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題企畫】
魏斯安德森的怪胎世界
美國喜劇電影導演魏斯安德森(Wes Anderson)或許是當今喜劇類型電影中,少數具有「作者」身份的導演。他的一系列作品,無論視覺或內涵,都帶著很彩色幻想的個人風格。出生於德州的威斯安德森是個土生土長的美國人,他鍾愛描寫美國社會中人物的失落與幻滅;世代之間的衝突糾葛;中產上流社會的省思;以及所謂的「魯蛇」人生。魏斯安德森作品的特色是一種「奇想式」(whimsical)的電影風格。他的故事或角色,大多天馬行空,非比尋常,有時嘻笑怒罵,有時甚至帶著惡趣味,而他的電影人物,都有著粉筆色的奇異思緒,總是懷抱著近乎脫離實際的夢想。他們大都是偏離主流價值的「怪胎」,而魏斯安的森的電影,幾乎都在描寫一種怪胎的世界。
怪胎的世界
我們看過的電影人物,大概有一大半是所謂的「怪胎」。太貼近現實的平凡人物,比較缺乏戲劇效果;「怪胎」的世界雖然異於常人,有時候卻更能投影平凡的人生。例如德國導演荷索(Werner Herzog)喜愛描寫偏離世俗的怪人,他們相信鐵杵可以磨成繡花針,為了完成愚公移山的任務,他們燒盡了生命;魏斯安德森的電影人物也有類似的傻勁,他們的信念價值也和一般人不一樣,卻常懷抱著奇異的夢想。然而對於大部份的人,夢想就是白日夢,魏斯安德森的電影人物,無法分辨夢和現實之間的差距,他們都會很固執地要求在現實當中實踐自己的夢,完成那些世俗觀念下,或許很不切實際的人生目標。
魏斯安德森在他的第一部電影《脫線沖天炮》(Bottle Rocket, 1996)中就展現了他的怪胎世界。主角安東尼從精神病院出院,但是他的好友迪哥能卻一定要把這「出院」的動作,煞有其事地弄成一場「逃獄」場景;彷彿他自己就是劫獄英雄。這部電影介紹了一種極度荒謬的喜感,以及一種只完全沈溺在幻想世界的「笨蛋」原型。迪哥能為哥兒們設計了一套生涯規劃:他們計劃先搶劫,然後逃亡,再去投靠一位老大哥。為了練習搶劫,他們先把父母家裡搶劫一空,而他們的第一個搶劫,竟然選擇了:書店。
圖:《脫線沖天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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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脫線沖天炮》的三個主角可以說是魯蛇中的魯蛇,魯蛇們的夢想只是想成為大罪犯。可是這三個人並不是壞人,他們只是缺乏人生目標,犯罪變成了他們的幻想;於是他們像小朋友玩遊戲一樣,「玩」起了犯罪。魏斯安德森的電影中經常出現類似的人物,一種心智不成熟,幼童般的成人角色。
孩子氣的成人——比爾默瑞
魏斯安德森的第二部作品《都是愛情惹的禍》(Rushmore, 1998),也是美國男星比爾默瑞(Bill Murray)第一部參與魏斯安德森的電影演出。主角麥斯費雪是常春藤名校的學生;他進名校並不是因為家裏有錢,而是因為拿到了獎學金。但是麥斯並不引以為傲,他編造了一個謊言,聲稱爸爸是個神經外科醫生,事實上他爸只是個理髮師。
圖:《都是愛情惹的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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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斯費雪和《藍色大門》中的張士豪有一個很大的不同點:張士豪喜歡穿便服(或襯衫);麥斯費雪卻永遠穿著學校的制服,因為他非常熱愛學校。他編校刊,參加一大堆社團,寫劇本演出,非常努力地朝著「成功」之路邁進。他在學校場合結交了一位有錢的仕紳,即比爾默瑞飾演的布路姆先生,兩人發展出亦師亦友的關係
麥斯費雪懷抱著典型的美國夢,他不相信現實會阻撓到夢想;布路姆先生已經實現了夢想,但是他的生活卻空虛貧乏,反倒做出許多不成熟之舉,原來他們同時愛上了一位女老師。一個過度早熟的少年,和一個幼童般的中年人,展開一場無厘頭式的衝突競爭。《都是愛情惹的禍》講的是一個少年的成長,但是伴隨這成長的,卻是更多的失去。浪漫的失去,希望的破滅,以及對現實的讓步,讓麥斯費雪從此和純真告別了。
