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面孔裡瞥見不老歷史
專訪《不老騎士》導演華天灝
2011年,一則廣告讓大眾看見幾位老爺爺重拾年輕夢想、騎上摩托車帶著逝去好友親人的相片環台旅行的故事;而對比挑戰不可能任務的熱血激昂,這回紀錄片《不老騎士-歐兜邁環台日記》以90分鐘的院線版本,填補出每位老爺爺、老奶奶動人的生命經驗血肉。17位環島成員象徵著台灣的族群和歷史:篤信道教、說閩南語的團長賴清炎爺爺是日據時代的警察,身為警察的責任感讓他堅持帶領一群老人環島;隨國民黨來台的軍隊士兵在台灣一住六十年,有的卻還沒有機會遍遊台灣;牧師夫婦是台灣人,而典型清教徒式的愛情和生活,又充滿節制但幸福洋溢之感。在旅途中,這群長者用自己信仰的儀式為對方祈求平安順利,互相理解(有時也聽不懂)對方的日常語言,更在六十年前戰場廝殺、六十年後共同環島的奇妙緣份中「一笑泯恩仇」。首度嘗試拍攝紀錄長片的華天灝導演以沒有想太多的鏡頭,「等」到了許多不同歷史經驗的個體生命真心交會的動人片段。
本片起始於「弘道老人福利基金會」這個致力於建立健康老年生活、提供在地服務的基金會所發起的構想,而原本單純的構想,也在導演華天灝花費多年時間擴充、剪輯之下,呈現一個具有史觀的多元歷史縮影。近年,高齡化成為一個嚴峻且迫切的現象,瀕臨崩潰的健保醫療系統、供不應求的照護空間、設備、人手,逐漸增加的老年人口將往何處去?又要如何活得快樂且有尊嚴?最近的許多電影如《搖滾吧!爺奶》、《昨日的記憶》、《桃姐》紛紛讓電影裡的老人形象豐富了起來,過去也有經典捷克電影《秋天裡的春光》展現美麗青春的老年生活。《不老騎士》或許是老年版的《練習曲》,也提供已老、將老、未老的觀眾一個練習變老的機會。
《不老騎士-歐兜邁環台日記》入圍本屆釜山影展「超廣角」競賽單元,並即將在全台上映。本期《放映頭條》專訪導演華天灝,從拍片的過程,談及自身成長的經歷和對台灣人情味的感動。
《不老騎士》從2007年開拍,過去也曾有較短的版本、發行過DVD,也曾經變成大眾銀行廣告題材,為何現在仍堅持要將這部紀錄片推上院線?
華天灝(以下簡稱華):開拍時是一個二十萬的案子,只有15分鐘,剪完頂多變成一個MV,那時沒有想太多,就找了很多好朋友一起去拍片。原本是受弘道老人基金會辦的環島活動,希望在巡迴座談的過程中先放影片,原本的目的是這樣;後來發現,爺爺奶奶自己的故事很吸引我,於是想拍成紀錄片,就建議基金會加入更多情節,比如爺爺克服困難的過程,包括蘇花、南橫、天氣、身體,再去帶到爺爺本身的故事。開拍之後,才發現拍到的東西比自己想像的精彩很多:團長出發第一天就生病,還有帶著妻子遺照環島的阿伯,裡面有太多元素;拍到三分之二左右,我才知道這個故事大概長怎樣,覺得這可以發展成一部超過60分鐘的影片。裡面有神風特攻隊的教官、日據時代的警察、外省爺爺在大陸打仗,60年前他們見面是在戰場,60年後他們一起騎車環島旅遊,命運很神奇,這幾乎是你沒辦法想像的事情。而團長是最想要完成這件活動的人,又是唯一自己無法完成整個旅程的人,可以看到他的衝突和拉扯,團長的毅力真的很讓人尊敬,包括他們玩起來的時候很像小朋友,但有時候又會突然講一句很有哲理的話。我發現,這部片的厚度和廣度比想像中更大,如果這部片只是講爺爺們騎車環島的故事,反而把他們的生命講窄了,應該要拉到他們自己生命的片段,以及他們身上的大時代。人生會經歷過很多事,不一定很完整,會有遺憾,就是這樣在往前走。比如說帶妻子遺照環島的桐伯,他們家過年很熱鬧,但太太已經不在,他也就這樣很認真過日子在前進。人生的旅程才是我最想在這部片中傳達的。
弘道老人基金會覺得老人在社會上的限制太多,希望大家應該要支持老人去做自己想做、而且可以做到的事情。他們先有了環島的想法,跟團長一起發起,才有了這個活動;徵選爺爺後,開始訓練,訓練過程中我們才進去拍。他們自己有做過調查,發現想環島的爺爺蠻多的,環島台灣很有趣,是一段不大不小的旅程
