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光奔馳的青春迷走

專訪《陽陽》導演鄭有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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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07-31

《陽陽》是一部迷人的電影,描述了一個中法混血、熱愛田徑的少女「陽陽」,從小活在旁人對其血緣、身分的質疑中,來自單親家庭的她卻從沒見過法籍的父親。長大後她隨母親改嫁,成為了田徑教練的女兒,並要學會以新身份面對師長、同儕、及曾是親密戰友的新姊姊,此時她卻不經意與之陷入難解的三角習題中……。

陽陽身陷於親情、友情、愛情的多方衝突,但編導鄭有傑並不欲如商業電影般用起承轉合的公式,將劇情推導至虛假的美好結局、廉價的救贖,來填補觀眾速食的胃口。相反地,《陽陽》以風格化、迫近感十足的手持攝影,拍出了逆光中躍動、時而失焦的詩意畫面,真實而細膩地捕捉青春女孩面臨人生困局時的種種徬徨踟躕、浮躁心緒。我們所看到的陽陽不是徒有白人洋娃娃輪廓的膚淺美少女,而是一個不諱剖開幽暗內在,有血肉靈魂的立體人物;儘管她追尋自我與愛的過程時而困頓、迷航,但那份真誠與勇敢,令觀眾不禁隨著她奔跑的呼吸脈搏,怦然悸動。

本片為李安、李崗兄弟聯手策劃、以扶植新秀導演為目標的「推手計畫」的第一號作品,導演鄭有傑不僅曾以《一年之初》入選威尼斯影展影評人週單元、獲得台北電影節百萬首獎,近年更演出多部電影、戲劇作品,以《波麗士大人》中潘士淵的形象深植人心。相較於《一年之初》充滿野心、龐雜的多線敘事,此次《陽陽》回歸到單一核心角色的刻畫,在人物的層次塑造、演員的指導上,無疑比前作更為成熟洗鍊,令人對其未來發展充滿期待。

本期《放映週報》的專訪中,導演鄭有傑對電影的熱情、全力推廣作品的用心表露無遺,他大方暢談了創作劇本、指導演員、現場拍攝歷程的諸多心得,並分享他對於電影生命力的信仰,以及堅持原創、忠於自我的理念,本人散發的氣質就如同《陽陽》這部電影般:真誠、直率、動人。

問:本片的劇本據說發想自女主角張榕容中法混血的身份背景,您的父親好像也有日本華僑的身份,想請問跨文化的身分認同,是不是你在作品中想要探討的重點?

鄭:這部片一直被別人這樣講,但其實我並沒有刻意要談「身分認同」,它只是一個背景而已,故事內容的重點不在這裡,《陽陽》還是在講一個追求「愛」的一個過程,但總被影評人或觀眾們這樣討論。


問:據說監製李崗先生原本希望劇本能走一個三幕劇的商業片型,但在你後來自己開拍時似乎做了不少修改,想請問從當初寫劇本、到後來投案、再到開拍前,劇本修改的重點大致有哪些?

鄭:整個改掉,我修劇本不是將已經寫好的劇本加減場次,而是重開一個新的檔案,從第一場第一顆鏡頭開始寫,當初的劇本和現在的差很多,主要精神、人物一樣,我要表現的東西、達到的感動也一樣,但故事的長相完全不同,我一開始申請輔導金的版本是這樣開場的:有一顆彗星要掉到地球上,陽陽看到了巨大的隕石從天而降,心裡想:世界要結束了,所以那天晚上她做了一件一直想做卻不敢做的事──跟她好朋友的男友上床,其實兩人一直互相有感覺,但礙於關係沒說出來,而當她以為世界要毀滅時,才做了這個決定,結果隔天早上醒來世界卻沒有毀滅……。但後來在修改的時候,我們決定要拍一個有真實感的電影,像這樣子太戲劇性、太使用電影技巧的東西就一個一個拿掉,如果注意看的話,這部片子沒有倒敘手法,沒有淡入、淡出,也沒有融鏡,就是為了要保存影片的純粹、手工感。


問:這部電影明顯分成兩個段落,前半段鎖定在陽陽面對新家庭、與姊妹和學長三角戀上的問題,後半段則聚焦在她離家後,發展演藝事業、與經紀人鳴仁發生情愫、以及尋父過程的跌跌撞撞;兩段的故事主軸截然不同,為什麼會採用這種兩段式的劇情結構?