美國男星比爾默瑞是魏斯安德森的重要班底演員,也是魏斯安德森的粉絲。他幾乎參與了所有魏斯安德森的電影演出。彼爾默瑞是個非常傑出的喜劇演員,他面目老成,卻帶著一份「中二」的任性氣質。比爾默瑞演出過一部帶著穿越劇趣味的喜劇《今天暫時停止》,他在片中也是像玩遊戲一般玩弄時間。他的演員特質,彷彿就像把小孩子的心智,放在一個老成的成人身體裏面。
圖:《海海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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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斯安德森為比爾默瑞設計的孩童/成人屬性,充分表現在另一部作品《海海人生》(The Life Aquatic with Steve Zissou, 2004)的主角史蒂夫齊蘇身上。《海海人生》的故事來自法國海洋探險家賈克庫斯托(Jacques-Cousteau)。早在《都是愛情惹的禍》中,就出現麥斯費雪正在閱讀一本關於庫斯托的書。主角齊蘇是個中年的海洋探險家,也拍攝海洋紀錄片,他的好朋友在一次海洋探險中被鯊魚咬死,於是他整理了一支海洋部隊朝著大海進軍,不過他並不是為了什麼偉大的目標,只是要找尋當年的那隻惡鯊,為朋友報仇。主角齊蘇,就像《都是愛情惹的禍》中的麥斯費雪,或者《脫線沖天炮》中的尼迪哥能一樣,都懷抱著可笑的野心,他們想要完成的事,都不符合主流價值的要求。而齊蘇大張旗鼓的海洋獵鯊行動,充其量只不過是個小朋友心裏不爽快而進行的任性耍脾氣之舉。
《海海人生》或許是魏斯安德森作品中最古怪,格局排場最大,概念最完整的作品。片中的這場海洋探險,綜合了魏斯安德森一貫鍾愛的主題,例如主角齊蘇和一位號稱他的兒子的年輕人,再度玩起共追一女的高中生把戲;他的妻子和舊情人似乎重拾舊愛,讓他陷入了另一場三角關係。在魏斯安德森另一部作品《天才一族》(The Royal Tenenbaums, 2001)中,比爾默瑞飾演的角色,也是懷疑老婆與人有染,於是派偵探去調查。他的角色,除了欠缺成人般的成熟,更常因為複雜的人際關係搞到自身不安,而用同樣孩子氣的對應方式去解決。愛情的嫉妒/焦慮,永遠導致愚昧的幼稚行動。在魏斯安德森的電影中,愛情都是折磨死人的東西。
「多元」家庭的奇想趣味
魏斯安德森2001年的作品《天才一族》主題是家庭,這部片和許多陳腐的獨立電影一樣,都是在描寫所謂「功能失調」的家庭。故事中的家庭成員都很不簡單,有天生的金融專家,寫劇本的文藝少女(養女),以及很會畫畫的網球高手。爸媽分手後,老爸離家出走。多年之後,這家族的每個人都面臨著生命的低潮:金融天才妻子意外去世;文藝少女嫁了人,卻隱瞞自己吸菸的習慣;網球高手的事業一蹶不振,卻偷偷暗戀著文藝少女。老爸破產很想搬回家住,聲稱自己罹癌,來自無多;老媽則接受了家族會計師的求婚,但是老爸卻無法接受。
《天才一族》是部絕妙的喜劇,在第三人稱旁白敘述當中,觀眾們彷彿進入了一個「不正常家庭研究中心」,一一體驗有趣的怪人怪事。而且,因為有了第三人敘述,觀眾知道的事情甚至比角色本身還要多。這部電影幾乎是在一片混亂中進行,家族中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怪異行徑,整個故事也因此而生動有趣,一個原本帶著沮喪,陰鬱的家庭劇,透過一連串古怪的陳述,竟然也充滿著喜感。
圖:《天才一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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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狸先生的性焦慮
魏斯安德森2009年完成了一部有趣的單格動畫《超級狐狸先生》(Fantastic Mr. Fox)。主角狐狸先生相信狐狸的天性就是抓雞來吃,但是為了妻小的安全,他決定在地洞安居。直到多年過去,他開始有了中年危機,不願意繼續躲在地洞,而希望住在樹上。
狐狸先生是個傳統男性,總是強調「運動細胞」的重要;但是他的兒子偏偏運動細胞很爛;狐狸先生對自己的狐狸認同也有嚴重的錯亂,他總是穿人類的衣服,用人類的習慣過生活,甚至寫專欄(狐狸妻子還懷孕了)。唯一讓他和狐狸世界相聯繫的東西,就是他後面的尾巴。但是在一次人類戰鬥中,狐狸先生失去了它的尾巴,而且被人類拿來當領帶掛在身上。
