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產片不是歷史名詞,我們還在這裡

專訪《寒戰》導演陸劍青、梁樂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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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11-15

多事之秋,一場天寒地凍的內鬥正在發生。一輛車上載有警察的衝鋒車在嚴密監視下突然消失,警察成為歹徒手上的人質,其中一名人質還是行動副處長李文彬(梁家輝飾)的兒子。更令人驚訝的是,歹徒用盡各種手段挑釁警察,揭露警方的網絡漏洞,更層層逼近警方高層內部可能有內鬼的震撼事實。以冷靜行動和法治精神逼退強人李文彬的文官副處長劉傑輝(郭富城飾)、充滿理想的廉政署調查員Billy(李治廷飾),要如何在複雜的法治與人性之間釐出真相,又該如何面對自己的限制和陰暗?香港電影《寒戰》描述多人之間互相制衡、彰顯香港人最自豪的法治精神,開創警匪動作片的前所未見的題材內容,被譽為十年來最好的香港電影。

笑說「兩人之間的合作也是互相制衡」的導演陸劍青、梁樂民,一個是參與過上百部亞洲電影製作的資深第一副導演;一個是在電影圈資歷超過十年的美術設計,兩人都擁有豐富的工作經驗和提升香港電影的龐大野心。超過億元港幣的預算,集結影帝梁家輝、郭富城等影迷熟悉的帥氣面孔,洶湧而來的行銷宣傳活動,《寒戰》在中國、香港、台灣,甚至新加坡、馬來西亞一觸即發,準備打一場讓全亞洲看到香港電影光芒的戰役。而在此之前,兩人認為港產電影有什麼樣的困境,又希望透過《寒戰》把港產電影帶往何處?

本期《放映頭條》專訪《寒戰》的兩位導演陸劍青、梁樂民,談《寒戰》的製作和拍攝過,以及香港城市、乃至港產電影的過去和未來。


本片劇情懸疑、節奏緊湊,觀眾應該都很好奇這個劇本是怎麼寫出來的?據悉故事的靈感是來自美國總統大選?

陸劍青(以下簡稱陸):劇本構思的時間長達四年多,我和梁樂民認識很久,從2002年合作《千機變》的時候開始,空閒的時候就出來討論劇本。當初,我們想說的是五個警察在一天之中發生的事情。我有個警察朋友告訴我:警察在聖誕節、過年時,因為觀光人潮多,扒手、小偷也特別多,在旺角最多人的地方,每個部門都要抽一個人出來,組成特別小組專門防範扒手。我聽了覺得很有趣,想要寫這樣的故事,但想來想去一直想不到。後來碰上美國總統大選,歐巴馬和希拉蕊之間鬥得很激烈,我覺得非常好看,想不到劇本就回家看電視,於是想說不如想兩個高層警官內鬥的故事吧。因為香港因為沒有總統選舉,不會發生兩個總統候選人內鬥的事情,而且香港的警匪電影從來沒有拍過警方高層的故事,因此有了《寒戰》的雛型。


電影中有個非常明確的訊息:香港是一個法治健全的公民社會,等於是從比較全面的角度去看香港社會和警察,跟以往強調火爆動作、兄弟情誼、性感美女、或人性矛盾的警匪片確實很不一樣。刻意傳達這樣的訊息有什麼用意?

梁樂民(以下簡稱梁):這就是為什麼我們要放兩個人在裡面、為什麼要制衡權力的原因。我們後來發現,原來我們想說的很簡單,就是不要犯法,權力越大,責任越大。這幾年,香港城市的居民好像很訝異、不開心,覺得很多事情都在流失,從前好的東西現在都不見了。這部電影想讓觀眾感覺到,所有的東西都還沒消失,只是人心有些失望而已,可能你不喜歡現在的特首,但政府的運作仍然很正常。



電影有個香港記者問我:是不是認為香港是最安全的城市?我回答是,因為香港光只有政府運作正常,是無法成為最安全的城市,還得要加上一批素質成熟的公民。香港其實兩個都有,只是現在的居民好像都很不開心。這部電影可以說是一個安慰,讓大家知道,起碼所有的東西都還在。


仔細檢視劇情,很多地方可以有多重、開放的解釋,其實蠻挑戰觀眾的理解,同時有些人物的個性和劇情的細節因果並沒有交待清楚,這似乎並不僅僅是因為劇情節奏太緊湊而產生的結果?

