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要習慣孤獨
《暑假作業》導演張作驥專訪
張作驥新作《暑假作業》是繼《爸…你好嗎?》、《當愛來的時候》,另一探索家庭關係的作品,以一款抒情清簡的筆觸,敘述一個男孩如何度過一個寂靜又嘹亮的夏天。影片主角大雄(楊亮俞飾)生活在擾攘的都市,雙親正協議離婚的他,在學期末了被送到鄉下陪伴獨居的爺爺(管管飾),面對活潑野性的新同學、靜謐開闊的郊野,他逐步打開了心扉,對於成長有了新的領悟。
《暑假作業》劇本歷經多次修訂,最早是以張作驥的兒子為本,劇情中亦融入他孩子的真實性情與生活習性。訪談間,張作驥屢屢對於因忙於拍片,疏忽與孩子相伴而表示愧疚,鍾情於創作的他甚至直言:「如果能再重來一次,有幾部戲我會真的不拍了,我會陪我兒子。」
過去,張作驥拍戲時經常把兒子帶在身邊,兒子最常跟他講一句話:「爸爸,那我現在要幹嘛?」他忙於工作,無暇他顧,總是只能要他去找誰誰誰,做些什麼事兒。不拍戲的時候,他們相偕去玩,張作驥便拿起相機,衝著他猛拍,亦留下為數不少的父子合照。有一段時間,他忽然決意不跟他合照了,也不拍他,因為再多的相片也無法取代真正的依靠;若日常生活中能有實質的相處,拍不拍照也就無所謂了。
張作驥說,拍《暑假作業》時,有一天他突然看到兒子的背影,卻不認得了,本來個頭小小的他,轉瞬間,竟比他要來得高壯。什麼時候變這樣了?孩子分明每天都在身旁,卻沒有用心看,對於他成長過程中的種種幻化習焉不察,一驚覺,時光已大把大把流逝。
張作驥早期的作品陽剛而兇猛,作為「親情三部曲」最終曲的《暑假作業》,較之前兩部,放得更輕了,盧卡諾影展總監卡洛夏特瑞安(Carlo Chatrian)則以「宛若一陣拂面而來的夏日微風」形容本片。《暑假作業》像是父親的懺情錄,注入了他希望孩子明白的道理。本期「放映頭條」專訪導演張作驥,談論本片拍攝計畫變革、籌備與執行歷程,以及他作為一個創作者、一個父親的領會。
《暑假作業》這個企劃構想歷經多年,期間屢有變動,最早,您拍完《蝴蝶》時就曾表示接下來要開拍《暑假作業》,後來卻相繼拍了《爸…你好嗎?》、《當愛來的時候》,過去您提到這部片子時,曾說要採用 2D 動畫,但最後並未如此呈現。能否請您先談談這個企劃的沿革?以及最終為何選擇以此樣貌呈現?
關於這部片,您曾寫了一句短短的話:「孩童的笑聲、小河的流水聲、森林的樹葉嬉鬧聲,一直深深地根植在我的心中。」這是您童年的回憶嗎?
張:念專二時,有一段時間,因為我有摩托車,常去新店、烏來,以前我很喜歡看人家打籃球,也喜歡看人釣魚,人家釣魚釣八個小時,我可以站在旁邊看五個小時。大家往新烏公路走,不外乎幾件事情,雲仙樂園、烏來泡溫泉,沒有人會彎到屈尺,它是被人忽略的一個地方。屈尺有個燕子湖,從空照來看,很像燕子的翅膀,對面就是濛濛湖,在二、三十年前,很多人談戀愛就是到濛濛湖,那地方隨時會產生大霧,很漂亮,片中的管管家就在水池前面。其實從市區過去不到十分鐘就到了,它就在翡翠水庫入口處的旁邊。
無論就實際地理區位或片中呈現而言,都可看出屈尺距離台北市區很近,儘管如此,生活形態及價值觀卻有天壤之別,這是您在片中主要想凸顯的嗎?
