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隨內心節奏的金棕櫚得主

專訪《藍色是最溫暖的顏色》導演阿布戴柯西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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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2-06

藉由2013年金馬影展放映法國導演阿布戴‧柯西胥(Abdellatif Kechiche)專題,導演隨片訪台,《放映週報》榮幸專訪這位 2013 年的坎城金棕櫚獎得主。柯西胥在北非突尼西亞首都突尼斯出生,具備突尼西亞、法國雙重國籍,一年之中花一半的時間住在突尼西亞、另外一半的時間住在法國。這一非常特別的身分跟文化認同,尤其去年《藍色是最溫暖的顏色》(La Vie d'Adèle – Chapitres 1 & 2, 2013)又代表法國再拿下一座坎城影展金棕櫚獎,讓柯西胥成為法國電影極其特別的指標作者。

柯西胥至今已經拍攝五部劇情長片:《都是伏爾泰的錯》(La Faute à Voltaire, 2000)、《愛情躲貓貓》(L'Esquive, 2004)、《家傳秘方》(La Graine et le Mulet, 2007)、《黑色維納斯》(Vénus noire, 2010)、《藍色是最溫暖的顏色》;本次專訪將談及柯西胥所有的電影作品,但會有更大的篇幅談《藍色是最溫暖的顏色》。

等待訪問開始時,柯西胥讓我們見識到,他真的是一位慢條斯理的文人。首先,導演在整理他的思緒,隨手寫在他的小筆記本裡面;隨後,因為約定專訪的時間還沒到,所以柯西胥告知我們他要出去散散步。他就真的只是出去散散步,看看街上的人、車而已,我們透過大大的落地窗都還看得到大導演柯西胥人正在哪兒散他的步。待訪問開始之後,柯西胥再度表現出他慢條斯理的風格,回答問題前我們必須耐心地等待他深思,必須不能插他的嘴。但專訪非常順利、氣氛非常愉快,柯西胥很高興我們問了不少深入的問題跟提出細心的觀察。

首先問一個很簡單的問題:要怎麼用阿拉伯語來唸您的姓名?

柯西胥(以下簡稱K):(立即笑出來!)好,我唸給您聽……

天啊!還是聽不太懂!您的前名,能否唸慢一點?

K:(又再唸一次……)其實阿拉伯話有些子音,我是很難跟您解釋的,的確是很難發音。

聽起來,好像沒有「布」跟「德」這兩個子音,「Abdellatif」聽起來比較像「阿荷拉提夫」。

K:阿拉伯話不太簡單,是真的。(花了很長的時間一直在作阿拉伯語發音練習!)

那您的家族姓,唸「柯西胥」,應該沒問題吧?用法文唸,也差不多是「ㄎㄟ」-「西」-「胥」吧?

K:沒問題的,法國人也就這樣唸。

讓我們來談一下《藍色是最溫暖的顏色》。我們知道您是去逛法雅客(FNAC)時發現茱莉‧馬侯(Julie Maroh)的漫畫《藍色是最溫暖的顏色》(Le Bleu est une couleur chaude)(譯註:原標題沒有最高級,只是《藍色是溫暖的顏色》)。從您發現漫畫開始構思劇本,到最後編寫劇本的劇情、結構,已經很接近現在的影片成品嗎?

K:其實有點不太一樣。首先,拍完《愛情躲貓貓》之後,我曾經寫了一本續集,以一位教法文的女老師為主角的劇本,主題大概是要講這位女老師的勇氣跟毅力,畢竟在法國中學教青少年,實在是很艱難的一件事。但是,找不到資金、或找不到製片來製作這部影片,我就放棄這個劇本了。的確,我在法雅客發現到《藍色是溫暖的顏色》的漫畫,突然就覺得這個故事可以跟我的那本劇本結合在一起,重點終究是一位青少女經歷過一番波折,最後當上法文老師。

還是說,2008 年有一部法國影片《我和我的小鬼們》(Entre les murs)上映,因而讓您想和該片保持一點距離,還需要一些時間,不要那麼快再談學校的教育問題?

K:我還沒看過《我和我的小鬼們》。其實,當初他們有找我來執導《我和我的小鬼們》。

真的嗎?您本來要執導《我和我的小鬼們》?

