迴,觀眾也會想看結局是什麼。美國的恐怖片通常是比如一間房子的歷史、凶殺案等等。

圖:《屍憶》劇照。

 

冥婚確實是非常傳統本土的題材,兩位在劇情上是怎麼互相激盪的?一瀨先生提供了什麼建議?

謝庭菡:2014年先拍短片,長片時他很快給我一個大綱,問我有沒有什麼感覺,我是用這個大綱去發展的。過程中我必須通過很多挑戰,比如把不恐怖的東西改得更恐怖,一瀨先生也會一直丟東西給我,我就要一直改。我覺得這是一個很好的互動過程,過去也沒有這樣的經驗。以往與編劇合作,通常都是我寫一部分、別人寫一部分,再互相討論。但一瀨先生會丟很多東西讓你思考,可以激發潛能和其他可能性,非常有趣。

一瀨:我與新導演合作時,最想要的是他們的點子,以這個原則,再提供我的建議。但我能提出的點子都是我以前做過的老梗了。導演丟出來的東西,假設我覺得不行、太老梗,會先說服為什麼不行,再讓他丟新的想法出來。在劇本創作上,監製和導演的關係就像是捕手與投手,我們互相理解,才會有最好的故事產生,我認為《屍憶》在這部份上很成功。

片中題材包括冥婚、道士、養小鬼法術等文化,對一瀨先生來說會有距離嗎?如何處理?

一瀨:對我個人來說,我不熟悉的反而是我感興趣的,我喜歡認識未知的新世界,也是好題材的來源。但對觀眾來說當然不能距離太遙遠,否則他們不會感興趣。但這些是深耕在台灣日常生活與知識概念上,應該是大家會有興趣的。

謝庭菡:我一直想避免奇幻的感覺,養小鬼的那段,想用一些中國的元素,所以在人皮圖上寫節氣、天干地支。我覺得用特效反而會很好笑,所以想用寫實、超自然力量進行。

片中的幾位主角都是很出色的演員,而新人嚴正嵐的演出讓人覺得印象深刻,請談談選角的考量?

一瀨:吳慷仁、謝欣穎是由台灣製作公司推薦,詢問檔期後決定的,這部分大家都很有共識。但茵茵這個角色,我從一開始就覺得會是個難關,因為很多人告訴我,台灣十幾歲的高中生女演員非常難找,幾乎沒有能夠在電影中撐起這個大吃重角色的,而且需要演技。所以,我決定辦試鏡,希望可以找到適合人選。嚴正嵐是第一批來試鏡的,當她一坐下來開始講話,我和導演立刻覺得是她。我們很快就找到嚴正嵐,所以基本上沒有太大困難。

謝庭菡:我這次幫片中角色做了很多人物小傳,所以選角時我的考量是演員與角色之間的共通點。比如慷仁,他以前在電視台當過助理、製作人,與承皓具有類似背景。那時覺得冥冥之中會找到適合演員,而且他真的也不信邪,我想跟這樣的演員共同尋找承皓遇到這些事情後可能會有的反應、變化。

謝欣穎我很早以前就看過她的作品,她看起來非常甜美,但我總覺得她的表演中有一種神祕感,非常吸引我。承皓的未婚妻也是漂亮、溫柔,卻有種神秘感,我寫了劇本後,就覺得很適合找她。

田中千繪這次演鬼,女藝人要演鬼必須不怕醜、放得開,而且要有不協調的肢體,心靈也跟一般人不同。千繪第一次來時就主動說要試鏡,而且願意在地上爬。她完全不怕髒,也不計形象,工作人員也覺得演起來很恐怖,所以很快就決定了。

剛剛一瀨先生提到,茵茵這個角色不好找,他也要求親自來參加試鏡。嚴正嵐在自我介紹時,我問她以前的成長背景,覺得她們有些共同經驗。比如茵茵是陰陽眼,嚴正嵐的父親也有,小時候就聽過很多這些經驗。她也很會用想像建立角色的心理歷程。

圖:《屍憶》劇照。

 

電影的拍攝團隊與後製上,台灣與日本的工作人員是怎麼分工的?

一瀨:整部電影的拍攝,除了我,其餘全是台灣團隊。後製時,因為大家都是第一次拍鬼片,剪接、音樂、混音我帶回日本做。由於後製時間壓得很緊,必須安排好才來得及在鬼月上映,所以將剪接交給日本有經驗的剪接師做,可以在時間內做出來。

另外,恐怖片的音效在台灣電影音效庫裡根本沒有,所以我們決定長片的混音、音效要拿回日本做。而音樂原本要在台灣做,雖然要營造恐怖氛圍的音樂很容易,但要在90分鐘長片中產生變化,需要很多經驗。這個重要的環節如果沒辦法撐起會很可惜。恐怖片的音樂營造已經不是音符問題,而是計算變化,邏輯很緊密,接近數學,所以我最後還是找了日本專做恐怖片的配樂師去操作。

資金比例上日本與台灣如何分配?這次的合作對雙方來說都是一個嘗試,兩位覺得原先的企圖為何?完成電影後達到了什麼?或是有遇到什麼困難嗎?

一瀨:台灣95%,日本5%,基本上就是一部台灣電影。這部片目前在日本還沒有上映計畫。過去台日合拍片通常兩邊都上映,兩邊的市場都會考量,但目前沒有成功案例,等於說兩邊都顧,反而兩邊都吃不到。因此,我們這次決定要鎖定台灣市場,其他的之後再考量。裡面的日本團隊並沒有考量日本市場,而是因為已經有很多恐怖片經驗,扮演經驗提供者的支持角色。最終,我希望為商業片注入更多活水,讓國片的市占率愈來愈高。這不是說我為了台灣電影,而是我很喜歡在世界各國看到有當地特色的電影被當地觀眾看到,而不是大家都看好萊塢電影。我希望台灣電影可以佔有一席之地,這部片要賣座,我才知道下一步要怎麼走。

謝庭菡:原本的目的就是要做一部屬於台灣的恐怖片,畢竟這樣的類型在台灣很少,但我們觀察到,喜歡看恐怖片的台灣觀眾很多,我本身就是一個重度恐怖片迷。所以我希望做一部恐怖片,而且劇情完整、邏輯清楚,也讓觀眾看完可以回味片中人物角色的情感。另一個挑戰,則是我也一直在思考為何會有靈魂、鬼的存在,我用了一整部片探討這個問題,希望大家看完可以對鬼、恐怖片有新的想法。

最後,請推薦大家去看《屍憶》。

一瀨:這部片很恐怖喔(笑)!《屍憶》對台灣的類型片來說是很大的一步,希望此後有更多人來嘗試類型片,盡量超越我們的紀錄,走向更好的方向。

謝庭菡:《屍憶》是一個恐怖又情感濃厚的電影,希望大家可以進戲院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