拯救台灣的昨日記憶
「世界影音遺產日」與台灣電影修復大作戰
不論劇情片、紀錄片,或是個人生活錄像,每部影片都是一個時代的一段記憶。它們都直接或間接地為鏡頭下那個時代的生活型態、思考模式、環境樣貌留下最生動的紀錄。因而電影,以及其他的影音──學術界稱作「音像」(audiovisual)──檔案,都成為紀錄我們時代的重要文化遺產。 但如同記憶在腦中會隨時間逐漸退色、消逝,電影這個以膠片、錄影帶、和當今硬碟作為載體的記憶,一樣也會因重複使用的磨損,與時光的侵蝕下,隨著它的載體的變質而慢慢退色、崩壞。當一部電影所有的拷貝與母片都化為烏有,這個世界就徹底失去一段記憶,或者幸運一點,我們可以透過DVD來追憶,但卻再也找不回這段記憶最鮮明的輪廓。 然而,世人對此危機的意識來的太晚。聯合國科文教組織指出,以往用以紀錄影音資料的底片、錄影帶等媒材都無法長久保存,因而,世人大約只剩下10到15年的時間,能搶在這些影音資料毀壞到不堪使用之前,將其轉為數位資料進行永久保存。因而,於2005年,聯合國大會將10月27日訂為「世界影音遺產日」(World Day for Audiovisual Heritage),呼籲全球重視各種影音資料保存的重要與急迫。本期的放映頭條也將以電影修復、音像資料修復、經典修復映演幾個方向,待各位讀者了解台灣目前在此領域的努力與難題。
今年的「世界影音遺產日」標語呼籲全球為下一代保留我們的影音遺產。
國家電影資料館––與時間搶片
數位修復幫國片「還春凍齡」
目前除了中影有能力為其出品的影片進行修復與發行映演之外,維護保存其他國台語電影的重責大任,都落在隸屬文化部的財團法人國家電影資料館(簡稱「國影館」)身上,在國影館的片庫中,光是華語電影就有約莫14,440部館藏,但因某些影片收藏前的儲存環境不良,館方估計,目前共有約3000部影片等待修復。
同時,雖然國際電影資料館聯盟(FIAF)在七十週年紀念的宣言指出,電影膠捲若妥善儲存,可以保存數百年,但是其所謂理想環境指的是攝氏五度、濕度40度以下的儲藏環境。而電影資料館礙於經費有限,多數片庫只能維持18度的陰涼環境,光是維持總面積將進2000坪片庫的空調費用,就佔去國影館年度預算3000萬新台幣額度的近三分之一。儘管如此,此一環境並無法完好保存影片,充其量只能延緩影片品質衰變的速度。因而,將早期電影進行數位修復與典藏,對於現在的國影館而言,可能是較能讓國片有效長期「凍齡」的選項。然而,礙於取得版權不易、工程耗時與經費龐大,國影館自2007年起展開數位修復計畫,至今完成的數位修復成果,僅有2009年公開的李行導演的台語片作品《街頭巷尾》一片。
2012 首波數位修復計畫 目標搶攻國際影展
《龍門客棧》修復成果 10/27 國人搶先看
而從2012年起,國影館才在國科會計畫經費的資助下,展開10部影史重要影片的修復計畫,其中包括阮玲玉主演的《戀愛與義務》(1931)、世界僅存首部記錄中國風土民情的紀錄片《經過中國》(1915)、以及台灣攝影先驅鄧光南於1935 至 1941 年間拍攝的五部家庭電影等。而在這批數位修復影片中,接近完成的胡金銓經典《龍門客棧》更將響應「聯合國世界影音遺產日」,在 10 月 27 號晚上七點鐘,於全台127家老字號戲院聯合義演,門票的稅後收入,則全數捐至國影館做為保存台灣電影遺產基金。
《龍門客棧》由國影館委託世界電影修復先驅單位,義大利波隆那電影資料館的「電影修復實驗室」進行修復,在該機構修復的電影也可優先獲選於波隆那「再發現電影」影展(Il Cinema Ritrovato)放映,此一影展也是取得歐洲各大影展門片的前哨站。國影館該計畫負責人黃庭輔表示,2012年修復的影片皆在華語電影史、美學發展上有重要地位,透過和委託國外影片修復機構,希望這些重量級影片可以藉此進入國際影展放映,讓各國看見台灣電影的發展歷程,在國外獲得肯定後,希望進而影響國內政府單位和民間組織的支持。
國影館《龍門客棧》全國義演活動宣傳圖片。
第二波修復計畫啟動 13部影片帶觀眾回味老台灣時光
延續2012年的計畫,國影館館今年繼續挑選13部經典電影進行修復。有別於去年的選片策略,今年除了挑選重要影史作品外,更以六、七○年代演藝巨星主演的國台語通俗電影為主,希望待電影完成數位修復時,能夠透過這些電影在國內大銀幕上再現的光彩,喚起上一輩與新一代台灣社會大眾對於修復老電影的重視與支持。
今年繼《龍門客棧》後,國影館也將修復胡金銓的另一武俠經典《俠女》(1970,徐楓、石雋主演),除此之外,預計修復影片還包含了華語片過往的經典電影類型如「瓊瑤電影」、「抗日電影」;除此之外,《阿嬤的夢中情人》帶起台灣新一代觀眾對於諸如《第七號女間諜》等台語諜報片的好奇,國影館也預計將為一系列的國、台語諜報經典進行修復,而其他重要的台語片經典也在預計的修復片單之中。期望在電影完成修復後,觀眾除了能夠緬懷巨星風華,還能回顧過去台灣電影擁有多元類型的創作活力。
台語電影 . SOS!