K:這本來是佛杭蘇瓦.貝加度(François Bégaudeau)的書,我也早已經看過這本書,他邀請我來執導《我和我的小鬼們》;但是我才剛拍完《愛情躲貓貓》,不太想這麼快就又再碰巴黎郊區的問題、學校教育的題材,就跟貝加度說我沒辦法執導。一直到今天,我都還沒看過《我和我的小鬼們》這部片。其實,比較不是時間距離的問題,而是那本漫畫更能讓我處理我本來就想處理的題材,像是兩個女人相遇、認識、產生愛情,這更有挑戰性。

《我和我的小鬼們》劇照。

唸書的時候,我就對法國文學感興趣……當然還有法國電影。所以,完全是很自然,就把我青少年時期閱讀過的東西,像是洪薩、馬里沃,當然還有其他很多作者,把它們放進我的劇本裡面。

您大量地將法國文學注入電影劇情,像是《都是伏爾泰的錯》引用到皮耶˙德˙洪薩(Pierre de RONSARD)的玫瑰詩,《愛情躲貓貓》整部片的重點就是要排練皮耶˙德˙馬里沃(Pierre de MARIVAUX)的舞台劇,《藍色是最溫暖的顏色》裡面再提到德˙馬里沃(《瑪莉安的故事》),也提到拉法葉夫人(Mme de La Fayette)(拉法葉夫人是《柯列弗公主》作者)跟皮耶˙修德洛˙德˙拉克洛(Pierre CHODERLOS de LACLOS)(拉克洛是《危險關係》作者);敢請問您這些都是故意的嗎?是否是因為您的出身,才會刻意求助法國文學?這問題會不會很尷尬?

K:(停頓、遲疑中)為什麼說會很尷尬?

因為我們知道您是突尼西亞出身,算是來自北非的移民,但是您又對法國文學感興趣,是不是……您懂意思嗎?比如,伊斯蘭教徒往往就是伊斯蘭宗教的專家,但其實,最好也要去當法國文學、歷史或政治地理的專家,才能打破刻板印象吧?

K:我懂你的立論基礎(raisonnement)了,真的很有趣。我猜這可能是來自我的潛意識,才會讓我走向我自己出身的另外一個方向。我自己很難解釋,但你們的立論基礎,我真的很感興趣。我是在法國長大、唸書、求學……

在尼斯(Nice)(譯註:法國東南部小城市)?

K:對,是在尼斯。唸書的時候,我就對法國文學感興趣。我對法國文學一直很有熱情、當然還有法國電影。所以,完全是很自然,就把我青少年時期閱讀過的東西,像是洪薩、馬里沃,當然還有其他很多作者,把它們放進我的劇本裡面。這是潛意識,你們說得很有道理,我可能就這樣走向另外一個方向。這真的很有趣,這是第一次有人以這種方式來問我這個問題,請你再多解釋一下你們的理論分析。

以我們亞洲外國人的觀點來看,以《愛情躲貓貓》為例,它把背景放在(大巴黎)郊區(banlieue),它之所以能夠獲得空前大的成功,被你們法國人觀眾接受,應該是:它在講一群郊區的年輕中學生對法國文學感興趣,這樣的結合可以翻轉郊區的負面印象。

K:可是,你們知道嗎,看《愛情躲貓貓》的觀眾,根本不是郊區的年輕人,反而幾乎都是「第三年紀」(老年人)的人。

真的嗎?

K:真的呀!在法國,幾乎都是一些退休的老年人在看我的電影,尤其又是談「郊區」的影片。年輕人,尤其法國郊區的年輕人,才不會對我的電影感興趣。

應該這麼說:如果您的影片又是在講郊區的移民、郊區的暴力問題、郊區的犯罪,那麼,這樣的《愛情躲貓貓》就不會獲得相同的成功了。

K:說不定這樣的影片,郊區的年輕人就會喜歡看了。

(大笑)會嗎?

K:《愛情躲貓貓》發行的時候,我真的進到好多家電影院去查看情形,電影院滿滿地都是人,但滿滿地都是退休老年人、「第三年紀」的人。

《愛情躲貓貓》劇照。

但有趣的正是《愛情躲貓貓》講一群法國郊區的高中生為了法文課作業,彩排馬里沃的舞台劇《隨機的愛情遊戲》(Le Jeu de l'amour et du hasard),還是十八世紀的(譯註:1730 年首演),這不是很讓人感動嗎?必須要注入法國文學的劇情、元素,才能夠打得進法國電影主流觀眾的心。

說起前三部片,您設計的男主角,像《都是伏爾泰的錯》山米‧布瓦吉拉(Sami Bouajila)演的角色、《愛情躲貓貓》劇中角色克里摩(Krimo)、《家傳秘方》裡面的男主角貝吉先生(Beiji),都是有點害羞或很害羞的角色。您同意嗎?