我一開始就想上院線,為了基金會活動剪了50多分鐘的版本,巡迴活動上大家都很喜歡,最後總共播了3、400場,誠品、電視對這部片產生興趣,那時剛好遇到CNEX第二屆影展,還跑去半路攔轎,跟工作人員說:「對不起!我們拍了一部跟夢想有關的紀錄片,可不可以讓我們播一下?」人家明天要開展、片都排好了,沒辦法播,就這樣到處去找資源。後來運氣很好,拿到短片輔導金,才讓後期有辦法進行。但其實,我們是2009年就想上院線,後來補拍了很多爺爺生活的片段,包括剪頭髮、釣魚、祖孫家庭生活、過年等等;剪了三分之二,結果碰上八八風災,基金會投入所有人力去救災,因此無法在2009年上映。2011年大眾銀行又拍成廣告,大家才知道這件事。今年才重新剪輯,光是看帶就看了三個月,剪了7、8個月,等於又是一個重零開始的過程。其實,我到上個月都很擔心,因為我對素材看得太熟了,感覺失去判斷力,很沒有信心,因為我的狀態極不客觀,看了幾場試片的觀眾反應後,才比較安心。
前半段突顯了幾個爺爺的背景、工作、個性,最後選擇聚焦在團長、德玉爺爺、桐伯、牧師夫婦等幾位主角,選擇角色和整理故事是一個怎樣的過程?
華:一開始當然是會到處跟每一位爺爺去聊,後來才建立起不同的角色。在製作過程中,我是慢慢順出故事,比如桐伯講了一個愛情故事,其實他講的就是承諾、責任,每個元素都會包含背景和時代;中天爺爺第一天就摔車,大家都嚇死了,最不緊張的就是他,其實就是樂觀。從神風特攻隊、日治時代警察,慢慢去拓展到本省外省、華人文化、祖孫感情、家庭、愛情、宗教,硬放了很多東西進去,環島其實只是個框。所以,這部片在剪接上非常困難,一旦離開環島時空感覺或破掉,所以這件事真的是要命累。我本來拍了很多很棒的片段,比如德玉爺爺和孫子之間的互動,可惜最後放不進去。我跟他們家的成長背景也很像,看到感情豐富、外表嚴謹的德玉爺爺常常讓我想到自己的爺爺,他一直跟孫子說「要勇敢」,你會發現他的外表和內心是有衝突的,於是拍到後面才決定要把他年輕時無法回家奔喪的段落放回去,最後看到他過年時在家裡祭拜祖先,會感受到那之間的落差和連繫。
您一開始是拍廣告、接案子來接觸影片拍攝,能否談談您開始拍電影的過程?為何又選擇紀錄片這個類型作為開始創作的起點?
華:我大學念世新廣電,對創作一直很有衝動,寫文章也寫歌,沒想過拍片,後來出了一張唱片。因為出唱片的關係,接觸了很多這個產業的人,到了大三大四後,唱片業景氣不好,開始比較專心在拍片。一開始,拍片的衝動其實就是因為好玩,那時候的狀態比較難得,你會一直有感受,讓你有很多話想說。我當時很想拿創作當工作,2003年畢業後雖然想拍片,但連五萬塊都申請不到,沒辦法創作,覺得很慌張,我記得2006年在金穗獎頒獎典禮,看到同學在台上講自己的作品,還有陳正道,那時《盛夏光年》快上映了,我們的年紀差不多,他們在台上講導演的創作理念,但我可能想進電影業當基礎助理都找不到門路,就開始接案子,想說至少還在這條路上,包括記者會側拍,就這樣到處亂拍,其實《不老騎士》就算是其中一個案子,後來都在拍廣告。
在拍《不老騎士》之前,我其實沒看過什麼紀錄片,我是看好萊塢電影長大的,對紀錄片的想像就是比較沉悶,議題很深,但如果不關心這個議題可能看不太下去,後來發現一個真實發生的事情,其實可以用比較通俗的方式來說。在這樣的狀況下接到《不老騎士》,因為都找不到機會創作,所以沒把它當案子看,就是想要一個作品,就找很多認識的朋友去拍。對我來說,最難得的是拍這部片時的狀態,因為想得很少,事情非常簡單,只有純粹的好奇,不會去預設要拍到怎樣的畫面、對的素材,而用技巧去拍到;而是對爺爺真的在意、好奇,不管重不重要都會去拍。紀錄片需要等到好的故事、畫面,需要花時間,可以感覺到深度不同,因為那樣的狀態,大家都不會拍,就是小朋友想要開大車,所以情感很純粹、互動也很對。
我大部分的素材是26歲時拍的,31歲時重新回頭整理那時在想的事,當時的思想現在被整理、說出來。如果在2、3年前剪出來,或許不是這個版本,所以這5年的沉澱還蠻好的,現在常常都在接電話,離當時創作的狀態有點距離,所以更知道珍貴的東西是什麼。
最近這幾年有越來越多影片在談論高齡社會,比如之前的《搖滾吧!爺奶》,還有幾位台灣導演合拍的失智老人紀錄片《昨日的記憶》、最近的《桃姐》、《麵包情人》;反過來看,《不老騎士》裡的爺爺大多屬於身體健全、頭腦清楚,但其實還有更多老人行動不便,您如何看待這個部份?