台語片的修復與保存更是當今文化保存工作的當務之急。台語片盛產於從1955年到1970年之間,最高曾創下178部的年產量,總產量更約有上千部。但誠如《阿嬤的夢中情人》片尾字卡所揭示,大部分的台語片都沒有妥善保存,或是隨著電影公司、戲院關門而散佚,至今只留下約200部電影拷貝,而這些膠捲並正隨著時間持續不斷的酸化變質、或發霉中,品質一年比一年下降,這些僅存的「阿公的美好回憶」正急需各界伸出援手搶救。
需要各界伸出援手,乃因國影館目前尚未建立起數位修復的技術團隊,影片全數需委外進行修復,而修復費用十分高昂,以2013年計畫修復的影片為例,一部狀況較佳,片長九十分鐘的影片修復費用最低粗估也需要200 萬元新台幣才能完成,而影片修復費用則看素材毀損情形,以及修復到什麼樣程度而定,單隻影片最高的修復費用甚至可達台幣 400 萬元,今年計畫修復的 13 部影片所需經費總共高達約台幣 4000 萬元。國影館館長林文淇先生希望透過本報呼籲各界支持保護珍貴電影遺產的工程。
台南藝術大學––搶救家庭記憶大作戰!
相較於位處國家核心的國影館由上而下主導修復影像的龐大工程,希望藉此喚起社會大眾對於影像遺產的重視,位於台南官田的台南藝術大學,則響應每年10月第三個周末的「世界家庭電影日」,首次舉辦10月18到20日為期三天的「2013搶救家庭記憶大作戰──家庭電影保存工作坊」,藉由直接帶領民眾從做中學,領略音像檔案保存的方法,與保存這些資料的歷史與文化意義。
世界家庭電影日(Home Movie Day)
有別於聯合國發起的「世界影音遺產日」,世界家庭電影日則是由一群電影檔案工作者發起。家庭電影最早的追溯至盧米埃兄弟在電影發明後,以膠片拍攝的《嬰兒的一餐》、《園丁澆水》等系列電影。所謂「家庭電影」,一般多半指稱拍攝家庭、親友間的活動或特殊紀念日的紀錄,而使用的器材則以業餘攝影設備為大宗,且拍攝者多為不具專業背景之親友,不以商業映演和大眾觀賞為拍攝目的,因而影片不強調專業的攝影剪輯與美學結構,而帶有不連貫、不具溝通、無敘事、高度個人化、紀念性等特質。後隨攝影機普及和創作門檻降低,專業和業餘間的界線越趨模糊,廣義的說,以家庭為對象,紀錄作為目的活動影像,都可被泛稱為家庭電影。
2002年時,一群電影檔案工作者意識到過去以膠片拍攝的家庭電影,即將在二十一世紀面臨困境──人們對膠片的不信任:因為在刻板印象中總認為膠片難以保存、容易破損、刮傷,並誤以為VHS、DVD或數位格式等新興影像載體才能夠永遠的保留影像,於是紛紛丟棄「過時的」膠片;但卻沒料到,在悠悠漫長的電影百年歲月中,膠片早已證明自己保存最美麗、最充滿活力影像的優越能力。然而,沖沖興起的各式影像載具、格式,諸如BETA、VHS、LD、VCD,如今早已泯然於時間洪流中,誰又能預料目前普及的影像媒材還能挨過多少個寒暑?在每一輪的格式汰換中,又有多少的活動影像,特別是承載諸多個人回憶的家庭影像,因為沒有及時的遷徙而再也無法被閱讀?