K:我同意你的說法。我在設計這幾部片的男主角的時候,往往會自我投射,那是因為我自己就是很害羞的人。(笑)

本片主人翁阿黛兒之名,便是由飾演此角的女演員阿黛兒‧艾薩柯普洛斯之名而來。 
圖/傳影互動

《藍色是最溫暖的顏色》當然是以女性角色為主;所以,我們能說《藍色》的女主角阿黛兒(Adèle),在兩個女性角色裡面,她也算是一個很害羞的角色嗎?

K:是可以這麼說。

把故事女主角取名為阿黛兒,是為了方便女演員阿黛兒‧艾薩柯普洛斯(Adèle Exarchopoulos)演戲嗎?人家直接叫她的本名,會讓比較容易入戲?

K:好問題。其實,我在寫劇本的時候,一直沒辦法決定女主角要叫什麼名字,好像什麼都不對;要取什麼名字真的是艱難的問題。桑德琳(Sandrine)、蘇菲(Sophie),好像都不像是《藍色》女主角的名字。即使我們已經錄取了阿黛兒‧艾薩柯普洛斯,看她試鏡、演戲,我們都是用寶琳(Pauline)這個名字。但是,我還是覺得「寶琳」這個名字跟那個角色不太搭。所以,後來我就問阿黛兒說,叫「寶琳」這個名字,耳朵聽起來實在不對;可不可以就跟現實生活一樣,叫那個角色「阿黛兒」,就像大家在現實生活中對這位演員的稱呼,怎麼樣?還有,「阿黛兒」(Adèle)在阿拉伯文裡面,是「正義」的意思。選用這名字之後,好像就開始覺得《藍色》的女主角就是叫阿黛兒才比較貼切。

那,片名是被選入坎城影展前夕才改的吧?原來的劇本跟本來設定的片名,就跟漫畫一樣都是《藍色是溫暖的顏色》,但後來就變成《阿黛兒的人生:第一章跟第二章》(La Vie d'Adèle – Chapitres 1 & 2)?

K:一點都沒錯,本來片名一直都是《藍色是溫暖的顏色》,但是我一直都不滿意這個「片名」。阿黛兒˙艾薩柯普洛斯、蕾雅˙瑟杜(Léa Seydoux)一直都認為她們是在演《藍色是溫暖的顏色》。其實沒發生什麼事,沒有什麼版權的問題,只是在剪接的後期,突然覺得要加強對阿黛兒的印象,阿黛兒其實才是電影故事的女主角,就把片名改成《阿黛兒的人生:第一章跟第二章》,既用這個片名參加坎城影展,後來也確定就是上映的片名。(譯註:台灣還是以《藍色是最溫暖的顏色》中文片名註冊登記上映)

片名有「第一章跟第二章」真的非常棒,很多觀眾可能沒意識到「第一章」大概是在講阿黛兒剛認識艾瑪(蕾雅‧瑟杜 Léa Seydoux 飾)的那幾個月的故事;但是,當艾瑪又換了頭髮的顏色,從藍色換成金色時,就是「第二章」的開始,這「第二章」幾乎講了阿黛兒跟艾瑪好幾年的故事。

K:分成兩章沒什麼特別,只是影片太長而已。

可是,怎麼不上字卡(intertitre),告訴觀眾說一剛開始就是「第一章」,然後,艾瑪髮色換回金褐色時打上「第二章」,這樣,觀眾馬上就會發現到故事分兩個章?

K:我的確曾經想打上標題!本來我是想把第一章取名為「靈魂之痛」(Bleu à l'âme),「bleu」就是「苦痛」,然後,在「靈魂」裡面存有「苦痛」,這就是第一章的主題。至於第二章,啊!我想不起來了……真的想不太起來了……

莫非是「分離」(Séparation)?