鄭:其實《陽陽》是部角色電影而非故事電影。對我來說故事電影就是以故事為主,有開頭就要有結尾,所謂的三幕劇就是在服務故事的起承轉合;角色電影不代表沒有劇情,但它是跟著角色在走,而非服務情節,所以這部片叫《陽陽》,就是在講陽陽這個角色。在電影裡中九個多月的生命切片中,她的人生有很大的轉折,若從故事電影的角度去看,《陽陽》的確分成前後兩段,但它的定位其實是跟著陽陽這個角色走的。



其實我還是可以把它剪成故事電影的形式,因為我們拍了很多其他角色的故事,像是張睿家飾演的紹恩、他的爸媽等人後來怎麼了,其實都有拍,但剪接的時候都剪掉了,並不是因為他們演不好,有一場是拍小如承認她下藥、完全崩潰的戲,她演得非常好,但之所以剪掉,是因為我發現這部片告訴我說它是一部角色電影,如果硬把它剪成故事電影,就成有兩個結局的四不像,而那個結局甚至是很一廂情願的Happy Ending,既然電影本身告訴我它不該長成這樣,我就讓它變成應有的樣子。


問:據說初剪版本和後來上映的版本有很大的差別,可否多談談你當初在後製剪掉了哪些部份?哪場戲是你覺得最難割捨的?

鄭:沒有所謂無法割捨的戲,因為不是第一次拍片了,這種無法取捨的困難階段其實已經過了,我們後製的過程非常匆促,當中所猶豫不已的,在於對自己的直覺是否有把握,就像我剛才說的,電影本身會告訴你它應該長什麼樣子,它非常玄,也是非常主觀、直覺,看似不科學的事,應該很少有教授會在課堂上這樣教,但這卻是許多資深電影人共同的體悟,杜篤之、陳博文老師這樣講,李安、崗哥(李崗)也跟我這樣講,我第二部短片《石碇的夏天》的剪接師陳曉東也這樣說,從那一次的剪接過程中我就體悟到了這一點,所以這次剪《陽陽》時的問題,只在於對自己的直覺有沒有信心而已。其實我都知道初剪版本要砍掉哪些部分,而後來給許多拍電影的人看時,他們的意見都一致指向:為什麼你不大膽的把那些東西給拿掉?所以最後理所當然就把它們剪掉了。


問:可否進一步談談本片顧問李安導演在後製的時候提供了哪些意見?

鄭:我在後製時有跟他見過一次面,也只有那一次的討論,談的就是剛才所說初剪修改的問題,拿給李安看的版本還剩一點點結局沒拿掉,他看了之後覺得還滿驚艷的,沒想到台灣年輕的導演所拍的電影會是這個樣子。



修改結局時,我卡在一個地方猶豫不已:我怕我把它剪掉了,有些觀眾會覺得故事不完整、前後不連貫,我開始擔心起所有的觀眾。的確有電影能滿足所有的觀眾,但我後來很清楚知道,如果我想顧及所有觀眾的想法,我就不誠實了,如果明明知道這個部分不美,卻為了要交待故事的結尾而硬加進去,反而會破壞電影的美感。



和李安導演討論時很舒服,他不會倚老賣老,而是坐下主動跟你平起平坐地聊,很單純地變成兩個創作者間的討論,我那時候和李安談我碰到的瓶頸,以及想修改最後幾場戲的念頭,他看過片子後問我說為什麼要想把它拿掉?我說我每次看到那都覺得尷尬,好像拿掉後整部片會變得更完整;李安導演給我一個很妙的答案,他說就算留著也無損這部片的價值,或突然變成商業片,而就算拿掉也不會因此變成藝術片,電影就已經有了它該有的樣子,那這樣到底是應該拿掉或不應該呢?(笑)最後李安跟我講了一個很簡單的原則:如果拿掉後,它給觀眾的感動和沒有拿掉前是一樣的,那就把它拿掉,如果效果是一樣的話,那就選時間短的那一個。



和李安導演的對談真的是一種討論,他不是教你,因為他很清楚知道每個創作者都有自己的電影語言,所以他非常的尊重我和其他推手計畫的導演們。記得有一次餐會中,他說他看過了我們每個人的劇本,並且講了些對劇本的意見,但最後他說:我剛才所說的意見其實沒有太大的意義,最重要就是保持一個原則:一定要拍你有感覺的東西,只要你拍的是你有感覺的東西,一定就錯不了。


問:《陽陽》的最後一個鏡頭令人印象深刻,是用她在清晨長跑的畫面收尾,這也是當初就決定好的嗎?