於是,從2003年10月16日開始,每年的10月份第三個週末被這群電影檔案工作者約定為「世界家庭電影日」,鼓勵社區成員在此日拿出自己的活動影像,並分享適當的儲存與放映方式,用最熱切的關懷,專注於家庭與社區的歷史、賦予人文意義,讓這些老舊塵封的家庭電影再次重見天日。
十年來,「世界家庭電影日」不斷沿襲每年的經驗,從歐美向亞洲地區拓展,每年都有更多的支持者自發響應活動理念,重視自身影像的回顧與檢視,同時關注時代遞嬗下的檔案遷徙問題。時至今日,「世界家庭電影日」已成長為一個全球性的慶祝活動。
南藝大「音像紀錄與影像維護研究所」於18日舉辦的工作坊,是台灣首度響應「世界家庭電影日」的活動。雖然在井迎瑞教授的推動下,該所已在「影像維護」領域默默耕耘十年有餘,但對台灣而言,家庭電影的重視尚未深入學界與民間;於是這天的上午,活動在井迎瑞老派卻富新意的一場演說中揭幕,闡明家庭電影的概念;下午則藉音像資料保存中心之專才,帶領學員動手修復自家的家庭電影,達到「保存由自身做起的」的理念實踐。
家庭記憶‧保存──
保存家庭電影,就是保存時代記憶,家庭電影即歷史書寫;有史,才有根。
如果說,開宗就要明義,井迎瑞的開幕演說便直指「家庭電影日」核心,這活動不是大拜拜、也不是眾人一時歡騰的嘉年華,而是一場神聖莊嚴的儀式,它宣告:家庭電影是載體、是媒體、是媒介、是文獻、是檔案。若對家庭電影失憶,失憶的國民於是造就了一個失憶的社會與失憶的時代,國無史而民無根,失了方向,便若浮萍般只能隨波逐流。
但家庭電影只是家中的瑣碎小事,有什麼好值得拿出來大書特書?「但正是因為家庭電影的平凡,在這些平凡事件的『小敘述』裡,無處不是生活最真切的面貌,婚喪喜慶、逢年過節、出遊歸寧,傳統『大敘事』中遺漏的片段,莫不從這些小敘述中得以填補;而家庭做為社會最小組成的單位,要書寫一個社會的歷史怎能不從書寫家庭歷史開始呢?」井迎瑞說。
殊不知如劉吶鷗、鄧南光者,當年所拍攝的不正只是「家庭電影」嗎?如今卻成為台灣民眾的歷史記憶、或佐證日本統治時期、臺灣社會變遷的重要史料,這些關注社區、地方、原住民、女性、家庭、與他者的「小敘述」蘊含了多少豐富飽滿的歷史、社會、人類學訊息;於是乎,關注歷史怎能捨棄深具價值的庶民記憶?在社會民主化的過程當中重新撰寫「大歷史」時,怎能略過富含多元細節的家庭電影呢?