K:哈哈哈!不是這樣!小說分章節可能是必要的,但是電影,分章節……可能就太故意了。

《藍色是最溫暖的顏色》劇照。 本片以艾瑪(圖左)的髮色變化分成兩個章節,在第二章,艾瑪的髮色變成她原本的金褐髮色。
圖/傳影互動

您有不少設計的對話都很有幽默感,像《家傳秘方》裡,有位市府衛生單位職員一直向身為移民的主角貝吉與他乾女兒莉兒反覆說道「我們法國很要求衛生條件」,言下暗指「你們不是法國人,但我們法國的衛生標準很嚴格……」;《藍色》裡面阿黛兒父親也不斷告訴女兒的「好朋友」艾瑪,有一個收入穩定的工作、經濟收入穩定很重要;聰明的觀眾都會覺得這種「重複」很好笑。幾乎是您的所有影片,都有這種不經意的幽默感。

K:其實我不是太故意要這樣做。的確,那位女公務員所講的話是很好笑,我自己設計這段對話,我自己還常常在笑。但是,很奇怪,有些我覺得很好笑的東西別人沒笑,有些別人笑得很大聲的東西,我自己卻沒覺得有這麼好笑。

這幾種設計,在法國有產生效果嗎?

K:有是有,但不是有很多法國人瞭解這種人類潛意識的心理學。有時候我覺得這種幽默感可能對你們這種有點瞭解法國人心理、但又不是法國人的外國人更有效果。

《家傳秘方》劇照。    圖/Cineplex

我個人對這些成規感到很不自在,這些成規是人工化的,我有我自己的節奏,是內在的節奏。如果我跟著我自己內在的節奏走,我會比較自在。

《家傳秘方》讓我們很驚訝的是,從那一天晚上、那一頓餐宴開始,一直到該片的結尾,就是整整一個小時準備晚餐的戲。但在這一個小時裡面,觀眾卻不會覺得無聊,因為節奏算得很準,大概在某個時候就該丟出某個危機了。您是怎麼預測這種效果?編寫的時候在想什麼?

K:節奏這種事是因人而異的。我一直在想電影的成規,某些敘事的規則,的確,我這樣做、偏離成規,是會有風險。我一開始當電影導演的時候,就已經立志要實驗某些敘事的可能性,就是不遵循成規。我個人對這些成規感到很不自在,我覺得這些成規是人工化的,因為我有我自己的節奏,是內在的節奏。如果我跟著我自己內在的節奏走,我會比較自在。我也相信總會有一些觀眾能夠接受這種節奏。其實早在《都是伏爾泰的錯》、《愛情躲貓貓》,我就已經在嘗試不同的敘事方式;但是,到了要準備《家傳秘方》,我想要走得更遠,所以我才想為《家傳秘方》安排一個小時的晚餐大戲,當然是故意的。在前製作時,意思是我在編寫劇本的時候,已經在作一個賭注,就是賭當代的觀眾,已經可以接受這種節奏,這種節奏也意謂這種電影,也是那種不是很公式化的作者電影。我其實是在邀請電影觀眾一起進入這一個小時的晚餐大戲,彷彿電影觀眾也都在參與這個晚餐,觀察這一頓餐宴發生了些什麼事。

Bravo!真的!您前來參加金馬影展,有人跟您提過《家傳秘方》有在五年前(2008 年)的金馬影展放映過的事情嗎?

K:沒聽人說過。

喔,那還真是轟動,有放《家傳秘方》的場次幾乎都滿座了,因為好像有三場是完全售罄,真的很驚人。當然,《家傳秘方》的反應也超乎預期地好。

K:(大大地微笑中)《家傳秘方》有在台灣作商業上映嗎?

可惜,是沒有。不過,要在金馬影展三、四個場次都賣光、都滿座,已經很驚人了。 

《黑色維納斯》劇照。 圖/allocine.fr

您在曾接受法國《電影筆記》專訪時說到:您拍電影是要「為那些極少被法國電影呈現出來的一群人說故事」,要讓「這一群人的故事存在」;這真是很美的說法呀。

K:那當然,至今一直沒變。

《都是伏爾泰的錯》講來自北非的非法移民,《愛情躲貓貓》講郊區、講教育,《家傳秘方》講移民後代拚經濟的生活,《黑色維納斯》直接觸及種族主義的某一個面向;所以,這一次您才會觸及女同性戀的圈子。