梁:我們在網路上和放映現場都會收集觀眾的意見,因為我們也是第一次當導演、第一次將我們的作品呈現給觀眾看,有人喜歡,有人不喜歡。寫故事時,我們刻意留下很多空白,讓觀眾跟我們一起打這場寒戰。



比方說,衝鋒車怎麼消失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警方之後的應變。亞洲和香港在拍攝這些高科技、未來的鏡頭是很困難的,因為我們沒有這種文化。所以,我們反而不拍衝鋒車如何消失,讓觀眾跟我們一起行進,從警方的角度去看事情,觀眾好像躲在警察局裡看到兩個處長在吵架、跟處長一起去和歹徒交涉。有些觀眾不明白,只覺得為什麼很多事情沒有交代?很多人會討論誰是好人、誰是壞人,最後一場父子的戲,對岸的觀眾反應是很大的。梁家輝在等待彭于晏回來時,手裡拿著一本書,對岸觀眾的詮釋認為這是一個訊號,但我們在寫劇本時其實都沒有想到,非常有趣。有些觀眾很喜歡思考,就會覺得很好看;有些觀眾認為要交待清楚,好像在看電視劇。如果用電視劇的方式看《寒戰》一定會不滿足的。


陸劍民導演的副導演經驗非常豐富,包括《伊莎貝拉》、《性工作者十日談》等不同類型和規模大小的影片;梁樂民導演的專長則是美術方面,在前製或導演現場,兩位導演是怎麼分工的?

梁:他是副導演出身,所以他是現場指揮官,負責安排鏡頭、跟攝影溝通;現場演員如果有劇本上的問題,我就會去解釋,還有跟美術、服裝確認細節。寫劇本的時候,我們有一個默契是,如果我想了一個點子,他覺得不好,他就必須說服我為什麼不好,反過來也是這樣。如果兩個人之中有人覺得有問題,那一定不是最好的,要兩個人都過關了,才確認是最好的方法。在現場拍攝也是這樣,一個take結束後,要兩個人都覺得OK才拍下一顆鏡頭。



我們在現場不浪費時間討論,每天要拍的東西實在太多了。有人會好奇為什麼我們的默契這麼好,那是因為我們都知道現場很貴,我們都很討厭有些大牌演員,到了現場才慢慢跟導演溝通,討論這句台詞我不想說、我的角色性格是怎樣、為什麼要用這個道具之類的。開拍之前,我們有一個像舞台劇的圍讀過程,演員坐下來用自己的角色讀一遍劇本,看看有沒有內容、對白上的問題,全部在開拍之前解決,所以到了現場非常順利。



陸:最浪費時間的就是討論這種事情,因此之前都要先做好。到了現場才討論對其他人不公平,為什麼拿到劇本這麼久,到了現場才提出來?這其實不是大牌的問題,而是習慣了,香港電影的文化就是這樣,沒有圍讀的方法。現在我們不想這樣做,因為沒有資格浪費時間。如果演員妝化好、燈光打好,拍的時候才說:這個佈景、那個道具不好,導演才急急忙忙重新來過,那不就爆了!這一弄浪費一個小時,燈光、攝影師的時薪都要算的。以前我當副導演,他當美術,現在我們當導演,一定不可以發生這種事情。



▲《寒戰》導演梁樂民(左)、陸劍青(右)

《寒戰》本身是個有趣的名字,會令人聯想到冷戰、韓戰等政治意涵,在影片裡它只是一個行動代號的名稱,又為什麼要取名「寒戰」?