華:弘道老人基金會期時做了很多事情,讓大家去打棒球、打靶一天,而不一定是環島。我覺得爺爺們去養老院參加活動時,那些養老院裡行動不便的老人是有被鼓勵到的,大家可能沒有想到老人本身是可以環島的。
這部片裡面有很多本省、外省之間的互動,也包括不同宗教(道教、佛教、基督教)的並存和不同語言(普通話、閩南語)的笑點,非常有意思。這部份應該是您很有意識想要呈現的嗎?
華:我在很多場合問國、高中生,你是哪一個國人?他們其實都回答不出來,他們會說他們是台灣人,但若問他們是哪一國人,他們就不知道了。
在《不老騎士》裡,有很多本省、外省的互動,而且互動非常好,所有團員都非常尊敬團長,而團長是道道地地的台灣人,他對每個人都是一樣的,不管是族群上、文化上、宗教上,你用力去尋找,可以看到一些影子,這是我刻意留下來的。我原本拍到一顆鏡頭,有一個外省爺爺過年前去剪頭髮,他說:「我來台灣六十年,台灣是我第二個故鄉,我當然喜歡台灣。我在這邊剪頭髮四十年,剛來的時候頭髮是黑的,現在變白了。」而剃頭的阿姨是台灣人,他們就國、台語雞同鴨講,可惜後來整段拿掉了。
我在剪接時,想要突顯不同的族群、歷史相處很融洽這件事,當然這件事是事實。我的台語很爛,講台語的爺爺都跟我講國語,我覺得片子裡最濃的就是人情味,爺爺真的把我們當孫子在疼,還會發糖果給我們。他們每個人都有帶手機,但晚上他們都會排隊打公共電話,他們成長的背景裡是沒有手機的,所以他們關心人的方式很簡單,不會透過手機、網路,就是拍拍你、幫你夾菜。因為這樣的互動,感受很簡單、直接、強烈;相較之下,我們工作一段時間之後就會想太多,資訊也大多是從手機、網路來的。我們的表達跟爺爺們很不一樣,有些付出關心的本能會越來越遠,這些互動對我來說是很重要的提醒,拍紀錄片就是一個互動的過程,互動會決定鏡頭前爺爺們的樣子。
《不老騎士》這次入圍釜山影展,我其實蠻驚訝的,原本以為紀錄片雙年展和金馬比較有機會,沒想到這兩個都沒入圍,反而入圍釜山,蠻意外也蠻開心的。比較重要的是,國外的觀眾到底看不看得懂其中的歷史厚度、價值觀?如果這個台灣出發的故事全世界可以看得懂,因為國台語的梗玩得有點多,我會去看看國際觀眾的反應,翻譯上可能要多下功夫。
最後請推薦《放映週報》的讀者一個非看不可的理由。
華:這個不會再重來的時代,用簡單輕鬆的方式讓很多人產生興趣,是《不老騎士》很有價值的地方。用熱血環島、老人冒險的故事裡,再把濃厚的情感、老人的歷史、生命的厚度、華人文化中的家庭,埋進所有的訊息,是這部片很有價值的地方。這部片也很能代表我們這五年的一些想法,是一個很美麗的禮物。每個人都可以在裡面找到自己的生活經驗,那種人情味、以及在台灣生活的感覺,有緊張、好笑、感動等各種元素,非常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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