張:回到人身上,其實父母跟小孩子相處,即便住的不好、簡陋一些,物質條件不佳,但精神的東西有沒有呢?我唯一拍了一部普遍級的,沒有髒話,什麼都不能有,當然一定是要談一下這個囉,我也不能搞笑。本來有投資者希望我找小彬彬,但那不是我的習慣。不管城鄉差距,物質生活或精神生活,我要找到一個對比,反映在新店、屈尺的小朋友,和一個都市來的小朋友身上。這個都市小朋友隨身的配備就是我兒子的配備,我兒子需要什麼就給什麼,在都市裡面教育小孩子,我自己都犯了很多錯誤,基本架構我就用我自己對兒子的看法,放到他身上。片中談城鄉差距,也涉及都市人對網路的依賴,像Facebook,孩子習慣人家幫他按讚,生日也是假的,所有都是假的,但他擁有很多。另外一邊的家庭是什麼都沒有,他們有動物、有螳螂、有視野。有句話很重要,他們問大雄:「你家花園有沒有圍牆?」我們在各地放映,每個地方的觀眾對這句話都有感覺。
拍攝團隊在前期做了大量的採訪調查,主要對象是大台北地區的國小學童及教師,此一訪調計畫的構想是來自於您嗎?
張:因為我不能用我自己兒子作為單一標準,他是一個宅男,跟人群不大相處,我用他做標準怕會失去很多東西。另一方面,我去找演員,因為屈尺廣興國小只有二十七個同學,既然如此,我就找二十七個人,便到各個學校去找,結果從十一個學校找到二十七個非常特別的孩子,有體型較胖的、沒有人緣的、永遠搞孤僻的。當然前提是,他們必須不怕蚊子,那地方真是,在拍片現場,四邊全放蚊香,有一次,下大雨,我穿了短褲,在燕子湖旁邊,釣竿才丟出去,低頭一看我的腿,就把竿子收回來,下半身大概被一千隻小金剛攻擊,腳腫得跟什麼一樣,心臟差點受不了。那邊每個地方都有蚊子,真的是受不了。基本上,小朋友也得花時間適應環境,要整合他們真的要花很多耐心。
團隊在向老師諮詢時,側重的問題諸如:「學校有什麼比較著名的特色?」「老師有出過什麼特別的暑假作業嗎?」「關於數位化和少子化的影響下,對於教學上有沒有什麼困擾或幫助?」「單親狀況多嗎?」,頗切合本片論及的問題。經過這一波田野調查,對於您的拍攝有什麼幫助嗎?
張:一部電影不是那麼偉大的事情,但在整個溝通的過程裡面,找資料的時候,我們也大致知道到底老師怎麼應對。我們去的大部分都是都市,當然鄉下學校也有,導演組或製片組去執行訪調的人,原先對數位化、少子化也是不懂,藉由老師一講,他們就會懂了。這二十七個小朋友要跟我們相處兩、三個月,這些問題是不是也是我們劇組的問題?拍攝期間,工作人員都是老師,所以學校老師的疑難雜症我們必須要先知道。為什麼這部片子老師看了比較有感覺,因為有些東西我們把它放進去了。
您當初在選擇小朋友時有什麼標準?湊在一起的群像希望是什麼樣子?
本片從選角、試鏡到訓練長達半年,在選角上有沒有碰到什麼困難?
據說現場對戲的時候,有一些台詞是小朋友自發性想出來的?
張:以開心農場為例,我們一定要他講開心農場,但他講得很彆扭,那不是他的詞,他必須加很多東西。飾演兄妹的兩個小朋友演戲是可以啦,但演得很假,我必須造成他們是真的會吵架,沒事就頂嘴呀他們兩個,搶來搶去要惡作劇,這是現實的生活,所以你還是要給他對白,不然方向完全不能控制。還是要安排他們所有的動線,只是有幾個小朋友你跟他講太多戲,反而不會演,要順著他們。
《蝴蝶》是您的第四部片子,您曾說,那部片是您某個創作階段的句點,也可能代表階段性的結論,接下來的幾部片,從《爸…你好嗎?》、《當愛來的時候》到這一部《暑假作業》,基本上皆環繞著親情,調性上也比較溫暖,之後會沿著此一軸線繼續發展嗎?這幾年拍這三部片對您的意義是什麼?
這部片觸及了成長路上的孤獨,尤其片末,爺爺對大雄說:「你要學會孤獨,因為沒有人可以永遠陪著你的。」能否請您談談這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