梁:這是冬天裡發生的一個事件,但事件有戰爭的感覺。我一開始就想好要用「戰」這個字,但這幾年有很多這類的片名,像是「暗戰」,我覺得這是個很有氣勢的名字,就希望取個差不多的名字,於是冬天發生的戰爭,就叫「寒戰」,朋友也認為這個名字很響亮。



陸:之前有個外國製片,問我們:你們兩個中國人為什麼要拍美蘇冷戰這麼大的題材?其實這只是行動代號而已。美國出兵的行動代號會取像是「沙漠風暴」、「獵殺行動」,如果用四個字感覺比較像好萊塢的影片,兩個字比較簡單、有power。



梁:我記得之前香港警方有個「封殺行動」,因為香港、中國交界的地方有很多人會過來香港帶貨,買奶粉、食品等等,所以叫「封殺行動」,還是「寒戰」好聽一點。有些人覺得這部戲不現實,因為警隊太多帥哥,秘書助手又這麼漂亮。


其實這部片有些裡想化的色彩,包括各單位之間的密切合作,廉政署和金管會的介入調查等等,尤其是警方的層級制度和應變能力,本片的設定跟現實有很大的差距嗎?

梁:電影裡的事件是假的,但警方的應變是真的。我們著重在衝鋒車消失之後不同部門的反應,原本想到衝鋒車消失的點子之後非常興奮,以為這樣可以了,但朋友告訴我們:衝鋒車的編制是在最低層的,高層的老大處長不可能會參與行動,這個事件不可能成立。但如何讓處長參與行動變成可能?我就想到,如果衝鋒車裡坐著副處長的兒子會怎麼樣?用這個原因把它連結起來,父子、親情是很共通的題材,沒有人會覺得這樣有問題。同時,副處長又去告訴處長:你這樣做錯了!管理階層不能這樣介入營救行動,這樣也成立,前後就能夠連貫起來。


這部片裡所呈現出的香港城市景觀也很有意思,空拍的鏡頭能夠一覽海港和高樓大廈,但乍看之下好像不太像香港,反而比較像是紐約大都會,兩位如何想像電影裡的香港景觀?

陸:看起來不像香港,那是因為這幾年香港的變化太大了。香港的城市空間路很窄、很壓迫,抬起頭都看不到天空。



梁:電影中可以看到郭富城拿著贖金在整個城市裡跑來跑去,這是刻意的安排。我們在香港長大,有一些特色景點想要留在電影裡面,因為香港變化很大,兩年之後很多東西已經不見了。比如說電影裡出現的天星碼頭,這是我們從小到大的回憶,過去聽說過要拆除、改建成公園,我們也覺得很不開心,不知道為什麼要改變這個地方。但我們什麼也不能做,只能把它記錄下來。香港是有這些交通工具的,這應該就是我們拍港產片需要放進去的元素。


接續您提到的港產片,這部片被譽為自無間道以來最好看的警匪片、香港十年來最好的電影。同時,劇本企圖回復經典片型、預算超過億元港幣、影帝巨星及新生代演員雲集,可以看得出很龐大的野心,客觀上也是近年港產片很大的突破。您對於現在規模萎縮的香港電影產業有什麼看法?

梁:國內有一個說法叫做「港產片已死」,認為港產片的歷史責任已經完結。每次我們看到這種言論都覺得很不開心,因為我們還沒死,很多人還在搞港產片。



陸:說起來,可能是港產片這十多年的方向走錯了。我參加過很多亞洲電影在香港拍攝的計劃,我跟韓國電影圈的人聊,他們其實都很喜歡看香港電影,但停留在80年代最紅的警匪、動作片。90年代開始,香港電影開始有些有名的女星拍攝三級片,紅了以後大家就一窩蜂拍三級片,最後不新鮮了,就開始改拍小品、周星馳這種喜劇片。但大家要看的是周星馳,只有周星馳能演,其他人演就像傻瓜一樣,不好笑了。所以變成現在這樣的路線,我們拍的電影,別人不明白,在全亞洲、台灣都不賣座,製作預算越來越小。現在,在香港拍小品,製作費必須壓到四百萬港幣以下,十天拍完,這種體質不好,但沒有市場也沒有辦法,因為只要超過四百萬肯定虧,老闆也不願意付錢。我們希望電影公司老闆、演員都能想一想,一起走向對的路。