鄭:這是開拍前攝影師的構想,結局陽陽在清晨跑步的鏡頭原本有完整的劇情,為了把清晨跑步的畫面放進劇本裡面,我還在它的前後加了一些「戲」,好比說她之後會再碰到教練,然後教練跟她說你回來吧。後來和攝影師討論時,我就說它太戲劇性了,要把它拿掉嗎?攝影師說:可是我很喜歡清晨跑步的感覺,我說我也是因為喜歡這種感覺,才寫了這場戲(笑),他就說如果你有感覺的是清晨跑步,那拍你有感覺的東西就好啦,幹嘛硬在前後增加情節?



於是我們就這樣拍了,後來越弄越大,總共動員了100個人來拍,或許觀眾看不出來哪裡動員了這麼多人,但這個鏡頭所有的光源其實都是打出來的,而且只有一次機會,要把握清晨破曉的那一刻,錯過就沒了,也沒有第二個工作天可以補拍,說實在的我很擔心萬一那天陰天怎麼辦?而們的作法就是:如果碰到陰天,對不起,你就只有陰天,沒有錢再給你補拍。拍這部片很多時候都在「賭」,賭太陽剛出來、或剛下山的時刻,副導林書宇常常會很擔心地和我提醒許多事,我就說:陰天的話就拍陰天啊,不然還能怎麼辦?可是很幸運地都被我們賭到了。


問:由於主角陽陽跟演員張榕容本身的背景有許多相似處,想請問當初在寫劇本時是完全虛構出來,還是有和她討論、試著把她的個人經驗放到劇本中?

鄭:如果會讓觀眾覺得高度相似的話,那代表張榕容真的演得很好,因為張欣陽跟張榕容基本上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唯一雷同處在於他們兩個都是中法混血,而這個東西是躲不掉的,我找一個中法混血兒來演陽陽,總不能說陽陽是中日混血兒吧?除此之外,兩人完全不一樣,張榕容本身是在一個大家庭長大的小孩,她本身也很討厭運動,而劇情後段陽陽雖然也進入演藝圈,但是張榕容本人十歲起就開始當童星,而且平步青雲,和片中陽陽的經歷並不同;而陽陽最喜歡的其實是跑步,根本不喜歡去演戲、當一個藝人。



當然我多少有利用觀眾的猜測或想像,但是我們拍的是陽陽的故事,並不是張榕容的自傳,只是我跟張榕容等其他演員認識非常久,所以工作時和我們剛認識的工作方式完全不同,很多話都不用講就已經了默契,因為彼此真的太熟了,所以會去做很多挑戰極限的事情,很多場戲其實拍到後來,我們都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


問:張榕容在真實生活中是一位不會說法文的中法混血兒,在電影中飾演相同背景的陽陽,而片末



有一段描述陽陽成為演員後,在電影中演出一位尋找生父的中法少女;這種層層套疊的「戲中戲」非常有趣;您過去也曾《一年之初》有寫入「拍電影」的情節,利用使用後設手法模糊去模糊虛構與真實的界線,想傳達哪些意涵、或達成哪些效果?

鄭:我不知道該說是我懶惰,還是說這是我的個人偏好,我的第一部短片《私顏》就是非常後設,之後的《一年之初》和《陽陽》也有類似的橋段。



其實我一開始並不希望這部電影再出現「拍電影」的情節,但寫著寫著就寫成這樣,或許是因為我真的很喜歡電影,我對拍片的認知不單純只是「拍電影」而已,它對我而言是一種人生的實踐,我從《一年之初》開始,每拍完一次電影,就覺得拍片那段時間所發生的事情不是假的,像《陽陽》這部片,你不會覺得它假、虛幻,它對我來說是真實存在的,只不過是它會結束而已。所以對我們這群人來說,我們有兩個世界:一個是電影中的世界,一個是現實生活,但兩者都是真的。



但我現在想要改變這件事情,我希望以後能把拍片當成單純的工作;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到,也不知道這樣對不對,但想這麼試看看,而不是把它當成宗教。


問:陽陽好像不是那麼熱愛演戲,她的熱情一直在田徑,那她投入演藝圈的原因究竟是什麼?