K:其實,會改編《藍色是溫暖的顏色》漫畫真的是一個偶然,最主要的原因是《黑色維納斯》在法國上映時,是一場商業大失敗,影評反應也不算太好,我跟法國製片(譯註:馬林˙卡密茲(Marin Karmitz))的關係也處得不好。剩下的,你們似乎已經知道了:我去逛法雅客的時候,隨便翻到《藍色是溫暖的顏色》漫畫,才覺得這似乎是一個可以讓我重新出發拍電影的題材。

「標籤」不會建構一個「個人」。而電影是「普世的」,普遍一致的藝術,能打破「標籤」。我其實一直在思考所有「人」的普世性,更深的「人」的品質。

我覺得您在法國的處境很特別,有點像是人在美國的李安或史派克˙李(Spike Lee),他們以移民或移民後裔的身分,打進美國主流。而李安有點像我們的……國寶;他在好萊塢可以一直拍電影,甚至拿下奧斯卡獎,但是他畢竟仍是從台灣過去的移民。

但法國電影圈跟美國比起來,更是封閉;而您也不若克勞德‧貝黎(Claude Berri)或克勞德‧米勒(Claude Miller)一樣是那種「典型的」法國人、法國導演,所以,您能夠在凱撒獎狂勝兩次(指《愛情躲貓貓》跟《家傳秘方》都曾經奪下法國凱撒獎最佳影片、最佳導演、最佳原創劇本、最有希望女演員),占據一位,是很特別的案例。您會不會同意這種「標籤」像是「少數民族導演」?

K:但是,「標籤」是說每個人都有他們的社會位階、文化、血統出身、宗教的分別,或者是性傾向的,管他們是異性戀還是同性戀,但是「標籤」不會建構一個「個人」(individu)。而電影是「普世的」,普遍一致的一種藝術,這種藝術可以打破「標籤」。我其實一直在思考所有「人」的普世性,更深的「人」的品質。 

《家傳秘方》劇照。   圖/Cineplex

您是藉由《家傳秘方》來向狄˙西嘉(De Sica)的《單車失竊記》致敬吧?

K:寫《家傳秘方》,是非常有意識地要揭示《單車失竊記》,這是很電影史的典故。

那,《藍色》是向卡爾˙德萊葉(Carl Dreyer)的《聖女貞德受難記》致敬嗎?

K:《聖女貞德受難記》?那應該不是《藍色》,而是《黑色維納斯》。為什麼是卡爾˙德萊葉的《聖女貞德》?

因為它的特寫鏡頭、它的臉部特寫之類的。

K:特寫鏡頭應該到處都是,我想,特別是默片時期的導演才會有這種特色。像路伊思.布魯克斯(Louise Brooks)演的電影。《黑色維納斯》比較在實驗場面調度,而且很重視女主角的身體,如果真是要揭示《聖女貞德》,《黑色維納斯》還比較接近。

還是,從《藍色》開始,您比較不像以前一樣重視語言,反而更重視身體?

K:臉蛋、皮膚、身體,這樣比較有振動、有共鳴,也比較有魔力,可能比語言更有魔力。

《藍色》的結局很悲傷呀,您應該是故意的。片尾,撒米爾(Samir,薩利姆˙柯西兀許Salim Kechiouche飾)跑出去找阿黛兒,但他走的方向跟阿黛兒不一樣,沒找到她,這是……

K:這就是「命」!(C'est le destin !)「命運」比我們自己更強,我們的人生很難自主。「命運」安排我們相遇,但「命運」也安排考驗。

題外話,您設計撒米爾跑去美國好萊塢,說阿拉伯裔演員只能演恐怖份子,這很政治!

K:的確,但在法國也是一樣,移民後代都很難在法國電影找到很正派的角色。

回到剛剛的結局,結尾真是開放性的?

K:是開放性的結局。

還是,以後會有「第三章」?

K:(笑)撒米爾跟阿黛兒,可能就會在「第三章」的故事真的相遇。

《藍色》以大特寫鏡頭凝視兩位主角的面容與身體,也成為本片的獨特風格,讓鏡頭更能傳達主角情感的振動,產生共鳴。圖/傳影互動

您至今已經拍了五部劇情長片,有沒有哪一部片,是在您心裡面佔有最重要的位置、也說不定是您在情感上最在意的?

K:很難說耶,每一部影片完成的時候,我都很在意那一部片。上映過後,我就更在意最新的計劃。

以《家傳秘方》為例:這劇本您最早寫完,是在開拍《都是伏爾泰的錯》之前就已經寫好的;同時,它講的是法國境內的北非移民,姑且稱之為「法國夢」。難道,《家傳秘方》不是您在情感上最在意的一部影片嗎?

