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創造了電影 還是電影塑造了自己

專訪《百日告別》導演林書宇、《太陽的孩子》導演勒嘎・舒米、鄭有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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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6-29

林書宇與鄭有傑是台灣備受矚目的青年導演,兩人也是多年的好友。暌違大銀幕多年,他們不約而同在今年完成了各自的第三部長片:林書宇的《百日告別》讓我們看到兩位年輕男女驟失摯愛的劇慟,以及他們如何跌跌撞撞走出悲傷。鄭有傑則深受港口部落阿美族年輕導演勒嘎・舒米(Lekal Sumi)的紀錄片《海稻米的願望》感動,和勒嘎聯手將母親舒米・如妮復育梯田的故事搬上大銀幕。兩部電影的情緒、故事看似有著天壤之別,卻同樣為人心注入一股溫暖的力量。
對首次擔任劇情片導演的勒嘎而言,《太陽的孩子》的完成有著重要意義;而從林書宇、鄭有傑的創作歷程來看,這兩部電影的誕生似乎都有跡可尋。但他們怎麼看彼此新作的誕生?是各自的人生而孕育了電影,還是電影帶著他們認識了自己?我們特別邀請三位導演齊聚一堂,暢談電影創作與人生之間微妙而複雜的關係。

請林書宇導演先聊聊怎麼開始創作《百日告別》?

林書宇(下稱林):《百日告別》的創作動機,純粹就是因為太太過世。拍這部電影並不在原本的計畫內,但對我來說卻是個必須。動機起初沒那麼明確,寫的時候也不知道會不會拍,只覺得就先寫吧!後來才漸漸覺得它可以是部電影,好像有力量在當中。


《百日告別》(圖/原子映象)

鄭有傑(下稱鄭):劇本是在你拍完《軍中樂園》之後開始寫的嗎?

林:其實真的是在我老婆過世百日之後。在那之前的一百天我是很混亂、封閉的,後來才慢慢有些感受,覺得可以做點什麼,便開始寫下初步的構想。

剛開始,我的生活還是很封閉,後來決定去拍《軍中樂園》,豆導跟我的製片劉蔚然都說我是在幫他們,我反而覺得這段時間是他們透過工作幫我走出來,讓我可以繼續做下去,等到《軍中》拍得差不多,才真的開始把之前的構想寫成劇本。

鄭:我記得《軍中》快拍完的時候你曾經來我家,那時你說還有別的東西想寫,但只有《百日告別》是非拍不可的。

林:那些應該都是我太太離開之前想寫的東西,但如果要回頭完成那些,我覺得就要先把《百日告別》拍出來,否則我的心思一定都懸在那裡。不過最重要的還是我覺得這個故事能給人正面的力量,最後才決定拍片的,畢竟拍一部電影背後有多少人的精力與資金投入,是有責任的,拍片並不能僅是創作者的個人情感的抒發。記得有傑當初也問過我,「劇本寫完了之後,是不是就夠了?」

鄭:因為他寫劇本的過程很痛苦。身為朋友,就會覺得是不是寫完就可以了,擔心他拍片時又要再經歷一次。

林:但是在拍攝現場我的狀態是不一樣的。因為我在劇本中創造了新的角色,他們都不是我,只是因為他們有相似的經歷,和我有同樣的情感。所以當我找了兩位非常好的演員來詮釋它,就變成他們的故事了。我在拍攝時反而很冷靜,沒有太多個人的情感。如果我在現場會心疼,我是心疼演員這麼進入角色,去經歷一切。所以拍攝進行得很順利,到剪接時自己也有心理準備,反而是第一次看毛片時,有一瞬間,這部片又變成了一面鏡子。


《百日告別》(圖/原子映象)

有傑和勒嘎兩位導演的《太陽的孩子》非常陽光。但聽說有傑一開始到花蓮是為了別的故事,只是因故中止,當初是什麼原因讓你繼續留在東部找故事?

鄭:其實背後有很多原因。拍《野蓮香》時,我去了花蓮長濱,那時美麗灣開發案正引發熱論,但我還需要時間沈澱,就暫時沒放進電影裡。回來台北後這幾年,有許多社會議題持續發生,身為一個創作者,我想讓這些觀察在心中沈澱一段時間,也想尋找一種方式讓觀點回到「人」的身上,因為我們旁觀者眼中的「議題」對於當事者來講,是他們的「生活」。

一開始到花蓮,是想拍「超馬女孩」的故事,但當時那位小女孩已不堪媒體騷擾,我就沒再繼續接觸。儘管如此,我還是跟製片與攝影師繼續在花蓮進行田調。老實說,我那時也不知道最後會怎麼發展,直到遇到勒嘎,看了《海稻米的願望》,那時候真的有「我找到了!我終於知道為什麼要走這一遭」的感覺。說起來好像很不理性,但我真的覺得有種力量在呼喚我做這件事。