鄭:她是為了生存,她得活下去、有飯吃、賺錢吧,她也很清楚知道她的外表是一個武器,每個人都說她很漂亮,每個男人都想接近她,都對她有企圖,吳鳴人在前半段就有出現對她說她很特別,而她要生存的方式就是利用她的武器。



我自己私心的解讀,是猜測陽陽是否為了要讓她的生父能在媒體上找到她,所以才成為藝人?



鄭:也許是對的喔,也許有這個可能。即便我是創作者,我對觀眾的解讀都很尊重,回到我剛剛那套理論,電影是有生命的,電影本身會告訴你它該長什麼樣子,這樣說好像很天真、讓人覺得不好意思,但我相信電影本身的生命力,照這個邏輯下來,即便是創作者也不一定了解作品裡面的東西,因為創作並不是靠著理性邏輯來實踐,當然剪接時仍然有一定的邏輯、節奏感,但創作者所相信的,是一個超脫於理性邏輯之上的東西,他本身也不一定能了解這個作品的一切,所以我會尊重每一個觀眾對作品的解讀,即使是身為導演也不應該去干擾、介入觀眾與作品間的親密關係。


問:接下來想討論關於電影表演的問題,回到榕容身上,由於她自己和角色背景上的相似性,所以是否會在教戲的過程,要求她把融入自己個人的經驗或情感到角色中。

鄭:首先,我和演員的工作方式和一般的導演不同,我不喜歡給演員下指示說你等一下該怎麼演,因為當我是演員的時候 ,我覺得「要怎麼演」那是演員自己的功課,演員本身要為角色負責,但這並不代表我完全不管,我們在開拍以前會作很多討論,像我和榕容甚至是在寫劇本時就開始討論,所以其實在現場根本不需要做什麼事情,讓她自己來就好了。



陽陽表面上是個開朗、陽光的女生,但內心又有很多深沉、壓抑的情感,這種雙面性格的層次也是張榕容自己的詮釋嗎?



鄭:那個是角色本來就寫成這樣,說實在的誰不是這樣?每個人都很複雜,不是用同一種臉孔面對世界的全部。這部電影其實有在談一個很少人發現到的主題,就是每個人在這個城市裡面扮演的角色,我們每個人都不只扮演一種角色,我們在公司工作、回家面對家人時扮演了不同的角色,面對情人時扮演的又是另一種角色,也許面對第二個情人又還有別種角色,而哪一個才是真的?對我而言它們全部都是真的,表演沒有所謂的真假,你獨處的時候真的,面對別人時也是真的,我們常常把表演東西詮釋成虛假,但英文的performance指的是「表現」而非「扮演」,每個人無時無刻都在表演,演員跟一般人的差別只在於他的表演是有意識的,而一般人則是無意識地在表演。



這部片講的是我們在城市裡面不得不扮演的各種角色,我們內在有很強烈的慾望或感情,不管是對生父、異性、同儕、或媽媽的,都有各式各樣的感情,但有時卻沒辦法完全表現出來,這部片在講的就是這麼一回事。


問:張榕容曾在《一年之初》中和您合作過,黃健瑋也是在《石碇的夏天》中被你發掘,甚至他後來演《海巡尖兵》時,還和你有精采的對手戲。這幾年間他們分別陸續和不同的導演合作,拍攝《陽陽》時再和他們碰頭,你從他們身上看到哪些轉變?

鄭:就完全不一樣(笑)。你講到這個很好玩,我跟黃健瑋認識很久了,但上次合作《一年之初》已經是三年前的事了,所以在拍《陽陽》以前我們兩個處於一個非常高度的張力,他之前碰面時會跟我說:「有傑,我跟以前不一樣了。」我也回說:「我跟以前也不一樣了,沒關係啊,碰看看就知道哪裡不一樣。」我們兩個好多次都處於一觸及發、劍拔弩張的狀態,有一大部分是為了面子(笑),對其他的人不會,但我有時對他沒辦法放下導演的面子(笑)。後來很好玩,就乾脆就把這份莫名其妙的張力放進電影,而我有時也會利用自己和演員私底下的感情、互動,讓他們把情緒帶到鏡頭裡面。



張榕容則就完全不一樣,她就是開花了,她在《一年之初》還只是含苞待放,但若一旦開花,就絕對是全世界最美麗的一朵花,拍《渺渺》時她其實就已經差不多成熟了,我這次只是很幸運地碰到她最好的狀態。她是一個非常努力的演員,很熱愛表演,不管是我一開始認識她的《一年之初》、或之後的短片《天黑》等等,她每次的表演都全力以赴,搞得自己傷痕累累,但每次的經驗都是呈現快速、跳躍式的成長,現在和她合作時,就算是閉著眼睛拍都會好看。


問:另外一位新人演員何思慧原本是田徑選手,之前完全沒有表演經驗,你是怎樣引導她進入小如這個角色的狀態?