圖:《超級狐狸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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領帶之於男性,就像是一個雄性的象徵,不僅代表陽剛,也代表著權力,以及工作實力(上班都要打領帶)。狐狸先生失去了尾巴,幾乎等同於被閹割去勢,以及工作能力的消失。有趣的是,片中的狐狸們逃命的方式,是不斷地挖洞,挖掘地道;而「挖洞」的行為,也仿似性行為過程。整部片的「性暗示」非常明顯,除了男性閹割焦慮,狐狸先生希望從住在「地洞」,轉而住在「樹上」,「洞」和「樹」,彷彿陰陽兩界,也都帶著性別的意涵。
《超級狐狸先生》以一個擬人的狐狸主題,點出了文明/自然的衝突;以及野性/文化的對立。人類建構出來的中產階級生活(狐狸先生的生活風格),和狐狸自然的野生生態,兩者終究是格格不入。
隨機的種族展現
美國社會有保障少數民族的法令,工作場域必須有相當比例的少數民族。於是,我們可能在好萊塢電影中偶而看到一個亞裔或中東裔演員,飾演一個小角色,我們不以為意,實質上卻非常不自然。魏斯安德森的電影風格非常的「白人」,主要觀眾群也是高知識份子的白人,他的電影中對於種族多元的呈現,卻是一種比較自然而隨機的展現,即使這些少數種族並不是主要的角色,仍然明顯意識到他對於美國少數種族的關注。例如在他的第一部電影《脫線沖天炮》中,男主角愛上了一個旅館的女工,這女工來自巴拉圭,不會說英語,他們的溝通需要有人翻譯。值得注意的是,這個小角色是整部電影中唯一的女性慾望來源,而他們的感情衝突在於:漂泊的外來移民,期待安定的生活;而土生土長的美國人,卻寧願選擇亡命式的犯罪生涯。而在《都是愛情惹的禍》中,亞洲女孩提供男主角純純的愛,小男生卻寧願提早進入成人世界,玩起愛情爭奪的遊戲。
圖:《大吉嶺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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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斯安德森的電影,總是安排類似的少數族裔角色,讓人會特別注意,但是不會有刻意的感覺。他電影中印度、中東裔的演員,甚至成了部分班底。《大吉嶺有限公司》(The Darjeeling Limited, 2007)則把他的種族關注搬到了主要位置。故事中的三兄弟來到印度進行一次「靈性之旅」,片中的構圖色調,如他過去的電影一般鮮麗,但是卻多了些紅色,黃色,金盞花等非常印度的色調。
白人導演處理種族議題,永遠會帶著一份「原罪」,怎麼處理總是受到責難。例如《海海人生》中有一個會唱大衛鮑伊歌曲的巴西船員;但是他們卻碰上了菲律賓海盜,「種族歧視」之名馬上就可直接扣上。其次,他電影中漂亮的亞洲女孩,總是和憨獃的白人配成對,例如《大吉嶺有限公司》的印度隨車服務員和三兄弟中最呆的一個發展出一段愛情;而在《都是愛情惹的禍》中,小男主角似乎是因為追不到老師,「退而求其次」接受了亞洲女孩的愛情。
魏斯安德森到底是不是有著「東方主義」的意識形態?或者賣弄印度刻板印象?畢竟以此「戰鬥位置」去批判一個白人作者,實在太過簡單了。至少在魏斯安德森的電影中,他並沒有取笑,嘲弄少數種族,或者他們的行為。他的種族展現, 或許也代表了一個白種美國知識份子看待少數族群的觀點,而且他顯然對這種種族「展現」非常感興趣,例如《布達佩斯大飯店》也是很努力地把種族從邊緣移向中心。面對種族議題時,我們有時也需要參考一下「白人觀點」作為對照組,魏斯安德森的種族呈現,提供了一個典型的範本。
魏斯安德森的藝術風格,結合了歐洲電影的攝影視覺,以及美式流行文化的拼貼,尤其偏愛遊走式的鏡頭運動,完美對稱的構圖,以及調色盤般乾淨明亮的色調。他的音樂大都取材自耳熟能詳的流行經典,再加上他想像力豐富的故事劇本,建構出他獨特的怪胎的異想世界。
(編按:封面圖片取自New York Movies;Photo/Andrew Eccles)
關於作者
但唐謨
《破週報》每週影評撰述。翻譯過《猜火車》《春宮電影》等小說。喜愛恐怖電影、喜劇電影、「藝術」電影,但是不喜歡太傷腦筋的電影。喜愛在家看DVD甚過去電影院。養了兩隻狗,超愛烹飪煮食。著有《約會不看恐怖電影不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