但是家庭電影文獻價值的建立,必須回到專業單位有系統的建檔、整理,從私人的、紀念性質的凝視下轉換到有系統的概念脈絡、文本間交互參照、互相映證後,時代的圖像才能被描繪,是家庭電影保存觀念下的再延伸。
影像載體‧維護
莫待逝者已矣,抓住家庭記憶殘影
18日下午,台灣各地的學員帶著8mm、16mm膠片、Beta、VHS等格式各不相同的家庭電影來到南藝大音像資料保存中心,主辦單位則備妥修復工具,帶眾人從最基本的清潔做起,親近、認識手中的紀錄媒材,經歷物質性的修復後,再透過轉檔,將已難以閱讀的影像遷徙到當今可閱讀的媒介上;這除卻是身體勞動的過程外,也是音像科技去神秘化、民主化的實踐:只要有心,人人可DIY,家家可保存自身記憶。
10月18日家庭電影修復工作坊活動紀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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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紀錄所維護組同學擔任小隊輔,領學員進行磁帶原件修復 |
進行8mm膠卷放映講解 講述者:郭榮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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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紹數位轉檔設備與講解操作流程 講述者:郭榮平 |
膠轉磁流程 講述者:郭榮平 |
透過「世界家庭電影日」,南藝大的保存中心將技術與經驗和民眾分享,並透過這個活動,使家庭的記憶由家庭來守護,這和透過官方「委託」、「補助」的概念截然不同,這樣的培力活動突顯了民間自發性保存家庭電影的意義,開啟另一個民間展現自主意識的管道和可能。最終,此活動的核心精神,回過頭呼應了井迎瑞口中的維護概念:「維護使抽象的概念有了內涵、維護使模糊的變為清晰、對於『他者』維護是一種抵抗(preservation as resistance)、維護是為了建構主體、維護是為了歷史不被遺忘!」
高雄市電影館––為老片找到新觀眾
電影修復是一項需要高度專業、知識,投入大量人力、時間、與經費的工作,但是修復完成的電影不能只是回到片庫,它需要不斷被不同觀眾欣賞、討論,才能繼續展現它的文化價值,即使那個價值或焦點,會因時代變化而產生改變。但是,在這個新片怎麼追都追不完的年代,放映老電影更須要心力勾起觀眾的觀影意願,這就牽扯到最核心的問題:我們為什麼要看老電影?這個問題,或許可以透過高雄市電影館(以下簡稱「高影館」)11月推出的「華語經典修復影展」來探討。
銀幕女神、費穆專題 重量級華語經典高影館獨家獻映
高影館此次和中國大陸的中國電影資料館合作,以該館近年修復的華語電影為題材,邀請知名影評人Ryan(鄭秉泓)擔任策展人。他為此次影展規劃三個單元,一為中國1930、40年代的「詩人導演」費穆回顧單元,不但包含其代表作《小城之春》,也放進了費氏早期作品;另一單元「世紀容顏」則聚焦在中國電影黃金年代的諸位銀幕女神,挑選白楊、阮玲玉、周璇、黎莉莉主演的經典影片;最後一個單元「戲說石揮」則挑選多部「上海灘話劇皇帝」石揮主演的華語經典。除此之外,此次影展更邀到國影館修復的李行作品《街頭巷尾》和李導演啟蒙電影《小城之春》,與李導演心中「女神」白楊主演的《一江春水向東流》做兩岸對望,他也希望利用白楊大銀幕倩影的號召力,能力邀李行導演到高雄觀影。
費穆《小城之春》劇照。
吸引年輕觀眾成最大考驗 老片找新意是關鍵
Ryan表示,高影館一向有票房壓力,也努力推行售票放映,在這樣的情形下,放映早期華語經典的影展,必須要花更多心思吸引觀眾進場。他也坦承,目前「修復」或「經典重映」對高雄觀眾的號召力不若台北,因而,需要更花心思增加觀眾進場意願。他和高影館此次以鎖定高影館死忠觀眾為目標,首先將本影展票價由120元降價為80元,同時,除了對經典華語片接受度高的銀髮常客之外,策展人和主辦單位更將宣傳重心擺在年輕觀眾身上。為此,他請電影館找知名海報設計師以當年明星姣好面容為本,精心設計時尚復古風的海報,「我更希望讓年輕人靜下心來試著認識老電影的魅力,其實阮玲玉的《神女》現在看來仍十分有戲劇張力與藝術成就,因此才希望透過女明星的臉作為出發點,讓觀眾更願意買票進場,嘗試看這些老電影。」
而因為經典修復影展開跑前的宣傳期,正好撞到高雄電影節活動期間,他難免擔心無法順利讓影展消息被觀眾知道,所以只能確保影展訊息能在電影節的所有宣傳品上露出,同時也透過電影館粉絲頁貼文提供和影展內容相關的趣聞,勾起觀眾興趣,例如他們會分享張愛玲在《哀樂中年》幕後和編劇間的佚事,以通俗的故事勾起張迷的興趣,或是提供分享劉嘉玲主演的港劇《一江春水向東流》和原版電影之間關聯的導讀,「透過古今的對照,我想讓大家知道,這些老東西正是透過後人的重新詮釋而不斷活化,而觀眾進戲院一探我們喜愛的影視作品的活水源頭,其實是一件有趣的事情。」Ryan 如此分享。而他也表示,若要讓年輕觀眾進場看老電影,策展單位如何在這些老東西之中找到新觀點,是很重要的關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