鄭:我已經不只一次這樣說過,何思慧是《陽陽》拍攝過程中最大的驚喜。她是新人演員,之前沒有接觸過表演,所以她以為演戲就是要「來真的」,我會告訴她接下來這場戲的情緒,或用一些技巧把她生命中類似的經驗、情緒,帶進去戲裡面,但我不會去告訴她等一下怎麼演、手放哪裡這種細節,很多人跟我說電影裡有好多好細微的動作、表情、情緒,這全部都是演員自發性的表演,不是我教她們的。



我不敢說何思慧的表演功力多爐火純青,但至少在這部片她做到許多專業演員都不一定能做到的事,例如說和張睿家的那場床戲中,兩人做完愛後她問男友說她是誰,他回答說是小如,然後她就流下一滴淚,那顆鏡頭我們讓整捲底片roll完,拍完之後攝影師驚嘆地問我說:導演你有看到嗎?我立刻回答說:有有有!她的眼淚就流在那麼好的一個時間點,有做表演就知道,這不是演出來的,而是真實的情感。



不要看她一副外表呆呆的樣子,其實她是一個非常好強又肯付出的演員,面對張榕容這樣一個天才對手,卻毫無畏懼,可惜這是她第一次的演出,很多場戲都真的用盡全力在做,像有一場戲是爸爸叫她從房間出來吃飯,最後陽陽要回房間的時兩人剛好不期而遇,那場戲很誇張的是,我只要拍小如哭完走出房間後的情緒,之前都不會拍到她,那她之前在房間裡幹嘛?她是在房間裡真的哭!很多資深專業演員,碰到這種狀況,可能就用口水抹抹眼睛、裝出一副哭過的樣子,但何思慧不是,她為了要演哭完後的情緒,是真的大哭一場,每次都如此,她明明知道攝影機沒在拍她,一樣照哭,因為她以為演員拍片理所當然就是這樣。


問:在攝影方面,本片採取了「一場一鏡」的長鏡頭跟拍策略,據說您很多場戲只作技術排練,不進行排戲,試圖藉此捕捉現場稍縱即逝的真實感,請問平均每場鏡頭大概都要花幾個take(鏡次)?

鄭:全片只用了三次steadi-cam(攝影機穩定架),其他全部手持,所以許多畫面都很晃;很多場戲只能拍一個take,有時是因為天光的問題,有時是演員狀態的問題。為了保險我們常常會再拍第二個take,但到了剪接室,只要第一次沒有問題,我就是用第一個take,第一次拍的和第二次拍得差不多,我也是用第一個,因為我覺得很多好的東西都只發生在第一個鏡頭中。



當然也有很多場時候因為技術性問題,所以拍了很多個take,比如說第一顆婚禮的鏡頭,為了要完成那麼複雜的運鏡,總共拍了十二次才完成那場戲,演員張榕容的壓力非常大,被我逼得每一次呈現都要跟第一次一樣,而她做到了,她給我十二個不一樣的第一次。



長鏡頭的拍法其實有很多技術性(聲音、燈光、表演)上的風險和困難度,而本片有許多情感能量很強的衝突戲,如何讓演員在每個鏡頭間維持那樣高張力的情感狀態?



鄭:就是來真的,有一顆鏡頭可以要求演員不用來真的,就是小如罵張欣陽說:「少噁心了好不好,我跟你長的哪裡像姊妹阿?」之後,下一顆鏡頭陽陽會走進房間壓著聲音哭,拍那顆鏡頭張榕容過來問我她要怎麼演,我就說:很簡單,這顆鏡頭妳不用真的那麼難過,它的情緒來自剪接前後的反差,這樣子就好了,然後張榕容就生氣了(笑),因為其他戲我都叫她來真的,突然在這場我叫她裝個樣子就好,所以她以為我要她偷懶。我當下想說妳幹嘛生氣,後面還有很重要的東西要拍,省一點力氣、不用來真的,一樣可以達到電影的效果。後來我自己去當演員才了解為什麼她會生氣,因為當我要她省點力氣的時候,我就已經不信賴她了,演員是靠這個在吃飯的,所以她們很願意隨時為電影付出,如果她真的有困難,她自己會去調配力氣,不用我為她操心、過度保護她。至於你問我情感張力怎麼來,因為她們都是來真的,所以呈現出來的就是那樣。


問:攝影指導包軒鳴(Jake Pollock)之前也和林書宇、何蔚庭等導演合作過,他在何蔚庭導演的短片《夏午》同樣是採用一鏡到底的長鏡頭策略,想請問《陽陽》的攝影手法是出自他的構想,還是你們共同討論出來的?