梁:和大陸合拍片的資源很大,我們許多前輩也在大陸發展,有成功的例子,比如《投名狀》;也有失敗的例子,大陸、香港票房都很差。這幾年,香港電影有一些反省,有些導演會認為,如果拍合拍片那麼困難,也不一定賺得到錢,為什麼不重新拍香港的電影呢?最近很多地道的香港電影出現,像《低俗喜劇》,算是一種反省吧。其實香港本土的票房也是可以很厲害的,這十幾年來,香港觀眾有很多被騙的經驗,包裝講得很厲害,但進戲院後發現是另一回事,所以變成只看好萊塢的電影。現在他們慢慢願意進戲院支持港產片了,有個專欄作家說過:香港人不崇洋、不崇歐美,而是崇優。知道那是好的才去看,《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是台灣電影,是因為它好看、能引起共鳴,是每個人年輕時都經歷的故事,拍得比香港還好,所以支持。我們現在也在反思這件事:為什麼台灣電影在香港是票房No. 1?我們也要努力。


本片預算破億,是香港電影近年少見的大製作,找資金的過程中是否很難突破,或者說這樣恢復香港電影經典的野心得到很多支持?

梁:我們這次很幸運,遇到張老闆,他身兼老闆和製片人,也擁有戲院。這部戲並不是一開始就有這麼大的預算,而是慢慢增加的。



陸:一開始寫劇本時,我們雖然都在電影圈工作很久,但並沒有導演作品給別人看,因此自己都會先控制預算。給老闆看完後,老闆很喜歡,便開始給我們意見,慢慢擴展。原本這只是一部drama,沒有開槍、爆破,因為太貴了,根本不敢想。後來老闆決定不搞合拍,就不影響我們的創作,再慢慢加入爆破、開槍等商業元素。



梁:最開心的是我們用港產片的身份進大陸,再回來台灣。台灣的發行公司朋友告訴我們:台灣十多年來還沒買過香港片,《寒戰》在馬來西亞也有上映,接著是新加坡,起碼有人留意到了,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的現象了。有些人在問:這是港產片回來嗎?這種感覺是很開心的,我們不能代表港產片,但身為香港電影的工作人員,我們一直很努力,港產片不是歷史名詞,我們還沒有死。



陸:盡一點力了!我們希望整個電影工業可以反思,每個地方的電影工業都有風光、有衰落,但永遠都需要反思為什麼會變成這步田地?這不是一、兩個人可以改變的,希望大家可以一起改變香港電影。比如說卡司很重要,但香港現在其實是沒有三十歲的年輕演員的,台灣反而很多,像彭于晏、趙又廷,可能是因為沒有訓練新的演員。


這或許也是主角仍是香港電影熟面孔的原因,但除了演員之外,新的導演和技術人員也有很大的斷層嗎?

梁:工作人員年紀越來越大、老化了,但現在攝影組慢慢有好起來,過去因為機器很重、工作時間很長,早幾年是很難有新人入行;現在學校有訓練,有些年輕人這幾年作得很好。特技部門這幾年也不錯,反而道具、場務、燈光這種崗位比較少人,因為要懂的東西太多了,很多年輕人不願意做。



陸:燈光助理比較沒有年輕人去做,因為現在大家都讀書讀得很好,不像以前的工作是以賺錢為主。而且,小規模的四百萬製作費要分給這麼多人,他們的工作這麼辛苦,收入卻不成比例,這並不是因為薪資太低,每天的薪水其實很好,但他們是散工,開拍了才有錢領;一部電影才拍十天,卻必須籌備一個半月才能開工十天,所以賺不了錢。



梁:看到台灣電影圈這幾年慢慢好起來,對我們也是一個鼓勵。



陸:台灣跟香港在電影方面一直以來都有很多聯繫,我們剛入行的時候,很多電影公司都會問我們要不要登記成自由總會的會員?如果不登記,這部片進台灣是沒有你的名字的,那時候大家都要加入自由總會。


最後,請給《放映週報》的讀者一個推薦本片、非看不可的理由。

陸:香港電影很久沒有在台灣放了,希望台灣觀眾多多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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