《太陽的孩子》

林:我完全不意外有傑拍了《太陽的孩子》,「人的故事」一直是他關注的題材。而他從十年前在蘭嶼拍了一支MV,到去年回蘭嶼拍了短片,我一直覺得在東部的你有一種……快樂嗎?說不上來的感覺。

鄭:應該是因為他們的情感吧。東部人的情感很直接、很美,勒嘎的紀錄片也給我同樣的感覺。這對我很重要,我會開始拍片,也是因為這種無形的、會讓我流淚的美。而身為創作者,我想把他們給我的感受轉化成影像。

這次尤其因為有勒嘎,我才能在港口部落做到這件事。如果你把《太陽的孩子》和《海稻米的願望》一起看,會發現兩部片之間相互呼應的脈絡,我們這次更刻意拋棄一切形式,去珍惜那種很純粹的善念。

勒嘎・舒米《海稻米的願望》紀錄片預告,其中可見故事主人翁原型、也是勒嘎的母親舒米・如妮(Sumi Dongi)在部落長者面前耐心溝通。

鄭:書宇說的也沒錯,達悟族作家夏曼・藍波安(Syaman Rapongan)的《冷海情深》對大學時的我影響很大。書中達悟族人在傳統文化中尋找自己,這樣一個有部落、母文化可以回去的世界,讓我既嚮往又羨慕。隔了十年,我才有機會到蘭嶼拍了夏曼藍波安的另一篇作品,這樣的情感又在《太陽的孩子》以另一種方式呈現,但背後的東西是一樣的。

林:你會走上什麼路,做什麼選擇,因為那就是你。例如我因我的種種生活背景,讓我選擇直接面對傷痛,把它拍出來。別人的決定可能不同,但我就是我。有傑也一樣,他走著走著就到了港口部落拍了《太陽的孩子》,這就是鄭有傑啊!

鄭:我覺得我是反過來耶!我反而是因為做了這些決定,成就了今天的我。《太陽的孩子》對我來講是必要的,它必須在這樣的狀況下完成,也必須用雙導演拍攝。

兩位雙導演怎麼分工?是從劇本就開始合寫嗎?

鄭:一開始是我先寫,但我怎麼可能在都市寫出部落的生活感?當然有很多勒嘎覺得不合理的地方。但我想做的,是呈現一種真實,它不一定得寫實,但要有生活的真實感。我們不想拍出讓部落的人覺得「那是什麼東西啊?」的片子,但又希望可以讓更多人看到,所以還是要回到生活,而生活就還是要從勒嘎出發,我則是處理架構、技巧的部分,主要的精神還是來自勒嘎。電影後來加了很多東西,也都是我寫不出來的。

勒嘎・舒米(下稱勒):我希望我們的故事和理念透過電影展現更大的力量,這也是我和有傑合作的目的。當初我爭取自己必須擔任導演,因為如果是有傑一個人做,我們也不知道會變成什麼樣子,這並非不好,但我想傳達的東西是大眾、很大地的片子,是需要很多人投入,包括族人的意見,或是由他們演出自己的故事。或許這部片在很多地方的處理上是很溫柔的,但那種溫柔可以很有力量地打在你身上的。


《太陽的孩子》

勒嘎曾經想過海稻米的故事會變成劇情片嗎?看到你們的故事從紀錄片一路發展,感想如何?

勒:從回部落、拍攝短版、長版紀錄片、到《太陽的孩子》,對我而言都是同一件事,因為中間都沒有停頓太久。所有的環境、現狀、包括我自己和媽媽都還一直在走,不確定未來會如何。

從回部落到拍電影,是我成長的新階段。從都市回到一個什麼都沒有的地方,從那時候開始,我就一直在接觸新的東西,不論是拿攝影機、找回自己的名字、認同自己的文化,給我的衝擊都很大。拍電影的經驗很新鮮,畢竟當你開始拍東西後,難免都會想,「如果有天我能拍電影,會是什麼樣子?」拍《海稻米》也讓我得到部落的認可。在那之前,一個20幾歲的年輕人回部落,是要承受被母文化檢視的壓力的,而拍《海稻米》是我的出口,讓我覺得可以為部落做些什麼。

我們在做的,都不只是表面上看到的。我認為人都是要被復育的,我媽媽復育的不只是這片田,還有人的心、被遺忘的價值,我們都忘了自己其實很富有,也忘了環境給了我們很多資源,讓我們生存,但我們卻一直不滿足。我們在做的,都是復育人心裡最根本、被遺忘的東西。

鄭:我就是被復育的那個人(笑)。舒米姐復育了梯田,也復育了部落的人心,勒嘎把這過程拍成紀錄片,讓更多人的心也被復育,過程就像連鎖反應,我希望它的效果能一直擴大,不要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