K:其實應該這麼說:一部影片上映後,我就得把心收回來,放在下一部影片身上。我每創作一部影片,都很專心,像我就很用心在籌備《黑色維納斯》,至少要暫時忘掉《家傳秘方》。我對《藍色》也是一樣,這就是我目前最在意的一部片。

我還是覺得《家傳秘方》在您心中有特殊的位置。

K:《家傳秘方》是在講什麼?法國的移民。對我來說就是「移民」,但你們可能會認為要再加上「北非的」字樣而成為「北非的移民」。其實就是北非裔信仰伊斯蘭宗教的移民。

您一向對剪接工作要求完美,所以,即使現在已經有一部成品影片《藍色》拿下坎城影展金棕櫚獎,也上映了,您是否還想再剪一個版本?

K:喔,我正在剪,是為電視 Canal Plus(法國的一個付費的衛星電視頻道)再剪一個更長的版本。大約會是三小時四十多分鐘的版本,會再小規模上映,但也是為了電視版本而剪。正常來說,要上映的版本不能超過三個小時。

您的毛片這麼多,在剪接室工作應該是非常痛苦的吧?聽說您在剪接室把剪接順序做成很大張的海報,掛起來參考看?

K:剪接工作的確很讓人頭痛,不只是讓我頭痛,剪接師當然更頭痛。剪接工作表的確是要提醒我自己怎樣剪才比較有說服力,就是因為毛片太多,才須要一個工作大表。

我們看到有法國媒體說,如果您再把某些毛片重新剪接,例如把《家傳秘方》重新剪接,它就會是另外一部不一樣的劇情長片?

K:其實真的沒那麼誇張啦!上映過就沒了。但是,一部影片要剪多長,還是得看我自己的感覺,我內在的節奏,怎樣的剪接版本才是最準確、正確的。還有,也要考量到商業放映的問題。現在沒有人要剪一部六個小時的影片,中場還休息、放音樂,讓你去上廁所。我也還想再剪《家傳秘方》,它會更長、更加有節奏,要我再剪一個六個小時的版本,當然沒問題,但就不是電影的版本了。

也有法國媒體報導說,就是因為《家傳秘方》太長(兩個半小時),所以它才沒被坎城影展選入當競賽片。

K:過去的事就沒什麼好提的了。其實,在某一種意義上,我心裡最在意的一部片其實是《黑色維納斯》,因為這部片的故事女主角莎吉˙巴特曼(Saartjie Baartman)是南非人,有一段故事、第一部分必須要在南非拍,拍她當舞者、當藝術家、有情人、有兒女的那一段人生。但是,因為製作預算不允許,我們沒有拍,所以在某一種意義上,《黑色維納斯》其實是沒有完成的影片。要說我心裡最在意的一部片,其實是這一部,因為我一直想要重頭再拍一部《黑色維納斯》。

在台北,這裡的人非常聰明、非常熱情,也可以說很微妙,你們有一種生活的藝術。

最後一個問題:您這一次來亞洲,感覺怎麼樣?

K:兩、三個禮拜前,我已經先去過東京;台灣之後,還要去香港。在這裡,我跟很多跟我們不一樣的人相遇,像是生活的方式、飲食烹飪、講話的方式,我在東京就可以感受得到;但是在這邊、在台北,我的感受幾乎是更強,這裡的人非常聰明、非常熱情,也可以說很微妙,你們有一種生活的藝術,幾乎要讓我再深思。我有本小筆記本,你們剛剛都有看到我在寫筆記,因為我會反問我自己我所觀察到的東西。

其實我們台灣人很喜歡法國的東西,像香水、美食、「法式」的東西;常常是:我們看別人,都只看到比較美麗的那一面。

K:我不這麼認為。這不僅僅是比較美麗的那一面,而是真的有不同文化的衝擊。不管你是法式的、阿拉伯風格的、還是亞洲風情的,如果你有一個比較開放的心靈,你就會思考你自己跟其他別人的關係。為什麼我在思考所有「人」的普世性,為什麼我說電影是普遍一致的,就是希望這個「思考」也是普遍一致的,不分血統出身、性傾向的分類。這一趟來亞洲,我的收穫就是很豐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