鄭:其實我在《陽陽》的電影書中有寫到攝影風格是怎麼來的,一開始真的沒有打算整部片一場一鏡,我本來有分鏡,但拍完第一場戲後總覺得哪裡怪怪的,接下來第二天的戲本來有兩顆鏡頭,攝影師和我說其實可以一次拍完,試過之後我覺得這才是我們要的感覺。由於一鏡到底,又有拍攝時間的限制,現場所有人的專注力都會被逼到最高點,當副導說:我們只有一次機會,從現在開始到太陽下山20分鐘的時間,頂多三個take,所有工作人員人都會提高專注力,這種狀態下拍出來的東西就會很棒。



甚至像張睿家跟黃健瑋打架的那個鏡頭其實只拍了一次,大家也知道那有一次機會,因為拍完現場就全毀了,然後演員也是真的打,雖然只用二、三成的力氣,不過要真的打到,這種戲沒辦法叫演員一直來,會死人的,而雖然我們只拍那麼一次,但那個鏡頭竟然全部有焦,而且沒有人穿幫,然後我想:天啊,怎麼那麼完美!就是因為全部的人在當下都提高專注力。



拍這部片的很多工作人員私底下都在講拍《陽陽》是爽班,一天三場戲,拍三顆鏡頭就可以收工了,但核心拍攝的這群人其實非常累,雖然工作時數短,但專注力要提到最高。至於一開始這個攝影概念是誰想的?Jake是有提過要不要整部片這樣拍,而我自己拍片過程中也發現應該如此,所以如果你問我是誰的想法,我必須說是這部電影告訴我們應該要這樣做的。


問:另外一位重要導演組中的核心人物林書宇導演本身也是資深的國片副導,您和副導、攝影師都是熟識的合作夥伴,據說三人在片場的互動有很高的張力,想請問他們兩人是否會在創作過程給予你一些意見?

鄭:開拍前我們都會開劇本會議,但林書宇比較不會,因為他清楚知道自己的工作是什麼,他如果對於我的劇本有意見的話,對我會造成很大的影響。但他在關鍵時刻還是會提醒我一兩句話,除此之外,開拍之後大家就管不了這麼多了,因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工作要做。



書宇就是很純粹的副導,他有時會故意酸我說:「你也該當個副導看看,就知道有多辛苦。」當我的副導很累,通常導演會在現場決定要怎麼拍,但在我的片場,我完全信任我的攝影師、演員,很多事都放手讓他們決定,也會請大家跟我一樣去相信他們,所以很多計劃好的事,往往因為攝影師突然看一下太陽角度,說改就改,副導這時候會很苦惱,因為他不知道要聽誰的、誰才是導演。而我們之所以能這麼做,就是基於對彼此的信賴和默契,要不然換成跟我不熟的副導,大概第二天就幹不下去了。也是因為這樣的信賴關係,我妻子生產那天,才能順利將那天的拍攝工作交給林書宇,放心去陪產。


問:《陽陽》在台北電影節的放映座談中,有一位觀眾說:《陽陽》是一個通俗片,而你回應:我很高興你覺得這是個通俗片,方才聽你在講這部片的發展過程,你似乎不覺得通俗片就應該等同於商業片?(隨行記者毛雅芬提問)

鄭:商業片和藝術片很難界定,這是一個結果論的東西,如果這個東西賣座了,它就是商業片,《色戒》因為賣了很多錢,好像可以說是商業片,但它到了外國市場就突然變成藝術片,因為它講的東西對外國人而言較缺乏共鳴。



商業片是照著公式來的,例如三幕劇的結構、類型的公式,而非靠作者的直覺,很多商業電影靠著這種形式成功,但也有很多電影並非如此,但一樣很好看,例如《小太陽的願望》這種獨立製片的小品,一開始並不被看好,但後來卻叫好又叫座。《送行者》是個更好的例子,它在日本片商的會議桌上一度不被允許拍攝,因為定位不明,看起來是部既不會得獎也不會賣座的冷門藝術片,但後來它拍成了一部很好看、通俗的作品,所以商業和藝術本來就很難界定。



當我在拍《陽陽》時,我並不試圖去服務所有的觀眾,它是個人風格很強的電影,很容易就會被人說成曲高和寡,而我也一直不知道觀眾的接受度如何,所以有人覺得它通俗,我當然很高興,這代表說觀眾的接受程度比我想像的還要再寬一些。



您說過之前寫劇本時嘗試了比較戲劇化的手法,這在一般的想像中,似乎比較有商業潛力,但是後來您選擇了比較寫實的風格,造成這個轉換的原因是?



答:我先前嘗試用那樣的公式修劇本,但修了好久都寫不好,到後來只是在給自己一個交代,說這樣做就會賣錢。但崗哥看了那樣子的腳本後,卻沒什麼感覺,說越寫越糟,第一個版本還比較好,而我自己也是沒感覺,如果我們都沒感覺那為什麼要拍?我很感謝崗哥這樣的老闆,有好多老闆就算沒感覺,只要劇本符合商業公式、覺得會賣錢就決定要拍,市面上有好多片子都是按照賣錢的公式去拍,但結果卻虧錢了,例子非常的多。



所以在這個過程裡,你要不要去相信人是有心、有直覺的?電影是有生命的?講出來可能很多人會笑我太天真,電影哪有生命可言?它就是拷貝、就是兩個小時的娛樂商品,怎麼可能有生命?但是端看你怎麼面對,到目前為止我對電影的態度仍然是如此。


問:許多年輕的觀眾會認識你、對你的片子有興趣,是因為他們看了《波麗士大人》,我覺得這是一個很有意思的狀況,近年國片開始起飛的時候,明星制度尚未成形,大家會把塑造導演成為一個明星,比方說你在做《一年之初》、或陳映蓉在做《十七歲的天空》的時候,當然明星制度最終還是回歸到演員身上,比較容易操作,也跟觀眾比較貼近,但現在你自己變成演員、有了知名度後,又回去當導演,身份介於明星與導演之間,非常的特別,你對自己這樣角色的看法是?(隨行記者毛雅芬提問)

鄭:一開始會排斥,像戴立忍也會這樣,覺得自己當了導演,就不要把我當成演員、明星,但這樣想會造成工作人員的困擾,當他們很努力地用各種方式賣片時,我發現我沒有條件扭扭捏捏,所以到後來只要是能增加這部片的曝光率,就算叫我脫衣服我都願意做。這部片是我的孩子,我個人的尊嚴、形象沒什麼了不起的,只要可以讓這部片被更多人看到,你要怎麼消費、犧牲我都OK。我們的宣傳主軸,從海報、預告片、到DM,都已經做足了準備,試圖告訴觀眾這部片的真實樣貌,不怕觀眾混淆焦點,所以如果有其他方式能增加任何一點曝光率,我當然全部都做。



主流媒體永遠只在乎八卦、噱頭,就算有意支持國片,也只會給你一個小小的版面,去抱怨它沒有用,我們必須想辦法用其他管道宣傳,好比說我穿著《陽陽》的T恤在街上走就是個活廣告,或是我會和吳中天騎車沿街找店家發DM,只要有機會我都會嘗試,所以你剛剛講的明星光環,如果對我們賣票有用,我當然願意用,為什麼不用?導演的面子放不下?那面子又值多少錢?無論導戲、演戲、或是跑宣傳活動,只要我知道我在做什麼、如何做好我的工作,我並不在乎外界怎麼看。



(編按:鄭有傑導演為了宣傳《陽陽》,還特地申請了時下最「潮」的微型網誌「噗浪」帳號:http://www.plurk.com/filmosa,開放所有舊雨新知加入其好友社群。)


問:最後可不可以請你告訴放映週報的讀者一個非看本片不可的理由?

鄭:因為《陽陽》是你看了之後會記得一輩子的電影,所以一定要看!(笑)。不管你看了之後喜不喜歡,你看了之後會一輩子記得它,然後在你人生的某個時刻,你就會想起來,我有這樣的信心,這樣的電影非看不可。




以上圖片引用自《陽陽》官方部落格:http://yangyang.pixnet.net/blog